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卯時整,崇嘉殿外剛露出極弱的魚肚白,長青便睜開了雙眸,眼前昏暗一片,只有帳外的燭火閃動不熄,透過重重帷帳,攏成個光暈。

那點微簇的光,很淡,映到他漆黑的眼中,流光暗逸,很快就不見了,他怔怔看着,眼睛簌簌眨了眨,方覺得神智清醒些。

長青彎起嘴角,對着虛無之處,淺淺一笑,說不出的寂寥。又到了上朝的時辰,可這些日子的朝堂,就是場天大的笑話。

景祐三年,于長青而言,是個難過的坎兒。

西南瘟疫瞞報,死傷無數,西北藩國動蕩,親王失蹤,本就焦頭爛額之際,又因為個女人,皇帝成了群臣和百姓眼中徹頭徹尾的昏君,沉湎女色,昏昏碌碌,一事無成,連帶着文墨也成了百姓口裏的妖女。

在身後鬼祟作怪之人,長青心裏有一份名單,可時機不對,他暫時還不想動,而且,這個不是讓他最難受的。

對一個皇帝而言,最痛苦的,是每日如流水一般的折子,不是罵他昏庸,就是罵他糊塗,可偏偏還不能将他們如何。

自古以來,文官就是替皇帝進言,打不得又罵不得,若不理他們,就會整日長跪在承天門外,一跪一大片,生生給皇帝臉子看。

長青雖無奈,也只能受着,誰讓自己活該,授人以柄呢!

到了今時這地步,長青覺得十分可笑,恨不得賭氣真去做個昏君,落人口舌,一了百了,可每晚睡前這樣自暴自棄地想,第二日卯時還能準時醒過來!

他暗嘆一聲,坐起身,喚人進來伺候,又命人鞠了把涼水澆臉,才徹底清醒過來。

長青僅着中衣,站在崇嘉殿外,院中那棵老槐樹,披上了層薄薄的霞光,在晨風之間,抖了抖枝桠,似在低低傾訴着什麽。

他走上前,摘下一片,把玩在手,這還是他原來做皇子時的習慣,每每心緒難安之時,就喜歡摘枚槐葉在身。

這棵槐樹,靜靜伫立在這座偏殿之內已有百年,亦陪了長青十幾年,對他而言,它比任何人都值得信賴!

他站了半響,方回到廊下。

早有人托着龍袍安靜地立在一旁,十二旒珠的冕冠,十二紋章樣的衮服,長青盯着看了許久,才抻開雙手。宮人們立刻碎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替皇帝穿戴整齊,不敢有一絲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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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于他,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今日承天門外,熱鬧非常,除難得的四位王爺都在,就連遠在金州的龐闕都回來了,趁着還未到上朝的時辰,大家難免攀談起來。

近日,瑞王府中剛誕下嫡長子,卻因王妃身子不佳,并未大肆操辦。諸大臣得了這機會,便輪番上前恭賀。修文已蓄起胡須,看上去,穩重內斂許多,他一一點頭應下,才和泰山張翼深一起,閑聊些日裏家常。

久未在官場露面的無憂,一路走來,欲和他寒暄之人不斷,他見着龐闕,卻主動上前道:“國公,許久不見。”

自先皇駕崩那年,他們從金州一道回了祁州,便再也沒碰過面,彼時,他還是個意氣奮發的三皇子,而他,是個階下囚。

季堂笑着應道:“王爺,別來無恙。在金州,百姓們聊起王爺的義舉,皆是感恩戴德,感激不盡。”

“哪裏,哪裏。”無憂抱拳:“不過是牧秋先生念及平丘苦寒,學子們大多無地方可去,遂托我辦了幾個學堂和書館,也算是功德一樁吧。”

聽到和親王提及李牧秋的名字,便有人上前向其道賀,季堂疑道:“不知王爺何喜之有?”

