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昨日聽芷兒提起牧秋先生賜婚一事,文墨心下覺得奇怪,她回想起上次與先生見面的情景,當時她就覺得先生開懷許多,但沒往心裏去。

莫非,那時候就有了什麽蛛絲馬跡,只是被自己給忽略了?

文墨想既然知曉了,做弟子就該親自登門道賀,順便還能替妹妹探探具體情形,所以,便來了,但卻根本沒想到會遇見季堂。

這于她而言,簡直就是樁意外之喜!

剛剛小跑了一段,文墨微微彎下腰,小口喘着氣。她一低頭,就見二人的雙手,還交握在一起,指尖細膩的觸感傳遞至心頭,那人掌中的繭子、掌心的紋路,便一一在腦海中清晰起來,她臉騰得一紅。

可再想到其他,她不由牽起嘴角,澀澀一笑。

這笑顏,落在季堂眼中,便是他今生見過最苦的一個笑,他胸膛裏的郁結更盛,可偏偏什麽都做不了。

久別重逢的喜悅将将萦繞在二人身旁,那股子離別之意就複燃了起來,二人面色皆如死灰,其實不必再多說什麽,他們都知曉了對方心意,亦知道,今日一別,真的就是一生。

可,此時不說,更待何時呢?

文墨按下心神,微微欠了欠身,輕聲喟嘆道:“今時今日,臨夏還能再與季堂見上一面,實在是天不棄吾,”

說着,她抽出手來,對着院中,雙手合十,虔誠地拜了一拜,方垂淚道:“可我竟再也無顏見你了。當初是我口口聲聲讓你莫要背信棄義,熟料,我才是個該遭唾罵之人。”

她說話之時,恨不得将銀牙咬碎,萬般的無奈和無盡的悔意,皆留在了這一句話間。

滾燙的淚珠落了下來,瞬間模糊住雙眸,透過迷蒙的眼簾,文墨看着外頭晴空耀眼,只覺得自己越發烏糟不堪。

季堂見她如此自責,嘆道:“我與你,都是身不由己之人,天意作弄,談何背棄諾言?若是從前,我拼去一身榮華富貴,也定會娶你為妻,可現在,整個龐府都在我肩上……”此話不假,當年先帝給他指婚,他硬是抗旨不遵,可現在,真不一樣了!

他頓了頓,苦笑道:“臨夏,若是有來世,我定然早早娶你為妻。”

文墨抹了抹淚,破涕為笑,伸出掌來:“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咱們擊掌為盟,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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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堂輕輕颔首,寵溺地笑着,眉眼舒展,他亦伸出掌來,兩人對了三掌。

這三聲清脆的擊掌聲,在這萬丈紅塵之間,在這喧嚣俗世之中,算不得什麽,甚至微不可聞,于他二人,卻是留給對方的最後一個誓言。

“對了,若有來生,你怎麽找我?”文墨忽然想到這個非常重要的事情,認真問起來,季堂一時還真被問住了。

她眼珠滴溜溜一轉,落在他頭上,拍手笑道:“就以你我二人的發簪為信,可好?”

她抽下發間那柄金鑲玉簪來,放在日光之下,閃爍着絕美的光華,她笑道:“你瞧,我日日将它戴在身上,等西去之後,無論碧落黃泉,你記起它來,就找到我了。”

這樣真摯的話,季堂聽了,心下早已是滴着血,但面上仍抿起唇角,笑着應道:“你說什麽都好,都随你。”

二人并肩而立,過了半響,季堂又叮咛道:“宮中不比外頭,你去了,自當多保重。”

文墨仰頭望他,見他身子挺立,面色肅穆,她知道他身上背負的一切,她便于心中,暗暗下了個決定,此時故作輕松地聳聳肩,口中應道:“你自己務必多加保重才是,切勿替我擔憂,我應付得過來。”

說罷,她踮起腳,落了個吻在那人唇邊,帶着少女的甘冽與溫柔,帶着她全部的思念和訣別,帶着她此生的遺憾,帶着她來生的期盼。

人生在世,真正能夠圓滿的,其實并不多,遺憾者不在少數。

四喜大有定論,而四悲,則衆說紛纭,文墨于二八年華之時,嘗到了她人生的第一個悲苦——有情人終不能成眷屬。

文遠如對四個孩子都有批語,對長女的便是“墨丫頭雖愛胡鬧,但卻最為重情”,這話說得是一點都沒錯。

文墨這一生,就被這個“情”字所困,直到将逝的那一刻,她亦清楚知道,自己曾奉獻給龐闕最純真的情誼,并從不為之後悔。

……

這日,文墨并沒有等牧秋先生回來,就離開了李府。她隐約知道,今後這一生,自己要費勁心力守護之人,将會很多很多。

荷香見小姐從先生宅中出來時,雙眼發紅,是個哭過的模樣,她心中雖疑惑,但沒多問,只撩起轎簾,伺候小姐上了轎子。

可剛走幾步,就聽見轎中之人悶悶吩咐道,暫不回府,直接去皇宮裏頭,荷香應下,立時跟轎夫說了。

她知道小姐素來最讨厭去宮裏,如今突然轉了性子,不由奇怪,再仔細品了品剛才小姐的聲音,格外清冷,又像是下了最大的決心一般。

其實,文墨不過是認了命!

文府轎子停在安福門前頭,荷香照例掀開轎簾,文墨靜靜坐了一會,方款步下轎。

安福門的那幫侍衛都已經識得她,知道這位小姐身份不一般,也就不再多盤查,只讓她進宮。

文墨仍淺淺一拜:“今日聖上并未召見,我來得着實匆忙,能否勞煩諸位大哥,給通報則個?”

