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景祐四年,六月十二日,據傳是個萬年難得的黃道吉日,凡事諸宜。這一日,正是當今大周皇帝大婚的日子,亦是文墨出嫁的日子。

天擦亮,文府上上下下就張羅開,生怕誤了吉時,阖府熱鬧非凡,唯獨後頭小院極靜。

文墨僅着中衣,坐在鏡前,三千青絲散在身後,任由喜婆輕輕梳着,口中喃喃“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地……”。

其餘下人托着鳳冠霞帔,珠翠首飾,卻都大氣不敢喘一聲,見小姐她橫眉冷挑,冷面如霜,毫無喜色的模樣,諸人又怎麽敢笑出聲呢?

全部梳妝完,文墨照了照銅鏡,鏡中隐隐綽綽,臉頰被塗得極白,而唇上那點胭脂就被襯得格外豔紅。

她伸手扶了扶腦後那柄三層彩鳳雙飛式樣的點翠流蘇,不禁搖頭抱怨了兩個字——太重!

文墨微微一搖頭晃腦,那層層疊疊點綴在烏發間的珠串,就跟着輕輕擺動起來,時不時地就會碰在一起,叮叮咚咚作響,像是一首歡歌。

這細小的動靜,讓悶了一上午的屋子,總算有了些生氣。

文墨終于抿唇笑了笑,下人們懸着許久的一顆心,到這時才松懈下來,圍到她跟前,七嘴八舌地說起吉祥話來。

這時,有丫鬟進了屋,恭賀道:“大小姐,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園子裏石榴開花了,想着是個好兆頭,就送幾朵過來給小姐瞧瞧,祝小姐多子多福。”

文墨從紫檀木托盤中拈起一朵,仔細端詳,這嬌俏的石榴花,熱烈如火,絢麗如霞,确實是個好兆頭。

她将手中這朵遞給喜婆,喜婆明白她的意思,忙将這朵豔花壓在髻後。

流着華光的珍珠,生機勃勃的嬌花,在她腦後鬓間,交相輝映,成了最別致的一道風景,亦要陪着她走進新的人生。

下午,宮中迎親時節抵達文府,荷香攙着文墨,在後院中跪受金冊、金寶,待到了欽天監定的吉時,她便被送進了皇後禮輿。

鳳輿上嵌金頂,四周垂紅緞,用金絲繡滿龍鳳雙喜圖樣,內裏鋪墊通紅,正中間置朱座,一側點熏香,一側則放了柄金如意,由十六人擡着,一路吹吹打打,往皇宮去。

文墨身在其間,一顆心惴惴不安,恍若天地間,只剩了自己一般,空空蕩蕩。當紅緞在面前放下時,她忍了一天的淚,終落了下來。

Advertisement

皇後儀仗一行,過中央興安門,進皇城,經承天大街,再至承天門。此時承天門上鐘鼓齊鳴,響鞭三聲,文墨聽了,知道自己算是真正進了宮。

禮輿繼續往北去,過了崇文大殿的左中門、後左門,到兩儀門,最後停在兩儀殿前,兩儀殿乃皇帝寝宮,四人款步上前,攙皇後下禮輿。

天已黑,皇宮內早已懸挂上許多的大紅燈籠,而兩旁宮女或執燈、或捧夜明珠随行,拱衛皇後入了兩儀殿內。

衆人走至後隔扇處,就見一頂八人孔雀頂轎,皇後再被攙扶上去,由轎擡至兩儀殿後的皇後寝宮——鹹安宮。

文墨由轎中下來,就被送進東暖閣,安坐在龍鳳喜床邊,宮女們皆垂首,魚貫而出,只留她一人。直到此刻,她一顆飄忽不安的心,才稍稍安穩下來。

宮殿內貼着喜字,挂着紅綢,處處都是繡龍鳳同和紋樣的東西,卻是極靜,沒有一丁點人聲。

文墨就帶了荷香一人入宮,如今也不知荷香去了哪兒,一股寒意竄上,她身子一顫,不禁感慨,這深宮之中真是冷。

這一打顫,她便覺得腦袋之上沉重萬分。

她頭上這頂鳳冠,是在皇帝下旨之後,幾百名工匠日夜趕制而成,共鑄有六龍三鳳,再加上那裏外三層的彩鳳流蘇……

想到此,文墨倒吸一口氣,暗想自己究竟頂了多少東西,她輕輕動了動,就聽到叮呤當啷的聲音,又覺得十分好笑。

正當她折騰頭上這堆東西時,就聽外頭傳來齊刷刷地“參加皇上”,在這寂靜的宮殿之中,異常突兀。文墨一驚,便站了起來,忽然之間,她連手都不知該擺到哪兒去了,真正是手足無措。

