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小姐,你這是又和皇上置什麽氣呢?”荷香繞過屏風,見自家小姐怔怔望着外頭那株石榴,半晌不曾動上一動,終還是低聲勸了一句。
這阖宮上下皆聽着了那日帝後二人的拌嘴,說到最後,是一人比一人聲高,候在外頭的宮女們各個心驚膽戰,卻只能面面相觑,最後就見皇帝沉着張臉拂簾而出。
白色密密的珠簾随着大幅度動作來回晃動,怎麽都止不住動靜,不時叮叮咚咚發出些碰撞聲。被皇上聽着了,也不知怎麽又惱了,直接命人給拆了,換上座紗絹繡杏花紋屏風來。
文墨聽了這話終回過神來,指了指外頭:“荷香,且看看石榴熟了沒,我想嘗嘗。”她一擡手,寬敞的衣袖裏就露出個翡翠玉邊來。
荷香暗自嘆氣,她放下手中的青瓷花碗,應道:“小姐,中秋都過去好些天了,還能不熟麽?只是宮裏長得都不好,若是想吃了,我去膳房裏吩咐一聲便是。”
“不,我還是想嘗嘗那個。”文墨固執地指着外面,忽然咦道:“最近咱們宮裏格外的靜,他們都沒嚼舌根子麽?”
自那日之後,過去這麽久,皇帝都沒踏足過鹹安宮半步,原本那些帝後不和的閑言碎語,這些日子眼看着又起了,連鹹安宮都不例外。這樣一個沒權沒勢又不受寵,還總和皇帝頂嘴的皇後,不被人看低才怪了。
荷香一愣,倒沒想到這樁事,她含糊笑了笑:“哪兒能呢?奴婢瞧着皇帝對小姐還是極其關切的,那日……”剛要說那晚暖爐之事,文墨擺了擺手,只讓她快去。
鹹安宮前的石榴,握住掌中皆是小小的一枚,紅的都不明潤,待撥開其間,就見裏面白的靜乎通透,幾粒放入嘴裏,一口咬下,汁水并不多,但那股又苦又澀又酸的味道,立刻就徘徊充盈在口中的每一個角落,逼得她直皺眉,眼眶瞬間就泛了紅。
文墨搖搖頭,将手中剩下的都放在紅盤之中,不由嘆息,這宮裏竟然連株石榴都養不了了。透過棱窗望向外面,綠油油的石榴枝葉拼命的迎風招展,看似生機勃勃,可內裏卻是最難吃的滋味,這何嘗不是個巨大的諷刺?
她再看看盤中的石榴籽,還是撚起一枚入了口,舌尖包裹其中,她忽然覺得很暢快。
“皇後娘娘,老佛爺跟前的玉雯姑姑來了。”鹹安宮首領太監趙忠海繞過屏風進來通報,他彎着腰,一手拿拂塵,一手托着,極恭敬的模樣。
文墨“嗯”了一聲,又随手剝了幾粒,才讓人進來,趙忠海正要出去,文墨又喊住了他,吩咐他去太醫院拿些安神的藥來,近日,她總睡不安穩。
玉雯來不過是老佛爺要請皇後過去,帝後二人這一吵倒是讓太皇太後對文墨又親近了些,這些日子,三不五時地會找她過去,美其名曰替皇帝挑些人進宮,實際上都只是知會她一聲罷了。
文墨到雅韻齋時,見到案上那些畫像,心裏頭雖早有了準備,但仍是一緊,像是被人揪住一般,她面上挂着笑容,穩穩地請了安,才坐下,與太皇太後一道端詳起來。
因這回是皇帝的第一次選妃,位分高,又還沒到選秀的時候,所以就在京中幾位高官之中考量,何況,有幾人的年紀也大了,不能再等了。
入眼皆是些熟悉的面孔,挑來挑去,又有什麽意思?文墨看了會,就撇開眼,專心喝起茶來。
太皇太後命人托着兩幅畫像看了許久,終讓人撤下一幅,文墨知她有了主意,這時才打眼瞧了過去,面前這畫中之人手執竹扇,抿唇微笑,好一副端莊的大家閨秀的模樣,正是王太傅之幺女瑤華,年紀與皇帝一般大,與皇帝也算般配。
文墨想到與她有限的幾回照面,微微挑眉,這人使得最好的一招,只怕就是笑裏藏刀了。
太皇太後問她如何,文墨淺笑,只說但憑皇祖母做主就是了,她端起茶盞,慢慢品了一口,就聽外頭內監通傳,說是皇帝來了。
文墨一怔,他們倆已經許久沒碰上面了,就連初一十五這樣祖制的日子,他都沒來鹹安宮,而中秋家宴上,她又借故身子不好推辭沒去。如今,猛然這樣撞在一起,她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長青跨入雅韻齋正殿時,就見齊刷刷跪了一屋子的人,再一看正中間那人,可不是他朝思暮想的皇後?
