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景祐四年沒下的雪,一股腦地都堆到了來年,自過完除夕這日,祁州城裏便連下了好幾場雪,城北的皇城被厚雪蓋,成個銀裝素裹的世界,行走其中,已快辨認不出方向,到了十五上元這日,成了極致。
趙忠海在檐下擡頭望了望天,密密麻麻都是鵝毛般大的飛雪,他掃了掃身上的雪珠子,轉身就進了禦藥房。
今日上元節,宮直的只有一位禦醫并幾個醫士,當頭那位乃是鄭院使最小的一位徒弟,亦姓趙,名垂丹。
二人互相稱是本家,早已熟識,今日不待見禮,趙忠海便火急火燎地道明來意,說是皇後娘娘身子不大好,除夕那夜吹着風後,一直頭疼腦熱,身子乏力,到了今天,所有藥皆是吐了出來,又咽不下去,遂請趙禦醫再去請脈,看看到底如何。
早有醫士背好藥箱,跟着他二人一齊往外走去,趙丹聽這情形,不由頓住腳步,小聲疑道:“皇後娘娘莫不是有喜了?”敬事房的記錄上,皇上夜夜皆留宿在那鹹安宮中,照此情景,倒也有這般可能。
他剛說完,又有些後悔,就見趙忠海眼睛一亮,眨巴眨巴想了想,憨笑道:“那請趙禦醫速速前去,若真是這樁好事,只怕皇上要重賞了。”
趙垂丹進了鹹安宮的東暖閣,就聞到陣陣幽香,而香味源頭正是床頭那一盆淩波仙子,淡雅花香經暖爐一熏,滿室皆馥郁,室內人不多,就立着一個宮女,而皇帝此刻正坐在床榻旁,滿臉焦慮。
他正欲行叩拜大禮,皇帝卻直接擺手,又指了指床幔裏頭,冷哼一聲,語氣極惱:“前些日子你師傅開得藥都沒甚用,今日來不及請他,你先瞧着。”
趙垂丹吓得趕緊上前,早有人擱好四方麒麟脈枕,自帳幔中伸出只白淨素手,五指纖纖,指蔻鮮紅,他不敢多看,忙垂首,輕輕搭了上去,指尖觸及之處,極其滑膩,他心下一蕩,又慌忙斂起心神,閉上眼睛,安心號脈。
脈象在他指下一一跳動,過了半晌,趙垂丹擰眉,方睜開眼,就聽有人焦急在問:“如何?”,說話的正是一旁候着的皇帝。
他不敢怠慢,忙垂首跪下,答道:“聖上,皇後娘娘脈象不大穩,還是身子虛寒這個病根引起的,待臣開些調理身子的藥來。”
皇後的病症方子,他看過幾回,最早就是他師傅下得判斷,身子虛寒,體內阻滞,到了今天,脈象還是這個症結樣,沒有一點好起來的跡象,倒也是奇怪,至于先前所議得喜脈,似像非像,再加上皇後的身子……他不敢妄論,只待師傅再判。
長青不耐地揮揮手,就讓人退下了,這幫庸醫每次來來回回都是這幾個字,可調理這麽久,卻又總不見好,他不免心煩意亂。
待人走後,荷香才将帳幔掀起,挂在兩側,又扶床上之人坐來,方靜靜退下。
文墨見長青正獨自生着悶氣,露出兩顆貝齒,玩笑道:“皇上,這又是再和誰生氣了?”見皇帝朝外面努努嘴,她才裝成個恍然大悟地模樣,“臣妾身子不好,不出幾天,就有人進宮來伺候皇上,何苦好好地跟龍體過不去?”
長青回過頭,一雙眼在她身上剜了幾道,才氣哼哼道:“好一個牙尖嘴利的皇後,你明知朕的心意,就算以後……”
文墨忙挽住他的胳膊,搖搖頭,打斷他道:“聖上,別說,說得次數多了,反而讓人覺着不安心,不可信呢。”
她臉色蒼白,聲音放得很輕,就像是怕驚醒一場夢。
翌日一早,鄭院使領着趙垂丹,複又來鹹安宮,就被請進了西次室。這回皇帝不在,皇後也并不避諱太多,鄭院使替皇後請完脈,微微沉吟,便問娘娘信事可準。
文墨被這樣一問,也知是何深意,她面頰微微泛起了紅,思慮片刻,才謹慎答道:“院使多慮了,并非如此。”
既然皇後如此回答,二人也就不再往下多想,按例說完往常那些話,便告退了。
文墨屏退衆人,慢慢在這次室之內踱了幾步,正好停在南窗前,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白,亦很安靜,只餘兩儀殿檐角上,脊獸口中所含的鈴铛叮叮當當,聲音很脆很遠,就像是這宮中唯一的動靜。
她靜靜立着聽了會,一股冷風撲面而來,雙手不自覺地攏在胸前,才往書房走去。
不過一會,就聽荷香進來,滿臉喜色,開心道:“小姐,天大的好消息,夫人,二小姐還有二少爺來了。”
文墨聽完心中大喜,連說了好幾個“快請”,忙丢下手中東西,顧不得收拾裙裾,着急起身相迎,就見三人已由人領着繞過屏風,進了書房。
文墨自大婚時見過潘氏外,再未見過家人,如今甫一相見,倒激動地不知該說什麽好了。幾人怔怔對看,潘氏才想起要領兩個孩子見禮,她慌慌忙忙地碎步上前,一把扶住母親,嗔道:“娘,莫要折煞我了!”
