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皇上,臣妾鬥膽有個不情之請!”說話之人,盈盈一笑,低福下了身子。兩儀正殿前,兩個妃子,一拜一立,靜悄悄地,只待上座那人開口。
淑妃梳飛燕髻,發間一柄五彩流蘇,寶石華光溢彩,富麗堂皇,顯得就是她淩相長女的尊貴身份,身上着玫瑰紫團花紗裙,脫俗出塵,美麗傾城。
寧妃則是梳了個彎月鬟形髻,鬓間只餘枚金鳳展翅釵,端地是端莊賢淑,溫婉大方,而一襲鵝黃色百褶裙,又平添了幾分女兒家的嬌俏意思。
文墨不期然地與殿前的寧妃對視一眼,又飛快地別開目光,再往蟠龍寶座上的皇帝看去。
皇帝身子歪斜,單手支着下颌,懶懶靠在一旁,只愣愣盯着前方,是個面色怔忪的模樣,也不接話,不知在想寫什麽。
她以扇掩面,唇角上挑,輕笑道:“恭喜陛下,得了兩位佳人做伴,可莫要看癡了,淑妃妹妹正問話呢。”
長青聽到文墨的聲音,這才似回過神,偏過頭來唬了她一眼,可文墨已收回目光,他只得略略尴尬輕咳一聲,才複又回身道:“淑妃,你有何求,且說來聽聽。”
淑妃再福了福身,語帶親昵道:“皇帝哥哥,臣妾想住在崇嘉殿裏,自皇上登基後,崇嘉殿一直空着,永華宮過于奢華,臣妾實在是惶恐不安,受之有愧。”
她言盡至此,一雙杏眼含水,幽幽就往寶座望了過去。
崇嘉殿名目上是空着,實際上,皇帝在登基後,還常住過段日子,直到大婚之後,才漸漸空了出來。
皇帝“嗯”了一聲,勸道:“朕知你心意,這崇嘉殿乃是個單院子,着實簡陋了一些,只怕委屈你。”
淑妃低頭淺笑,掩不住的羞赧之意:“皇帝哥哥,談何委屈二字?臣妾對崇嘉殿總是……有許多的回憶。”
皇帝聽聞此言,心中對過往亦頗有些感懷,不禁點了點頭,方答應下來,淑妃這才歡天喜地的謝了恩。
他又說了些其他的話,如什麽若有何需,只需告訴皇後之類的,便讓他二人退下,只想留文墨下來,熟料文墨一道起身謝了恩,攜二人去了雅韻齋。
她今天穿了條清亮的水青色長裙,長青在寶座上看着她每走一步,裙擺流動,就恍若踏在渺渺水雲碧波之間。直至文墨出了兩儀殿,拐了個彎,再也不見,他才讪讪收回目光,忍不住長嘆一聲。
至雅韻齋時,正好太皇太後剛念完經,出了大佛堂到後院之中,幾人上前請安,她虛虛扶了扶,仍是像原來那樣,一手攙着一個,轉身進了正殿,只留文墨一人在後頭,好似個外人。
文墨深吸了口氣,雅韻齋離禦花園近,空氣中飄蕩着些花香,雜糅在一起的淡淡清香味,讓她一直繃着的神經放松下來,覺得好受些了,方移步跟上。
幾人落了座,太皇太後就輕點淑妃的額頭,笑道:“葉眉,進了宮,可萬萬不能再稱呼什麽哥哥妹妹你啊我的之類的話了,君臣有別,總是個亘古不變的道理。”
淑妃“呀”了一聲,雙手掩面,自知失言又忙起來欠了欠身,太皇太後忙擺手,又笑着看向文墨,一雙精光的眸子,意味深深。
文墨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終撇過了頭,她素日裏與皇帝沒大沒小慣了,這也倒罷了,若是那個昏君之談被傳了出去,可是要掉腦袋的大事!