他一沖動,張口就要為自己這些日子冷落她而道歉,一來,二人置那勞什子的糊塗氣,二來,他這些日子被前朝那堆破爛事情煩地沖昏了頭。
長青心疼文墨的身子,正要上前扶她起來,就見到案上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這一刻,他就明白了太皇太後今日的用意,也明白了文墨的态度。
玄色的衣擺像是一陣風飄過眼前,未做一絲停留,就聽那人道“起來吧”,文墨由荷香攙着站了起來。
她今日着了件粉色襖裙,鬓間斜插一支玉簪,一柄珠釵,南海珍珠透亮,襯得人清清淡淡,宛如一朵出水尖荷,似又瘦了一些,長青不敢多看,淡淡移開眼,裝作不知情,便問太皇太後今日何事。
文墨此時坐在下座,只專心喝茶,聽他二人交談。
太皇太後在說了一長串早就備好的說辭之後,終于繞到選妃之事上,長青邊聽邊拿眼瞟文墨,見她垂首未說一句話,一副安安靜靜的乖覺模樣,他想到那夜裏二人的争執,心底溝壑深深淺淺,酸澀難平,要說的話,到了嘴邊,就開不了口了。
“皇帝,你意下如何?”太皇太後又問了一遍,長青才緩過神來,他踱到案桌旁,攤開的全都是面容姣好的年輕女子,或嬌俏可人,或端莊大方,或美麗傾城,可是他看來看去,心裏想的竟然都是那朵豔紅的石榴花。
這要了他的命!
長青擡眼看向身側那人,烏發掩映下的白皙面龐有了些模糊之色,他再回頭盯着面前幾幅畫,泛白的指節重重扣着桌面。
一頓一頓,屋裏極靜,衆人猜不透皇帝的用意,都緊着根弦,只聽皇帝說道:“再将淩相長女葉眉一并納進宮吧,兩人的封號由皇祖母和……皇後拟定即可。”衆人聽了,這才松了口氣,只有文墨怔忪。
長青說完,就往文墨那兒看去,只見她面無表情,放下茶盞,起來福了福身,卻并未說什麽。
她仍是垂着眼稍,在臉上落下一片陰影,看不清表情,長青上前幾步,喚了聲“皇後……”,他要說的話,很多很多,可是,從何說起呢?
千言萬語,到了這一刻,只化作了這幹幹澀澀的二字,一如無法跨越的鴻溝。長青忽然感到傷懷,和命運無法更改的悲哀。
這二字,不正是他給她的枷鎖麽?長青到此刻,才真正明白那日她的話,他又憑什麽和她置氣?
文墨擡起頭,那雙彎彎的眉眼,眨了眨,卻不敢落在他身上,目光随意看了看,又垂下頭,道了聲“臣妾遵旨”。
言語之間寡淡異常,如她今日這人一樣,仿佛沒了生氣,只剩清冷和疏離。
長青不想看她這樣,只盼着她哪怕與自己鬥幾句嘴也好,那這樣,他的愧疚之情也會少了許多,可她如此,他該如何?
從來沒有一個人,教過自己這些!
