第45章

平丘阖府,在暮春時分,已經是熱浪灼灼,伴随着溫度上升的,還有無形之中的緊張氛圍。

這些日子,別說是金州城了,就連下轄的其餘九郡,官兵都多了許多,每五人為一列,在各城各道巡視,而百姓若要進出城門,都會被盤查半響。

雅衛城外三十裏處,是駐守此地的士兵大營,這些日子,戒備森嚴許多,日常守衛也加了好幾班子。

大營中央的帥帳之內,柱國将軍龐闕位列首座,餘下幾人依次而坐。

諸人皆神色焦慮,連季堂都不例外,雖然他此時在閉目養神,但眉毛微蹙,形成個川字,唇角緊抿,面色凝重萬分,又略帶些憔悴之色。

西姜朝堂現今形勢大亂,姜皇突然駕崩,太子尚未登基,大将軍魏子嘯兵馬異動,分成兩股,直撲明華府,欲扶持皇四子稱帝。

據探子報,明華府外約集結七八萬的大軍,而城內守城禁軍約三萬,雙方劍拔弩張,內亂似乎一觸即發。

西姜內亂對大周而言,其實并不要緊,反正都是他們自家折騰,無論誰登基,都還要稱藩納貢。

對大周最關鍵的,是去年跟随使團去西姜的禮親王孝瑜。

姜皇駕崩當日,禮親王正好被姜太子接至太子府,不料事情急轉突變,這之後,西姜國內便再沒有任何關于孝瑜的只言片語。

季堂從種種情形推測,禮親王已不在姜太子手中,若是為他所用,現在早已經用來威脅大周出兵,助其登基為帝了。

雖然禮親王在還是皇子時,不太受寵于先皇,現在卻好歹是個名正言順的大周親王,事關大周的臉面,可大可小。

故而為尋到禮親王,季堂調用了安插在西姜的一半眼線,可從報回的線索來看,還是一無所獲,孝瑜至今下落不明。

關于此失蹤一事,季堂已于第一時間就發了急奏回京,相信聖上旨意不日将至。

而為防西姜事情再生變故,他亦親至設在烏秦山腳的雅衛守衛營坐鎮,至今已有小半個月了。

帥帳極靜,忽一男子匆匆走了進來,抱拳見禮道:“雅衛駐軍參将段濤參見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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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堂倏地睜開雙眸,鳳目淩厲上挑,眼中血絲盡現,忙問道:“段參将,如何?”

“禀将軍,我們在烏秦山腳發現鬼鬼祟祟兩個小孩,一男一女,衣衫皆褴褛,男孩自稱是禮親王,卻無任何憑證,如今且在帳外候着。”

季堂聽後,看了眼一旁的邵源,去年正是他親自護送禮親王過得烏秦山。邵源微微點頭,季堂放下心來,便命段濤将人帶進帳來。

不一時,進來兩個年紀不大的小人,臉上糊着黑泥,遮住了本來的面目,身上衣裳殘破不堪,還夾雜着些許野草,看着格外狼狽。

女孩身量高些,頭發在頭頂盤成個圈,此時見衆人目光打量,忙低下頭,揉搓着衣角,那男孩卻不怯場,上前一步,脆生生道:“本王乃大周禮親王,首座之人可是安國公龐闕?”

季堂聽他聲音朗朗,心裏有了計較,當下卻仍疑道:“你既自稱禮親王,可有何憑證?”

男孩搖搖頭:“并無,不過——”他目光轉了一圈,落在邵源身上,小手遙遙一指,道:“此人我識得,乃是邵源邵副将,去年本王自京城出發,一路曾與他有過多番交談,國公若不信,自可從中核對真假。”

季堂讓人一一驗了,皆對得上,才拱手抱歉道:“關系重大,王爺見諒。”

孝瑜也不惱,頑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國公能否盡快安排我們梳洗一番?”

季堂目光落在他身後的女孩,似有深意地道:“王爺,這位姑娘是?”