無憂呵呵一笑,解釋道:“妙陽前些日子得了皇帝指婚,許配之人,正是李牧秋。”

季堂心底将那二人放在一塊兒,比了比,倒也是般配,他亦跟着向和親王道了喜,又想着難得回京,也該去見見李牧秋,當面賀一聲才是。

正這樣想着,承天門內出來兩個小黃門,季堂回到自己位上,随着內侍進了那崇文大殿。

長青端坐于蟠龍寶座上,他微微挑眉,目光一一掃視,最後就落在了龐闕身上。

似有感應,季堂亦擡起頭來,往寶座之上看去,兩人目光皆是清寒之色,隔着道白玉旒珠,默默對視,有股暗流默默湧動。

此時小平子拂塵一擺,尖聲道:“有本啓奏,無本退朝。”話音剛落,幾人執笏板出列,恭敬道:“臣有本奏。”

長青收回目光,再看向那幾人。

他心底裏先将徐之奎那派的,一一給剔除出去,就算他耐心再好,也經不住這些臣子每日輪番上陣叫罵。剔除之後,長青再來回看了看,便點了鴻鹄寺卿向宇橋的名。

向宇橋奏得,自是西姜請求冊封一事,長青當朝議下此事,又緊跟着話鋒一轉,無不感慨道:“這回禮親王平安歸來,安國公功不可沒,朕要重重地賞。”說罷,小平子立馬就報上了一長串的賞賜名錄。

無非是些尋常的金銀珠寶,季堂上前,撩起官袍,跪下聽賞。

待聽到賞賜裏還有五名美妾時,他微一怔忪,推托之詞想都沒想,便挂到了嘴邊,可再深深一慮,又給咽了回去。

待平公公報完之後,季堂一并收下,好好地謝了皇恩。

長青忙讓他平身,道:“安國公常年在外,辛苦萬分,朕實在是心有愧疚,這點賞賜,算不得什麽。”話語之中很是關切。

這話落在其他人耳中都沒什麽問題,甚至連徐之奎都認同地撚起胡須,在心裏想着明日該對皇帝好一些,除了武易安。

武易安知道其中原委,亦知道文墨與龐闕原來關系,所以,他從這話裏,就聽出了皇帝彎彎繞的心思,說得更直白些,便是因為個女人,他對龐闕生了嫌隙,擔心起龐闕手裏的兵權來了。

聽完皇帝這番看似情真意切的話,季堂微笑,順着應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哦?何事,但說無妨。”蟠龍寶座上傳來的聲音之中,透着份體貼之意。

“微臣家中尚有一母,年老多有不便,而微臣常年在外,不能侍奉左右,實在愧做其兒,為國,臣定當盡忠,為家,臣亦想盡孝,不知陛下能否将臣調動回京,長伴母親身邊?”

這一番話,季堂娓娓道來,大周歷來重孝,那些知曉龐家情況之人,此刻都附和着點頭稱是,且看皇帝如何示下。

長青知龐闕猜透了自己的顧慮,這讓他有種做賊被抓個正着的尴尬。他幹咳一聲,複又問道:“那不知,國公可有何人可舉薦?平丘乃我大周重錘之地,雖西姜已稱藩納貢,但萬萬不可輕視。”

季堂料到如此,早已胸有成竹:“臣舉薦金州大營副将邵源、祁州南城兵馬指揮文筆。”這兩名字剛說出口,修文不經意地就多看了他兩眼。

“到底是何理由,且說來聽聽?”長青饒有興致問道。

季堂再一拱手,徐徐應道:“有道是舉賢不避親,邵源跟随臣身邊多年,對平丘大小軍務了如指掌,是再合适不過的人選。至于文筆,不瞞陛下,他乃是我在金州所收徒兒,曾在金州大營幾年,官至參将,亦是極為熟悉當地情況。”

他停了一停,續道:“近些年,臣的身體每況愈下,自去年起,微臣便多有考慮,我朝武将之中,可用之才并不多,若是能從現今的年輕将士中,挑些拔尖的,那對大周必然是極好的。”