耳中聽着他們三人之間,說着似乎極為熟稔的話,她插不上嘴,只得在心中對自己叮咛再三,以後這宮裏,終究不一樣了。
這幽靜清冷的深宮之中,諸人心思向來各異,不過這一日,衆人難得皆在等着一樁事情,那便是看皇帝會去哪個宮裏。
皇後自大婚後一直專寵,至今大半年,而兩個妃子的牌子由內務府早就做好,今日這番觐見完,亦是在可侍寝之列。
後宮之中,短暫停下的戲碼,似乎又要敲鑼開唱了。
好容易到了夜裏,長青獨自在兩儀殿用過晚膳,就見小平子捧着個銀盤進來,到他跟前一遞,上頭是兩枚綠頭牌,他随手翻了翻,狐疑道:“怎麽不見皇後的呢?”
小平子呵呵一笑:“按祖制規矩,皇後不用這些,皇上您若想,自去就是了,那今夜裏,可還是擺駕去鹹安宮?”
這話,倒是提醒了長青昨夜某些缱绻纏綿的畫面,他心頭一熱,正要命其擺駕,可緊接着二人歡好之後置氣的情景又浮現了出來,他差點被踹下了床,以至于她今日連個正眼都沒給他。
他稍稍一怔,不明白為何二人有那麽多氣要置,就連這屬于他倆最後的單獨一夜,也要辯個一二三四來,長青唇角扯出了個苦笑,擺手嘆道:“罷了,還是回崇嘉殿吧。”
小平子看皇帝這無可奈何的模樣,輕輕點道:“皇上,這崇嘉殿可是賞給了淑妃娘娘,您今晚可是要去——”
長青倒真快忘了這茬,他一愣,又伸手揉了揉脹痛不已的額間:“是了,快去。”趁他還沒改主意!
小平子得了令,忙退下,就讓人去崇嘉殿報信,以備迎聖駕。
夜已深,文墨斜靠在方枕上,翻過一頁書,過了半晌,複又往窗外望去。荷香進來給她加了個暖爐,方勸道:“小姐,早些歇着吧。”
“嗯,可知皇上今夜去哪兒了?”文墨回過神,盯着手中這卷書,心不在焉地問了一句,待聽荷香說是去了崇嘉殿後,她緩緩合上書,呆呆愣住片刻,複翻身坐起,雙手振臂一嘆:“宮裏悶得慌,我出去轉轉。”
荷香見攔不住她,又不敢大聲聲張,遂急急忙忙要去拿燈。文墨搖搖頭,喚了趙忠海進來伺候。最後,她披了件竹青色錦緞厚披風,手握着個暖爐,由趙忠海提着八角鎏金宮燈,出了宮門。
雖是春日,夜間仍涼,此刻蕭蕭冷風吹來,宮燈之中的燭火随之搖了搖,最後還是立住了形。
文墨四下看了看,不知該去何方,想到白天的花香,便說去禦花園吧,這盞宮燈牽引着他們的方向,主仆二人沿着暗黑的甬道,一路往北。
太液池的柔柔清波,經月光一照,明晃晃的宛如銀盤,文墨扶着池邊欄杆,往裏走去。
到了那杏林邊子上,已能聞到杏花的清香,文墨靜靜在千步廊下站了會,才靠着廊沿坐下,又捶了捶腿,見趙忠海還立着,微微颔首,讓他一道歇會,趙忠海忙搖頭,連說不敢。
文墨見他這般小心謹慎的模樣,問道:“你是幾歲進的宮?”趙忠海答是十歲,文墨接着又問了是哪兒人士、家中還有誰之類的話,趙忠海仍垂着腦袋,一一恭敬答了。
一時無話,文墨想了想,又道:“你來我宮這麽久,竟都不曾問過,你之前都在哪兒當值了。”
“回娘娘,奴才原先在先帝跟前負責燈盞之職,後來先帝駕崩西去後,就留在兩儀殿當值,一直到皇後進宮,承蒙娘娘提點,做了鹹安宮的首領太監。”
文墨半開玩笑半認真道:“如今這宮裏來了好去處,你可願去?”趙忠海忙跪下,咚咚咚磕了好幾個響頭,以表忠心。文墨便不再為難他,讓他起來,又問:“咱們皇上還是皇子之時的事,你可知道些?撿些有趣的,說來聽聽。”
趙忠海撓頭努力回憶了些,方講出兩三件出來,不過是貪嘴要吃東西,然後又着涼鬧肚子之事,文墨聽了,隐不住的笑意,可笑完了,她看着這絲絨夜幕,遠處星星閃着光,像是有人在朝她俏皮的眨着眼,她嘆了一聲,終問道:“那他與淩相家的到底如何?”