那女孩聽到有人提及自己,驚恐地擡起臉來,季堂這回看得清楚,這人眼窩深陷,鼻梁高挺,是西姜人的長相,他不禁訝然。帳中諸人這回也看清楚了,有些性急的已經跳了出來,直接叫道:“這是個姜人奸細,快來拿下。”

孝瑜搶先攔在那姑娘面前,正色道:“她乃西姜皇宮之中服侍我的婢女,叫阿茹,國公,如果不是她,我根本無從逃出,也回不了大周。”

“國公,阿茹是個苦命的人,她不會是探子的。”孝瑜最後低聲哀求。

季堂在二人身上來回看了看,長長一嘆,命人将他們帶下換洗梳妝一番,那位阿茹姑娘亦要好禮相待。

這日夜裏,因尋到了禮親王,衆官兵自覺松了半口氣,季堂做主,直接在營中設宴招待禮親王。

軍中能找到的衣裳,都是成年男子的服飾,孝瑜才是個八歲的孩童,穿在他身上,不大合身,他自己只好在手上腳上挽了好幾道。

阿茹安靜地坐在他身後,臉上還挂着些許羞澀之意,她比孝瑜高出個頭,梳洗幹淨了,能看出是個美貌的姑娘,只是長得和大周女子不大一樣,發色偏黃。

席間有人問起禮親王出逃經過,孝瑜他回頭看了眼阿茹,笑道:“阿茹聽到他們在用姜語謀逆一事,我與她使了個計策,才得以逃出太子府,也不敢回宮,于是連夜出了明華府,變了模樣,就一直往東逃,一路不敢進城不敢與人搭話,所以才白日那副模樣……”

季堂聽完,嘆道:“王爺如今說得輕松,當時想必是九死一生的險境。”

孝瑜小手拿起茶盞,回敬道:“孝瑜要多謝國公一直尋找,未曾放棄之恩,今日以茶代酒,望國公切莫嫌棄。”

季堂品了品話中滋味,微微一笑,爽快地喝下杯酒。

翌日,探子最新來報,姜太子已自斃于太子府,西姜皇四子将于不日登基稱帝,已派使臣來大周,請求冊封一事。

季堂得了這最新密報,便與禮親王商量,問他是先行歸京,還是與姜使一道?

孝瑜略略思量,選擇了後者。

既然西姜局勢已定,季堂便帶孝瑜、阿茹等人回金州龐府,稍作休息,只待姜使到了金州,一并派人送往京城。

季堂回府當日,便于書房之中,寫奏折上京,要将近日所發生之事一并呈報上去。

待寫到禮親王平安歸來之處,他的心一顫,終于嘆出聲來,放下手中之筆,拿起一旁那道最新的聖旨來,“兄友弟恭,感情甚篤,朕甚念之,請将軍務必替朕尋到……”。

季堂哧哧一笑,不過都是些敷衍之詞,也許,禮親王不回來,才是聖上最想要的吧。這樣想着,他放下聖旨,暗自咋舌搖頭,忍不住又長嘆一聲,自古皇家弑父殺兄之事不在少數,伴君如伴虎,難啊。

他目光轉而又落在案桌旁的另兩封密函上,這是近些日子由祁州送到府上來的,他不在府中,自然還沒來得及看,張伯亦剛剛遞過來。

季堂心下奇怪,皇帝眼線遍布,他臨走前下了死令,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京中之人是不會貿貿然連發兩封出來,太過招搖,總是不好。

他抽起上面那封,忽然害怕起來,除非,是家中出了大事!

第一封,他眯起雙眼,展開一看,只有八個字,“小姐進宮,金口決斷”,寫得雖有些含糊,但季堂旋即明白,他心下一凜,臉色瞬間蒼白。

季堂急忙拆開第二封,“小姐落水,被人相救,流言四起”,短短十二個字,他看了數遍,心頭幾番上下,終于明白,自己是晚了一步!

不,就算當時看到了這封密函,他也只會選擇相信她。

文墨性子烈,但還算謹慎小心,不大可能主動将自己置于波瀾漩渦之間,除非她有什麽難言的苦衷。

可她有什麽苦衷,非得要逼得自己如此?

季堂再看回第一封,便什麽都清楚了,是了,最大的苦衷,必然是皇帝逼她進宮,她卻不從!