此話一出,朝堂衆人一片嘩然,皆感龐闕一顆赤忱的忠君愛國之心,對其欽佩至極。

長青聽了,亦長長一嘆,他站起身,緩步走下臺階,諸大臣見此,面色凜然,皆執笏板見禮。

旒珠來回擺動,龍袍窸窸窣窣,長青走至季堂面前,作了個揖,道:“安國公,請受朕一拜。”

當下,季堂便要跪拜,長青忙伸手虛扶:“國公,不必如此,朕對你有愧。你今日所求之事,朕允了就是。只不過,金州大營還是少不得國公相助,待他人能獨當一面,你自回祁州即可。到那時,朕要親迎國公進京。”

季堂連忙謝恩,到了這時,他心中的一副重擔才放了下來,至少讓皇帝知曉了自己願意放手兵權的态度,不大會再為難自己。

這一事,到此作罷,此後皇帝又議下幾道旨意,才退了朝。

諸人圍着季堂,恭賀了一番,方各自散去,他自己卻落在了最後,慢慢往含光門踱去。

回想入仕最初,自己一腔熱血,還真是只想盡忠報國,可到最後,到今時今日,他卻只求能保下自己一家的命來,勾心鬥角,你來我往,權利相争,到底是為了個什麽?

季堂坐在轎中,還是想不明白,他亦不願再想,現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直到回了府,他才記起先前聽聞的賜婚一事,便問清牧秋的在處,換了身衣裳,沒要轎子,自顧走出府去。

李牧秋的學館設在祁州南城的一條巷子裏,從龐府走來,花了小半個時辰。

入眼之處,門臉不大,匾額卻是極漂亮的草書,“歸之學館”四字,飄逸,灑脫,季堂在心底又贊了一回,才踏進門去。

熟料,迎面就是個熟人——旺兒!

旺兒開心不已,忙小跑進去通報先生。

牧秋此時正在講學,聽聞安國公來訪,腦中只有震驚二字,他手上一卷書,拿起又放下,最後都不知要講些什麽,只好抱歉一笑,閃身出來相迎。

二人互相見了禮,牧秋将其迎進後頭的小院,讓他稍坐片刻,自己忙完就來作陪。

季堂淺笑應下,又做了個請的手勢,便在這庭院中閑逛起來。

這座後院,其實和金州的李宅相比,并無多大區別,左邊是一汪油綠的菜畦,而院中的樹,還都一樣,連那只黃白暖色相間的貓兒都在。

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來,若不說破,季堂都還以為是又回了金州。

他蹲在梅樹下,逗弄那只貓兒。菜包并不怕他,仍大喇喇地四腳朝天,只當季堂是個好玩的。

一人一貓正玩得歡樂,就聽外頭傳來旺兒的聲音,道:“小姐,先生在前頭上課,你先進院子坐會。”

吱呀一聲,院門被推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這不大的院子裏,逐漸散了開來:“嗯,你且忙去吧,先生這兒我都熟。”

最後落到季堂耳中,就成了夏日裏的一道驚雷,震得他無法動彈,只能定定愣在那兒,此刻,他心裏只剩一個念頭,真是天意弄人啊。

季堂直起身,微微扯了扯嘴角,發覺自己連苦笑都不能之時,就不敢回頭了。他忽然害怕起來,害怕所有道別的話,到了這時,都不再有任何意義。

就在這踟蹰之間,他聽到後頭那人幽幽喚了一聲“季堂”,聲音雖小,卻直扣人心弦,似有股神力,将他推着回過了身。

這一轉身,他就見到了那個人,正欲開口說些什麽,卻見那人提起裙裾,飛奔過來,一把牽起他的手,閃進堂內,然後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她指指外頭,兩人皆都明白其中意思,目光相及之處,有份笑意靜靜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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