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淑妃挽着皇帝從葡萄藤架下出來之時,就見小平子兩手不停來回搓着,腳下不定,神色緊張,不由好笑道:“平公公這是怎麽了,慌裏慌張,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
長青亦擡眼打量,疑道:“怎麽了,可是前邊有何要緊之事?”
小平子悶悶搖搖頭,若是在這時候說出皇後二字,就怕淑妃該記恨上自己了,心想只待尋個機會,再跟皇帝說個明白。
可這一天,他竟未找到機會。
直到翌日,去崇文殿早朝的路上,小平子才吞吞吐吐地說了昨日皇後偶然撞破之事。
旒珠底下的臉色霎時泛了白,變了又變,心似被個什麽東西,狠狠地用力揪做一團,卻怎麽都攤不平回到原來的模樣,長青駭意頓生,他再怎麽胡鬧,也不想當着文墨的面,讓她難堪!
因淑妃盛寵,長青又賞了淩仕誠許多東西,只差尊他國丈待遇了,所以淩派倒再未沒給皇帝找什麽麻煩事,只是淩相在朝中,端地架勢越發大起來。
待下了朝,長青來不及換下朝服,便直奔去了鹹安宮。
熟悉的菱花隔扇宮門大敞,殿前幾株石榴,不過幾日未見,就抽出鮮綠嫩芽,迎風招展,生機盎然勃發。
早有随侍唱喏,長青下了肩輿,快走幾步,正殿之中齊刷刷跪了兩排接駕諸人,卻未見文墨的影子。以她的烈性子,他知她鐵定是置了氣,心中不免懊惱,此時只想趕忙賠罪,遂指着趙忠海問皇後現在何處。
趙忠海俯身一拜:“回禀皇上,趙太醫在房中給皇後娘娘瞧病呢,如今正是那要緊關頭,所以不便接駕。”
“什麽緊要關頭,怎麽不來報?!”長青剜了他一眼,急急往東暖閣去,旒珠叮當,龍袍最下頭的碧海紋樣随之動作,宛如真得潮水一浪接着一浪,拍打在他的身上。
就見那杏花紋屏風,這回換成了兩道厚厚的冬日帷幔,挑在兩旁,他未做多想,徑直走了進去,卻見床榻空空,不禁回身焦急問道:“皇後人呢,不是看病呢嗎?”
追在後頭的趙忠海一溜小跑,才喘着氣應道:“昨日夜裏,皇後娘娘說要搬去西暖閣住,奴才先前還未來得及禀明……”
長青一怔之下,再看那床榻之上,只餘個蛟龍出海瓷枕,和一床龍鳳呈祥合歡薄被。
他們婚床上,原本并排擺着兩個瓷枕,一為蛟龍出海,一是鳳凰于飛,可文墨總嫌瓷枕又硬又涼,她睡不慣,所以就換成了個錦緞軟枕,圖樣是塵世間最為普通、亦是最甜蜜的花開并蒂,其中一朵,還是當時她親自繡得。
而那床薄被,是先前二人一直合蓋的,現在,卻正好好地疊在了那兒。
這,算是個什麽意思?
長青茫然四下望了望,才發覺整個暖閣之內空空蕩蕩,她常用的物什都沒了,銅鏡、梳妝臺,連南窗下那盆白蘭都不知所蹤……
他心尖像被針狠狠紮了一記,再紮一記,不消片刻,疼意就漸漸彌漫上來,手腳都忍不住微顫。
長青複又匆忙往西邊走去,眼前旒珠亂動,擾了視線,亦亂了心房。在他認知之中,為皇權做得所有一切都是值當的,可這一回,他不知自己走得這一步棋,究竟是對,還是錯……
文墨她不是茗玉,不是葉眉,不是旁人,是他行過合卺之禮的發妻!
西暖閣在書房後頭,經過書房時,長青擡頭看了看匾額,原先他寫得“戲文軒”三字竟亦被摘了下來,換成“養心”二字,落筆是不羁的狂放草書,看得出是文墨的字跡,兩字如同惡獸撲來,面目猙獰,讓人的心跟着一顫。
長青不做停留,繼續往裏,就見到與東邊一模一樣的厚厚朱紅帳幔,此刻靜靜放了下來,形成宮中最常見的一道紅牆,外頭守着文墨貼身的幾位婢女,早已低低拜下,他掀開帳幔徑自走了進去。
荷香緊攥着手立在榻邊,趙垂丹跪在蒲團之上,緩緩抽出一根細長銀針,而放下的青紗帳,随風輕擺,一截白皙的手腕,時隐時現。
見皇帝來了,趙垂丹起身正欲請安,長青心下惶然,免了他的虛禮,只問他皇後如何。
豆大的汗珠從趙垂丹額頭滴落,他伸手抹了抹,才回道:“皇後娘娘無礙,只是思慮太多,郁結過盛,微臣暫時将郁氣疏導出來,往後時日,還需請娘娘務必多多放寬心些。”
這幾句診治的無心之言,句句都打到長青臉上,他面上如火燒一般燙,邊聽邊瞟榻上之人,紗帳底下隐隐約約露出個人形,只能瞧個大概。
他提步上前,撩開紗帳,只見眼前之人雙眼緊閉,血色全無,唇色慘白,如霜打的茄子一樣,整個人蔫得沒有一線生機。
長青坐到床帏邊,捉住她露在外頭的手,冰涼一片,他心下湧起些不詳之意,忙喚了幾聲“墨兒”,見她沒有丁點回應,複又搖着她肩膀喊了兩聲“臨夏”,可她仍是反應全無!