真傻啊,他心尖泛起疼來,複又低頭看了看未寫完的奏折,揉碎撕爛扔到一旁,提筆重新再寫一道。

季堂下筆極快,一股不知是心疼、憐惜還是難受之意,在胸腔亂竄,他心口起伏,呼吸急喘。待他寫完最後一個字,方将手中之筆狠狠擲出,掌心怒拍在案上,這真真是奪妻之恨啊!

窗外那棵海棠開得正豔,他凝視許久,終抽出劍來,緩步走至樹下,随手舞了幾個劍花來。劍氣夾雜在徐徐輕風之間,驚得片片花瓣乍落,有些綴在肩頭,他一襲青衫,襯得那些無助花瓣越發白嫩了。

季堂手中之劍,越舞越快,到最後星芒點點,已看不大清,只覺得他衣袂翻飛,如鳥兒的羽翼,能帶着他一道飛起來,飛到心愛的姑娘面前,飛上快樂的雲霄之巅。

最後收勢,他腳步虛浮不穩,堪堪扶住海棠樹才能站定,一顆完完整整的白海棠正巧在此時落下,飄飄蕩蕩,輕輕柔柔,他看得癡了,無意識地伸手接住。那枚白花,落在他的大手之間,顯得愈發嬌弱。

季堂目光缱绻,他都想象到文墨簪着這枚白海棠的模樣,必然是俏麗可人,她會狡黠一笑,然後與他鬥嘴說笑,他說不過了,只能給她賠罪,她亦會溫柔體貼,撫着他的眼角,輕輕一吻……

一切歷歷在目,宛如昨日之事,季堂心中抽蓄,痛苦萬分,他只渴望自己能無拘無束仰頭長嘯一場,可最後,他口中嘯出來的,皆是點點鮮紅之血,有些沿唇角蜿蜒而下,有些濺在那朵白海棠上,觸目驚心。

……

初夏,一行近百人從金州出發,沿官道至密州,換官船,沿洛水東去,至東州渡口下,再沿官道走個數日,就會到祁州。

同樣的路,季堂走過好幾次,可只有這一回,他連強顏歡笑都做不出來,他這一次回京城,是要送自己最愛的姑娘出嫁,他怎麽可能開心的起來?

到東州驿館那日深夜,季堂獨自喝完一壺酒,他推門而出,準備再要一壺,除了喝醉,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麽去面對未來要見的人。

一輪明月高懸空中,他仰頭遙望,只覺得這月色竟似能懂人心意一樣,清清冷冷,季堂呵呵一笑,腳步趔趄,往外走去。

“國公,身體有恙,還請多保重!”一道脆生生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季堂滞住,回身低拜:“謝過王爺。”

孝瑜還是穿着件粗布衣服,面頰和額頭留下的磕傷還未大好,他上前幾步,仰頭道:“國公,如此模樣,可是為情所困?”

季堂怔忪,贊道:“王爺果然是顆七竅玲珑之心,情之一字,确實最為苦人。”他說着,不禁自顧點頭,臉上淺淺苦笑。

“國公,你現在所苦的,可是與這一路上的那個傳言有關?”孝瑜說罷,不去看他,自己走到旁邊一座亭中。

從金州到東州,這一路流言乍起,無關乎兩個人,一個妖女,一個昏君!更有無知小兒,直接就拍手唱到:“三年光景,難得難得,墨洇清水,糊塗糊塗。”

涼風襲來,季堂打了個寒顫,酒醒了一大半,他跟上前,再看向那八歲小孩的目光,就帶着一分戒備。

孝瑜也不理他,自言自語道:“我都能看出來,回了京,皇帝哥哥必然也能,國公,還請好自為之。”

季堂頹然無力,這一趟,還不如不歸呢!

二人于亭中久坐,過了半響,季堂俯身作了個揖,問道:“王爺,這樣做,是何故?”

孝瑜淺淺一笑,雲淡風輕:“因為國公是我的恩人,亦要謝國公留阿茹一命,今日之恩,不敢忘,若有他日,我與阿茹定當湧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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