潘氏一愣,抹了抹淚,喚了聲“墨丫頭”,文芷和文硯二人又撲了上來,一人一聲親昵地叫着姐姐,這熟悉的家才感覺找了回來。
荷香早吩咐人上了許多小食,四人圍着暖爐,此刻互相看看,原本想說的話,都化成了濃濃笑意,傻呵呵的樂上了一陣,最後潘氏才想到此行目的,問道:“今早上皇帝傳旨讓我們進宮,說是你身子不好,究竟怎麽樣了?”
文墨開心過了頭,倒沒想到是皇帝下得旨,這是才轉過彎來,心中湧起些甜:“老樣子,爹娘莫擔心。”
潘氏嗔怪:“如何不擔心,你身子可虧不得,我跟你父親不求別的,只盼你在宮中平平安安就好。”
“娘瞧我哪兒不好了?”文墨轉了個圈,得意洋洋。
“是了是了,夫人不知,咱們皇帝可疼小姐了!”荷香在一旁幫腔,潘氏一愣,旋即喜上眉梢,握住女兒的手,感懷道:“如此甚好,你性子自小不好,如今進了宮,可要謹記着些,別再無遮無攔的……”
“哎呀,娘,這些我還不懂麽?”文墨撒嬌地挨着潘氏坐下,潘氏笑了笑,摟女兒在懷。
長青聽完鄭院使的禀報,這才來了鹹安宮,聽裏面笑聲陣陣傳來,偶爾間或着文墨的笑聲,他聽在耳中,亦跟着歡喜。小平子扯着嗓子正要通傳,他擺了擺手,撩起衣擺,自顧走了進去。
衆人見皇帝來了,又要起來行禮,只有文硯撲上前,毫不見外地甜甜叫了一聲“皇帝哥哥”,這四字便讓文墨想起那時三人之間的談話,不過才景祐二年間的事,怎麽竟恍如隔世般地遠!
長青滿意地揉了揉他的小腦袋,咧嘴笑道:“小硯兒真乖,都坐吧,莫多禮了。”
他牽着文硯過來坐下,對潘氏恭敬地行了禮,才坐至文墨身邊,問了幾句身子上的話,又嗔怪她總是看閑書。
文芷看在眼中,暗想這皇帝姐夫對姐姐倒不是不錯,可姐姐呢?她心下狐疑,這樣想着,遂又往姐姐那兒看去。姐妹倆心有靈犀地對視片刻,雖心知肚明,但誰都沒再提及過往之事。
幾人其樂融融地用完午膳,說了會話,長青才下旨命人好生送他們回府,又道找着機會便來宮裏坐坐,潘氏攜兩個小兒謝恩完才走了。
待送走家人,文墨又覺着累,懶懶得回暖閣,長青跟在後頭,笑眯眯地跟她讨好處來了,文墨佯怒:“聖上,不用批折子麽?”
長青大喇喇地躺下,嘆道:“朕今日起決心要做個徹頭徹尾的昏君,醉生夢死,纏綿花叢,人生快事也,省得外頭那幫人白費去了口舌。”
文墨斜睨了他一眼,也不怕別人聽去,點頭附和道:“好啊,大周難得出個昏君,就被我碰上,真難得!不過,”她眼珠一轉,“溫柔鄉,英雄冢,聖上答應我的西南之事呢,可不能言而無信!”
長青捉住她的手,吻了吻,抱歉道:“今年只怕不行,謝塵非一行還未回來,等前朝再安定些,朕帶你一并出去。”
文墨一副嫌棄的表情:“聖上,游山玩水,勞民傷財,四處享樂,也是昏君的一部分!您這段數啊,還嫩了些!”
長青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翻身欺了上來,眼睛灼亮:“墨兒,還是你懂我!以後……”以後,他不敢想,更不敢說,他想了半晌,才正色嗫嚅出了辛苦二字。
文墨狡黠一笑:“我懂,別人也懂,你不還有位青梅竹馬呢,她難道猜不透?還有皇祖母看中的那位,算了算了,今年再使勁給皇上多進些新人來,這宮中才叫個熱鬧呢……等哪日啊,我看不明白你心思了,皇上,你就成了。”
他們難得如此敞開談論這些,雖是點到為止,但大家心下都明了,長青雖安心,但亦惶惶不安,若真有這一日,他連同剛才那個以後,一并不敢再想了。
景祐五年的春日,淩丞相長女和王太傅幺女,同一天進了宮,葉眉立為淑妃,居皇宮東側永華宮主位,瑤華立為寧妃,居皇宮東側毓枚宮主位。
這一日,天朗氣清,和風惠暢,是個很好的日子,文墨陪着長青在兩儀殿見了二人。
淩葉眉盈盈一笑,上前道了個請求,文墨一滞,心下忽然便生出些顫抖之意,不知為何,她竟與殿下瑤華相視一眼,她從那人眼中亦看到了同樣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