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祁州金光門外,官道上綠樹成蔭,可也擋不住今日的初升旭日,地上明晃晃的一片斑駁之色。
道旁的折柳亭中,新上任的鴻鹄寺卿向宇橋,着一襲簇新的緋色雪雁紋官袍。他整了整衣襟,在亭中來回踱步,複又好整以暇地避着日頭,坐下喝茶。
今日西姜使臣隊伍于金光門進京,他奉了皇命在這兒候着。
一頂官轎晃晃悠悠地停在路邊,下來一位身着緋色孔雀紋樣官袍之人,向宇橋見了,悠悠站身起,拱手道:“齊大人,幸會幸會。”來人正是太常寺卿齊興,他今日是奉命迎禮親王回宮。
向宇橋乃淩仕誠門生,而齊興則拜入徐之奎門下,平日裏交往素來不多,此時初初碰面,二人在亭中對坐一會,就無話了。
待下人看上新茶,向宇橋呵呵笑道:“齊大人,這是打承天門而來?”
齊興聽了,沒有立刻答複,只是端起茶盞,緩緩吹了幾口,熱煙袅袅,與亭外肆意傾瀉的豔陽相和,亭內溫度倏地又熱了一些。
他扯扯衣襟,淺淺一笑,應道:“可不是麽?今兒個,要不是領了這差事,老師又交代務必辦妥,齊興怎麽可能擅離呢?”
向宇橋暗啐一聲,這徐派之人就會做些迂腐糊弄的表面文章。
自皇帝于大孝期內為了個女人,和宮中老佛爺置氣數日,又和群臣冷戰以來,這幾十天來,以徐老頭為首,日日上奏批駁怒罵皇帝的不孝和昏庸,見皇帝不理他們,此招完全無效,就整日跪在承天門外,以示對大周之忠心,對皇帝之抗議。
可折騰這些,除了自己傷筋動骨,可還撈到什麽好處?
向宇橋心裏發笑,但面上仍做出個惋惜敬佩的模樣,遙遙一拜:“那祁州府尹文遠如亦是徐老門生,徐老大義至此,其心日月可鑒,晚生着實慚愧。”
齊興聽他這話裏拐彎抹角,于是放下茶盞,拱手道:“徐老一生為國盡忠,所思所慮,皆是以聖上社稷為先,我們這些做門生的,理解之時,又極為欽佩老師這番苦心。只是父母之心,人間常有,淩相為小姐奔波,我們看在眼裏,亦欽佩至極。”
此話說得,正是這些日子淩夫人多次入宮,求見太皇太後之事。淩相雖從未挑明心意,但京城皆知,他家長女與皇帝自小交好,早有傳言是皇後的命,如今皇帝不過只說喜歡文家丫頭,位份什麽的,都要待過了孝期而定,所以此時,他們必然是為了女兒進宮多走動。
向宇橋面上一惱,正要再說什麽,齊興擡手一指:“哎,來了。”說着,也不看那人臉色,當先下了亭去,留下對手憤憤不已,一口氣憋着不上不下,着實難受。
來者近百人,最前一輛車輿之上,下來一個子小小之人,正是禮親王孝瑜。他今日帶了頂瓜皮小帽,身上穿得,則是最平常的粗布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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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興上前,俯身拜道:“恭賀王爺平安歸來,皇上已在宮中久候多時了。”
孝瑜腼腆微笑:“這位大人有禮了,孝瑜不常在前朝走動,不大識得大人,請多擔待。”
齊興心中嗤笑,正欲表明身份,禮親王身後已有人先開口道:“王爺,他乃太常寺卿齊興齊大人。”
齊興擡頭看去,就見那人立在驕陽之下,看不清模樣,未着朝服,而是件普通的石青色繡竹紋綢緞直身,腰間系條絲帶,他隐約有些不悅,眼前的禮親王卻回頭,恭敬地拱了拱手:“謝過國公。”
那人走近了,臉龐棱角分明,一雙鳳目上挑,待齊興看清眉眼,就知了此人身份,正是去年離京的安國公龐闕,他忙斂下惱意,俯身作揖,連忙稱拜。
跟在他後頭的向宇橋見齊興這副吃癟的模樣,方覺得解了氣,他上前向二人見了禮,便迎向西姜使臣。
禮親王孝瑜年幼,尚未建府,至今還住在宮中,便由齊興接他回皇城裏頭,西姜諸人由向宇橋迎去了驿館,而龐府早得到消息,說是四少爺今日回來,遂一早就派了小轎,候在城門旁。
待諸人寒暄完,龐府下人自是接了龐闕,歡天喜地地回府去,只待明日一早,再進宮面聖。
龐府小轎沿金春大街,一路往東。季堂坐在軟轎之中,外面熟悉的鄉音入耳,他微微一怔,便掀開手旁的紗簾,往外望去。
街上熙熙攘攘,攤販絡繹不絕,很是熱鬧,他辨認了下方位,知道自己剛過得是熱鬧的長街,他遙望過去,若沿着長街往南,再拐幾個彎,便是長壽巷——
此念頭甫冒出了尖,季堂的心便是一緊,再看眼前這些就沒了什麽意思,他将簾子緩緩放下,暗嘆自己這步棋真的錯了。
這一回請旨,親自送禮親王和西姜使臣入京,到底還是失策,本意是回來見文墨,可若是見着她,能說什麽呢?不過是感慨世事弄人,身不由己罷了!