在白天淩葉眉開口求那崇嘉殿時,文墨腦海中揮之不去的,便是他二人曾經在崇嘉殿相扶的身影,并肩而立,一對璧人,連她都會忍不住想要啧啧稱贊的般配。
原先她毫不在意,就是在昨日,亦不放在心上,可待真正見上面了,才發覺那是一根刺,早已深深植進了心間。
若今夜皇帝去的是寧妃那兒,她大概還不大會在意,可偏偏是那個崇嘉殿!
文墨問出這話時,就知自己落了下乘,不禁反複扪心自問,這究竟是怎麽了?她早有了心裏準備,怎麽還會如此狼狽?
皇帝雖然親口說過那些情話,說他心裏只有她,可他亦說過,人心不能試,他會不會就此……她惶惶然,心裏如翻江倒海,怎麽都平靜不下來,那種孤海之中沉浮的窒息感又竄上心尖,手中的絹子在指尖打着圈的絞,或許,她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要求個什麽答案。
趙忠海聽了,亦是一驚,他想了想,正欲回答,就見皇後擺了擺手,他只好将要說之話又給咽了下去,靜靜垂首立在一旁。
過了許久,才聽皇後吩咐了聲回宮,他提起一旁的宮燈,複又引着往回走去,皇後的身影印在紅牆之上,似有孤獨了一分。
嫔妃皆按例要給皇後晨昏定省,翌日,文墨派人免了淑妃的問安,到時辰後,這鹹安宮的西次室,亦只有寧妃一人來了。
二人面面相觑,最後說道詩詞歌賦上,才勉強聊了幾句。
就聽外頭通傳“淑妃娘娘來了”,文墨一怔,見她徐徐進了次室,臉上滿是喜色,文墨忙讓人給她看座,又道:“昨夜淑妃辛苦,今早不是免了你今日的問安麽?”
淑妃由人攙着,袅袅上前,微微福了福方坐下,赧然一笑,露出點點嬌媚來:“臣妾不敢。”
文墨一笑,端起茶盞,吹了吹熱氣:“規矩這些都無妨,身子要緊,還望兩位早日為皇帝開枝散葉,綿延子嗣。”說罷,她自己倒是一滞,心裏不免暗笑,這說辭倒有些耳熟。
是夜,皇帝還是留宿崇嘉殿,一連七夜,到最後太皇太後沉不住氣,只好找文墨去雅韻齋,讓她好好勸勸皇帝。
文墨苦笑,應道:“皇祖母,您對我說過,皇帝知道了一個人的好來,就不曉得旁人了,我如今說得話,皇上怎麽可能會聽呢?”
何況,她這些日子并沒有見到皇帝,這個混蛋!
文墨咬牙切齒地出了雅韻齋,最後還是繞到了禦花園中,她近日夜裏常常來此,仿佛只有此處才能撫下心底莫名的恨意,又不停地以母儀天下、雨露均沾等詞麻痹着自己,方渾噩至今,可只要想到還有幾十年這樣的光景,不免又心煩意亂的很。
她信步走去,就見前頭那長葡萄藤架外,列着一隊黃甲侍衛,心下好奇,卻也一喜,遂問道:“可是皇上在此?”
侍衛們見皇後來了,忙跪下請安,當頭一人應道:“啓禀皇後,皇上和淑妃在裏頭……”說着,他又擡起頭來,似有些難言之隐。
文墨心下一凜,舉目四下望了望,綠葉随風沙沙翻動作響,其間竄出個人來,正是皇帝貼身伺候的平公公。
小平子暗道不好,慌忙上前行了禮,再看看裏面,面露難色。
文墨再傻,也明白了這是何意,她擡頭看了看天,面色變了幾變,交握的雙手緊緊攥着,眼眶一熱終是泛了紅,狠狠留下“胡鬧”二字,甩開袖袍急促往回走去。
這一回,再無人追了上來,她近乎逃一般回了鹹安宮,蜷縮在床榻之間,無聲地流下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