侍衛們不敢怠慢,忙遣了一個腿快的,不一時,就領了個小黃門來,他給文墨見了禮,便将她引着往裏頭去。

文墨看着這道朱紅的深重宮門,怔忪半晌,方提步踏了進去。

入眼,俱是紅牆綠瓦,雕梁畫棟,檐角斜飛,有些廊檐之下綴着銅鈴,有些檐上又盤着金龍,還有放着走獸。行走其間,文墨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這座皇宮的氣派,還有這座皇宮的壓抑。

二人走到崇嘉殿院門前,那小黃門一聲不吭地退了下去,小平子向文墨見了禮,她亦回禮,道:“平公公安好,能否通傳下,我想求見陛下?”

剛才侍衛報說文家小姐來了,皇帝一怔之下,很是不敢相信,其實,小平子亦是。如今,見着真人,他才覺得太陽真打西邊出來了,小平子嘿嘿一笑,忙擺手道:“小姐來了,哪兒還需要通傳,皇上巴不得見着您呢。”

他剛說完,文墨就尴尬了,小平子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虛虛掌了自己一嘴:“小姐大人大量,莫計較這些。”說罷,又将她往裏請。

文墨欠身,別過了他,往院裏走去。

院裏那棵老槐,還是那個模樣,樹冠如雲,枝繁葉茂,也不知究竟立在這兒,有多少年月,看了多少世事。

虬蚺老樹,似有了感應,它迎風極力招展,還抖落幾枚綠葉來,飄在風中,像幾條小船。

這宮中的一線生機,文墨看在眼裏,會心一笑,複又提步上前。

明間的兩扇菱花門大敞着,她走到廊下,止住了步,放眼望去,殿中比外頭暗下不少,這灼熱的光芒根本照不進裏頭,迎面又有一股涼意襲來,文墨微微一顫,朗聲道:“民女文墨求見聖上。”

長青此時正在批閱奏折,奏章一波一波,都是罵皇帝的,他不得不看,還得一一批複。先前聽聞文墨求見時,他已是心神不寧,此時,愈發心煩意亂。

甫一聽到文墨的聲音,長青心中欣喜萬分,這麽長日子以來,他雖渴望見她,但不敢貿貿然宣她進宮,更從未奢求她主動進宮來。

他想,這似乎還是她頭一回來找自己呢。

長青喜滋滋地放下筆,站起身,慌裏慌張地就要上前去,可走了幾步,他停住身形,擡手理了理衣袍,上下仔細端詳,見沒什麽錯失,才走到正門前,盈盈笑道:“你怎麽來了?”

耀眼的金烏,揮灑在他的兩頰笑靥之間,打了個旋兒,留出道漂亮的溢彩來。

文墨欲要行跪安之禮,長青見她身形微動,就知她又忘了,忙伸手扶住,嗔道:“不是早免了麽,何苦折騰自己?”

文墨窘迫萬分,掙脫開他的雙手,欠了欠身:“謝過聖上,不過民女今日前來,是為求一事。”

“哦?”長青還真難得看見她姿态如此低的時候,不由好奇道:“何事?”

再轉念一想,長青狐疑道:“你莫不是為了龐闕而來?”

文墨滞住,她點點頭,長青笑顏一愣,那旋金烏也似凝結在了酒窩之中,他的臉漸漸垮了下來,袖袍一甩,憤憤道:“你巴巴地來這兒,又是如此和顏悅色,就是為他?”

見皇帝怒氣上來,文墨上前幾步,挽住他的胳膊,低聲哀求道:“陛下,你早知我心意,亦知我有不甘之處,這是我為安國公求得第一樁,亦是最後一樁事,若陛下應允了我,我便心甘情願的入宮來,不多說一句廢話。”

“否則,我只怕是死不甘心!”文墨咬咬牙,道:“我知陛下對國公必然心有芥蒂,但我願意以死明志,只求陛下能準了我。”

長青見她如此決絕,根本拿她沒辦法,無奈嘆道:“你可知道,朕這一輩子,怕是要搭在你手上了……”

他苦苦一笑,文墨跟着淺笑,眸子盡是悲戚,她應道:“陛下,我此生亦交托給了你,不論如何,我都會盡力陪着你。”

長青不由愣住,疑道:“你說得可都當真?”

文墨正色點頭:“我雖生為女兒身,但向來重諾,若陛下應了我這道請求,那今日所言,我定會遵循。”

長青欣喜,這一刻,他志得意滿,只覺得從未如此快活過,長青握住她的手,道:“朕今日便允了你所求,只盼今生今世,你我二人永相伴。”末了,他又加了句:“你放心,朕絕不會負你!”

說完這話,長青有些羞赧,他還從未開口向何人說過這種掏心窩子的情話,頓了頓,他才又問:“說吧,你要求何事?”。

文墨手裏沒有一絲溫度,她盯着院中那棵老槐,老槐不自覺地又顫了顫枝桠,文墨淺淺一笑,龐郎,今後,你要多保重。

她緩緩道:“陛下,我要求一道免死金牌。”

……

不過幾日,安國公返金州,文筆再被調入金州大營做參将,文府是好一場分別。

到了秋高氣爽的時節,妙陽公主與李牧秋成親,婚後,李牧秋仍在設帳教書,并未入仕。

這一年過得很快,轉眼到了景祐四年,剛過完上元節,皇帝不顧太皇太後和群臣反對,執意下了道旨意,冊立祁州府尹文遠如長女文墨為後,定于六月,迎娶進宮。

一切,似乎如塵埃落定,一切,又确是重新開始!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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