……
太皇太後留他們用晚膳,長青應了下來,旋即看向文墨,她搖頭只說身子不适,要回宮休憩,太皇太後也就沒再留她下來。
此時天色已黑,天幕就像黑色的絲絨緞子,灑滿了璀璨的星芒,朱紅色的宮牆被夜色洇成暗紅,荷香提着一盞八角宮燈在側,其餘人綴在身後,出了雅韻齋,一路往南。
一行走得極慢,涼涼秋風吹來,鬓發微亂,裙裾翻飛,文墨攏了攏衣襟,還是止不住的涼。
一個寬大的披風突然就罩在了她的身上,帶着熟悉的溫度,驅散了秋日夜裏的寒意,卻驅不走她心底深處的寒,文墨愣住了那兒,忘了動作。
剛剛長青見她走了,便急忙追趕出來,也沒費多大功夫。此時,他伸手接過荷香手中的宮燈,見文墨的手還滞在衣襟旁,眼神中眸光閃爍,似一頭驚慌失措的麋鹿。
他握住她的手,入手指尖冰涼,沒有一點熱度,長青眉頭微蹙,手中力道便緊了緊,這才一手提燈,一手攜着她往鹹安宮去。
諾大的皇宮裏頭,只有這一盞孤燈照着前方的路,荒荒涼涼,只有身旁這人陪着自己,孤孤單單,二人影子映在宮牆之上,如依如靠。
文墨辨不清方向,只能跟着他,這一刻,她才覺得自己真得就是深宮之中的一個女人,可悲又可憐。
深沉夜色中,長青終鼓起勇氣道:“墨兒,聽我解釋可好?”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朕,此刻,他只是作為一個丈夫,想向自己妻子說個清楚。
文墨搖頭:“不必了,我都懂。”
這句讓長青怔忪了一路,她都懂,那她懂什麽?可他再問下去,她卻什麽都沒再說。
鹹安宮東暖閣軟塌之上的石榴居然還沒被收走,文墨坐下又吃了幾粒,長青亦掰了些吃,入口酸澀無比,簡直是他此生吃過最難吃的石榴!
他皺着眉皆吐了出來,卻見對面那人還是個氣定神閑的模樣,不禁佩服起來:“這麽難吃,你還能吃的下?”
文墨舉起半個石榴,靠近燭火,看了半晌,才笑道:“它開了最美的花,卻結了最苦的果,是不是個最大的玩笑?吃了這果,才不負它這番心意,我只是同情它罷了。”
長青跟着她的目光一道看去,那晶瑩剔透的石榴籽在燭火之下,更為透明,而她的素手托着,就像一朵白淨的坐蓮,有一種不敢亵渎的仙風。
他伸手去撥她手中的石榴,用指尖撚起幾粒,複又放入唇齒之間,這回便品出了些其他味道來。
兩人風卷殘雲般,你一粒我一粒的,就将這顆澀石榴給吞了進肚,看着紅盤之中滿滿的石榴籽,文墨拍拍手,心滿意足的抿了抿唇。
長青偏頭看她,文墨一直繃着的臉,終于展露出笑顏,那雙暗沉的眸子也有了些光亮,他心中才覺得略略寬慰,嘴角亦跟着上翹:“以後我還陪你吃,可好?”
文墨哧地一笑:“好啊,鹹安宮外頭多着呢,以後都給皇上擡去。”
“不,”長青鄭重搖頭,他捉住她的手,放到唇邊:“都留着,留待我來這兒吃,我不想忘了今日,剛才那段路,只盼永遠沒有盡頭才好。”
他說完,擡起頭,眼中皆是情意和愧意,而眼前之人的目之中,卻不知是什麽在緩緩波動,只是怔怔看着他。
那樣的目光,讓長青心一熱,他起身上前,攔腰就抱起了那人。文墨掙紮一番,剛要反手掴過去,長青嘴角上彎,笑靥清淺而悠長:“墨兒,今日你就是再賞我幾個巴掌,我也不放手了,錯過了今日,只怕我會後悔死。”
燭火輕搖,這一夜,靜遠而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