皇帝既表明了心意,必然會派一堆暗樁看着,他又曾知曉自己與文墨的前事,若貿貿然去見,必然會給她帶去更多麻煩之事。
思慮至此,季堂倚在轎壁上,長長一嘆,似要将所有煩悶都嘆出來,可心中郁結之氣哪兒是那麽容易散的?
四少爺回京這樣難得的喜事,自陛下應允那日起,龐府早就準備開來,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清掃幹淨,阖府喜氣洋洋,只等着他回來。
到了這日,紀元一大早就繃不住了,蹲在正門口候着,待見着自家的那頂轎子,就忙不疊地跑前跑後,大聲嚷嚷着“四叔回來了”。
季堂下了轎,就見到侄子上蹿下跳的模樣,心裏雖樂,臉上卻仍佯怒道:“快過來,小猴子。”
雖一年多未見,紀元也不生分,直接撲至他懷中,親昵地蹭了又蹭,才心滿意足地擡起頭來,嘿嘿笑問:“四叔,這回還走麽?”
季堂心下一軟,揉了揉他的小腦瓜,攜起手,一道進了府。
龐老夫人和龐悅都在前廳張望,季堂趕忙上前,跪下行了大禮,龐母一時想不起該說什麽,只抹了抹淚,顫顫巍巍地連說了幾個“好 ”字。
季堂扶母親坐下,方轉身看向小妹,見她身後還站着個男子,疑惑地打量過去。那人也不怯,憨憨一笑,是個老實模樣的人。
季堂挑眉,對妹妹了然地點點頭,當年家中出事,連累兩個妹妹皆被夫家所休,如今見小妹有此穩妥歸宿,他便放下樁心事,只讓那男子家中速速派個媒人來說親,趁着自己這些日子還在京,也好将事情定了。
龐母聽完他的細細安排,心中不悅,嘆道:“闕兒,那你呢,去年你不是說和個什麽女子定了親麽,如今人呢?”
季堂苦笑連連,不該作何解釋,只好再跪下,道:“娘,此事實在說來話長,闕兒只怕要不不孝了,我已在父親靈前發下重誓,今生不再娶妻,望娘親成全。”
龐母一聽這話,氣不可遏,渾身哆嗦,也不顧兒子剛回來,手中拐杖直接掄了過去,罵道:“混賬!你若再這樣渾噩,如何對得起死去的父兄?我死了,又有何面目去見你父親?”
這番重話,說得在場諸人皆淚眼婆娑,老夫人站起來,也不理他,徑直出了花廳。
季堂見母親如此,背上雖疼,但心上更痛,他心裏頭無盡的苦楚,又能跟誰說呢?