這一年多來,她雖認了命,不斷地說服和麻痹着自己,但現在真得要和這樣一個人共結連理,文墨心裏還是充滿了茫然與恐懼,尤其他曾輕薄過她,讓文墨對他,總有些不自在。

長青進了東暖閣,就見到文墨傻愣愣地站在喜床邊,一雙眼睛瞪得渾圓,像頭驚慌的小鹿看到了獵人,眼神之間俱是戒備。

跟在皇帝身後的內務女官們,一一進來,在南窗之下擺上宴桌,完成之後,方恭敬地請帝後二人入座。

南窗之下,長青居右,文墨居坐,兩對龍鳳呈祥的紅燭高照,同時映着二人臉上,攏成個最溫暖的光暈。

一稍稍年長的女官執金龍鳳雙喜酒壺,替帝後斟上杯酒,放在剔紅喜盤內,端給皇帝。

長青拿起這青玉酒杯,抿了一小口,辛辣的酒意順着身體蜿蜒而下,到了最後,彙成股股熱浪,在腹內翻騰。他用手攏在唇邊,輕咳一聲,才将杯盞放回盤中。女官又端給皇後,文墨明白其中深意,她尴尬接過,飲了下去。

那女官複再如此一番,才算完了這合卺禮,又将帝後請回喜床邊。衆人說了些吉祥話,便端着東西退出暖閣,留帝後二人單獨相處。

紅燭輕搖,紅榻衾暖,這房內,只剩下他和她,這個認知,讓文墨渾身緊張起來,兩手交握,滑膩膩地就出了汗。

長青見她這幅模樣,他也無端端地跟着緊張起來,咳了一聲,想到個由頭,道:“你可是還沒吃什麽東西?”

不提還好,一說起來,文墨便覺得餓了,她指着案上留下的幾樣小食,疑道:“我能吃嗎?”想了想,又問:“那我能将這鳳冠拆了麽?”她的頸脖已被壓得極酸,若不是有一股氣提着,只怕人都要垮了下來。

乍一聽,長青就覺得通體舒暢,終于有人能體會到自己戴那沉甸甸的冕冠的痛楚了,不由得想要拍案大笑。

他起身立到她旁邊,一眼就望到那枚鮮豔的石榴花,像是女子最燦爛的笑顏,豔麗嬌媚至極,将她襯得更加明豔動人。

他一時怔怔發呆,直到文墨偏頭,滿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長青才回過神來,親自替她摘下鳳冠,擱到了一邊。

文墨這才覺得渾身輕松,她反手捶了捶肩,只覺得酸澀難耐。

長青見了,便伸手替她去揉捏,可他的手剛觸上那人肩頭,文墨便整個人彈了起來,一時流蘇淩亂不堪,連腦後的花瓣,也晃晃悠悠,掉了幾片。

待反應過來,文墨只覺得尴尬萬分,再這樣下去,只怕就要窒息了。

長青尴尬地縮回手,讪讪一笑:“那你吃點東西,朕不打擾你。”說着,他便掀起珠簾,繞到了外間。

文墨見他走了,才松下一口氣,但只要想到後頭會發生什麽——宮中嬷嬷早就教導過,不免又開始緊張了。眼前這條路避無可避,可在她心底,總是害怕抵觸多過心甘情願,她暗嘆:“若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就好了。”

過了半響,長青再繞回來,見文墨也沒怎麽吃,只是案上一盤梅子少了幾顆。他喚人進來收拾,又吩咐再添一盤來,宮人們一一應了退下。

文墨見他已換了件玄色綢衫,頭發用錦帶束着,是個常服打扮,她再看看自己,還是一身大紅嫁衣,臉上不禁就露出兩抹嬌俏紅霞。

長青見她這樣,心頭暗嘆一聲,又繞了出去,鹹安宮內的下人們都被他打發下去,夜色籠罩之下,他着了一身玄色,根本無人注意皇帝行蹤。

這回,長青繞遠了些,出鹹安宮門,沿甬道漫無目的地游蕩,經過一個又一個宮殿,最後來到杏林裏。

他站在千步廊上,看着那個黑黢黢的地方,想起那日,自己就站在這兒,看見了她,然後莫名其妙地就淪陷進去。

長青搖頭苦笑,自己下到林中,找了個枯石幹坐。

這個時節已沒了如雲杏花,只有杏子的清香,他長長一嗅,仰頭望見那快圓滿的銀月,才覺得精神好了一些。

他又坐了會,估摸着文墨也該差不多弄好了,才轉身回鹹安宮去。

宮門處還在打盹的小黃門,聽到腳步聲,才懶懶地擡起眼皮,待見到是皇帝從外頭回來,不由吓得冷汗直冒,忙給他推開門。

長青一擺手:“今兒個都累了,下去歇息吧,別候着了。”說這話的時候,他臉上泛了些紅暈,他還不想被這幫人給聽見什麽動靜去。

內侍得了令,歡天喜地地退了下去。

長青合上門,在明間站了會。對于待會要如何開口,他在心中打了無數遍腹稿,直到滿意了,才慢慢踱回東暖閣。可這回倒好,文墨不等他回來,已經直接倒頭睡了,喜床很大,她卻蜷縮在最裏側,占了塊極小的地方。

長青都不知該作何反應好,只能無奈嘆氣,也不喚人進來,自行脫去外衫,又放下幔帳。

他知道文墨身子不好,素來怕冷,便替她掖好被角,才自顧躺好,實在是細心至極。

可剛挨到枕頭,他體內那股熱意便又竄了上來,長青側身去看裏頭那人,她背對着自己,一動不動,只剩墨發鋪滿枕間。

那秀美的烏發,蜿蜒在眼前,像是一條華貴的黑色緞帶,而在重重黑發之間,又露出道白皙的脖頸,長青喉頭一緊,又只好翻過身去。

他阖上眼睑,趕緊想了好幾件要緊的事情,可到最後,想來想去,最後都落在文墨二字上。

長青默默地嘆了一聲,又躺平身體,放慢了呼吸,才漸漸睡了過去。

文墨對着牆,聽着身後那人翻來覆去的動靜,心裏不安漸盛,只擔心那人會如何放肆,直到他平穩的呼吸聲傳來,她心中那根緊繃的弦才松了。

文墨慶幸今夜逃過一劫,但一想到往後的日子,她的眉頭就又打成個結,難道都要靠這一招蒙混過關麽?不如明日勸皇帝多納幾個女人進宮!如此想着,她方覺得定下心來。

翌日一大早,外頭喜鵲喳喳直叫,文墨迷迷糊糊醒了過來,誰料長青醒得更早,她起來時,那人已經穿戴整齊。

文墨臉一紅,正要開口解釋,長青笑道:“朕習慣了卯時醒,吵到你了?”很是體貼,又解去了文墨起得遲的尴尬。

文墨忙搖頭說沒有,她想起來,但見長青還站着,便坐也不是躺也不是,長青心裏明白,就又繞了出去。

待聽不見動靜,文墨方探了探身,自有宮女上前伺候皇後起床。

帝後用完朝食,早有兩頂八人孔雀頂轎候在宮外,二人乘轎一起去了皇宮西側的蕪香殿,殿裏供奉着大周世代列祖列宗的畫像。

兩人拜谒完,又一起去了雅韻齋,拜見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雖然對冊封文墨為後,有諸多不滿,亦和皇帝冷戰了不少時候,但到了今時今日,再置這些氣就不值當了。

她牽着文墨的手,瞧了又瞧,最後落在實處上:“還盼皇後早日為皇帝開枝散葉,綿延子嗣,旺我大周國運。”

文墨想起昨夜之事,便提議道:“如今後宮冷冷清清,是否該給皇上多選些新人進來?”

太皇太後沒想到她會如此說,這話算是極對自己的心意,忙不住點頭,直誇她懂事。

長青聽了,擡眼看向那人,見她滿臉喜色,又一副恨不得立馬與自己撇清關系的模樣,心中澀苦難當,幾番來回,當下亦沒再說什麽。

二人轎攆又至兩儀殿,诏告大婚禮成,此後文墨自回了鹹安宮,長青又至崇文殿,接受王公大臣及番邦使節朝賀。

當日夜,崇文殿、鹹安宮燈火通明,張燈結彩,帝後二人分別宴請大臣和命婦,這大婚到此才算有個了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