龐悅過去要扶他起來,季堂擺擺手:“讓我跪會吧,不然四哥心裏不痛快。”
“要跪就去祠堂跪,讓龐家列祖列宗,還有你父兄看看!”外頭傳來聲怒吼,季堂一滞,端正地朝正前方空位高堂,拜了拜,複撩起衣擺,起身去了祠堂。
龐家祠堂裏,為祭奠先祖,總有兩盞白燭長明。
季堂跪在蒲團之上,看着最前面那幾個新添的靈位,黑色的檀木,金色的字樣,宛如是父兄正注視着自己,他的一顆心,恍恍惚惚,飄飄蕩蕩,不知到底該如何才好。
季堂不忍再看,只好重重磕下身去,跪至了午時才起。
且說文府後院裏,今年新移了幾株竹子和桃樹,長勢極好,翠意盎然。
午後一派靜谧,下人們都被打發去休息,院中只剩墨、芷二人,各據了一個竹下涼榻,背對着慵懶相卧,想着屬于各自的心事。
一陣風襲來,竹葉沙沙作響,似是有人低聲吟唱。
“姐姐,你可聽說了先生之事?”文芷絞着帕子,糾結了半響,終忍不住問了出來。
文墨半睜開眸子,好奇道:“怎麽了?”她聽着身後窸窸窣窣,就知道妹妹要過來說什麽悄悄話,便往一旁挪了挪,騰出半邊來。
此時院中極靜,文芷探頭探腦地看了看,才壓低聲道:“好姐姐,你還不知道麽?”
文墨被引得極度好奇,她回過身,見芷兒小臉皺着,疑道:“先生到底怎麽了?”
自那日從宮中回府之後,文墨便再沒出過門,不僅推了所有請帖,對他人更是避而不見,除了送蘭花來府的丹蓉。
何謂多說多錯,多做多錯,她現在明白得是清清楚楚,所以,這些日子外頭發生何事,她一概不知。
文芷撇撇嘴,淚珠兒潸潸而下:“姐姐,先生要成親了。”說罷,她是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文墨看着妹妹這幅模樣,才發覺她的眼睛紅腫,似早有哭過的模樣,她心下一疼,卻不知從何安慰起,這個消息對她而言,同樣的不可思議,只好問道:“芷兒,可知先生要娶哪家的姑娘?”
文芷頓了頓,哽咽着應道:“妙陽公主。”
妙陽?文墨不敢相信:“怎麽可能呢?公主前些日子,還托我去……”話到此,她便戛然而止,是了,自己一堆煩心之事,就将妙陽所托給忘了!
記憶裏,無憂曾調侃要将牧秋先生招至京中,給妹妹做驸馬,如今倒好,真是成真了一般。
文墨想到此,更覺得人生如戲,也許什麽都是注定了的,她輕輕拍着妹妹的背,寬慰道:“他們皇家一句話,我們還能如何呢?就算再喜歡,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亦只能當成一個夢,慢慢忘了吧。”
文芷擡起淚顏,見姐姐眸子無神,她忽然明白了,訝然道:“姐姐,你心裏可是還想着那冷面煞星?”
這诨號許久未曾聽過,現在猛地響起,文墨心被狠狠揪起,當下顫了幾顫,淺淺一笑,問道:“你如何知道的?”
文芷臉上還挂着淚痕,眨眨眼,一片了然:“在金州時,他托人上門提親,那時我以為姐姐和我一樣讨厭他,可姐姐自己不知道,我卻看得極真,你的臉可紅了,而且以後無論何時,姐姐再與我提起他,就帶着一分羞意。”
文墨聽了,似想起了那段日子,她一嘆之下,不知該說什麽好,文芷人小鬼大,感慨道:“我們姐妹倆,可真命苦!”
這句話倒将文墨逗樂了,她輕輕刮着妹妹的臉,嘆道:“芷兒,你還小,以後定然能遇上心儀的郎君,和美一生。”
“那姐姐呢?”文芷反問道。
“我?”
文墨亦喃喃自問,這個問題,這些日子,她想了許久,依舊沒有答案,所有的事情,推着她往前,她試着掙紮,卻得到了更大的報複,最後終究會走去哪兒,她根本不知。
未來,于她,似乎只剩那日無盡的紅牆綠瓦,還有那人的那句話,其他的,她什麽都抓不住。
正當文墨發呆之際,文芷推了推她,悄聲道:“姐姐,我聽聞這回西姜使臣來京,是龐将軍親自護送的呢。”
文墨只覺得意外,他回來了?
可是,回來了,見面了,又能做什麽,說什麽呢?皇帝眼線那麽多,自己去見那人,必然更會害了他,惹皇帝嫌隙。
想到此,文墨長嘆一聲,阖上雙眸,靜心聽耳畔風聲密密,她雙手合十,暗暗祈禱,大慈大悲的菩薩,就讓這和風,将自己的思念帶到他的身邊,他必然能收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