長青慌張之下,只好抱她起來擁入在懷,輕輕拍了拍文墨的臉,見她雙眸閉合,沒了知覺,渾身冰涼,發絲無力垂蕩,就像個……
他心下大驚,不敢再想,大聲怒斥道:“趙垂丹!”若是文墨有事,他只怕會要了這些人的命!
趙垂丹被皇帝一吼,吓得趕緊跪下來,解釋道:“皇後娘娘昨兒個折騰一夜,到方才才好了一些,如今只怕是昏睡過去了。”
“什麽叫折騰了一夜?”長青不悅,目光掃過荷香,聲音不怒自威,“究竟何事?皇後病得如此重,為何不來報?”
荷香亦跪了下來:“昨日小姐從外頭回來後,就一人待在東暖閣內,約莫到了黃昏時分,便吩咐奴婢們将所有東西都搬來了西暖閣,然後打發所有人出去,将自己悶在房中。”
說到這兒,荷香偷偷擡眼打量了下皇帝臉色,見他面色不虞,又道:“夜裏奴婢不放心,偷偷過來瞧了瞧,就見小姐暈了。”她指了指對面那張竹榻,“原本想着要來禀報皇上,結果小姐恰好醒過來,問明皇上的在處,便不讓奴婢們擾了皇上和淑妃娘娘清夢,只着人去請宮直太醫來。”
“所以,折騰到現在?”長青擁着文墨,低頭凝視,止不住的心疼,又自責不已,她昨夜到底是以一種什麽樣的心情,聽到他在別人床榻,又吩咐出那些話來了!
文墨性子固執又倔強,他吃過不少苦頭,亦是再了解不過,病到這般地步還不願來知會一聲,她這回是存了心要和他劃清界限了!
長青将她輕輕放平,伸手撥了撥粘在她臉頰上的幾根發絲,又掖好被角,不知靜靜看了多久,才起身往外走去。
聽聞皇後病重,太皇太後和淑、寧二妃皆趕至鹹安宮,因皇帝下旨不得擾皇後養病,衆人只得在次室等着消息。
太皇太後邊撥弄着佛珠,口中邊振振有詞,不時念着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之類的話,寧妃安靜地坐在太皇太後身邊,一雙眼睛只盯着地上,淑妃神色恍惚,怔怔看着那道厚重的紅色帳幔。
長青略略跟皇祖母交代了幾句,只說皇後舊疾犯了,不大好,他再看眼前面色各異的諸人,更覺心煩意亂,便讓她們都先回吧。
待他人走後,太皇太後才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輕輕嘆息:“皇帝,多好的東西,都得講個節制,都得說個由頭。”
長青諾諾應下,将他們送走,方回去換了身常服。
文墨昏睡至掌燈時分,腦中才有了些微意識,她只覺得胸膛之中緩不過氣,郁在懷中,極其難受,正如昨夜哭到最後,剩最後一口氣吊着,她喘不上又咽不下,就像是溺入水裏,憋着,悶着,最後就窒息死了。
她蜷着身子,方覺得好了些,又止不住咳出幾聲,就聽紗帳外有人腳步踢踏,一個人影挑起帳簾,關切問道:“墨兒,可是要喝水?”
她昏昏沉沉,天暈地旋之間隐約辨出是個男人的聲音,這深宮之中的男人還能有誰?她眉頭一蹙,心中郁結之氣重又浮了上來,旋即阖上了眼睑。
長青先前窩在竹榻上看奏折,聽到她咳嗽的動靜,就趕忙汲着鞋過來,這會子見她不理自己,他趕緊坐下,好言道:“墨兒,可有哪兒難受,要不要再宣人來給你瞧瞧?”說罷,似乎才想到這回事,他忙宣太醫,就見帳幔外有人應下,閃了進來,正是被留在鹹安宮一整日的趙垂丹。
趙垂丹請完脈,再看了看青紗帳之中的人影,心中略有些踟蹰,只好輕咳一聲,道:“皇後已無大礙,只脈象不平,仍需靜養。”皇後早上昏厥前只交代出靜養二字,他這樣說,總是不會錯的。
長青聽到“無大礙”三字才放下心來,擺了擺手,才讓他出了暖閣。
長青獨自在床邊坐着,見文墨一直蜷縮身子,黑發鋪陳在錦被上,像是把打開的扇子,似睡得極沉,可睫毛簌簌出賣了她,他知她醒着,只是不想搭理他罷了,長青低聲下氣地哀求道:“墨兒,我給你賠罪,要打要罰任憑處置,只求別再置氣了,氣着身子如何是好?”
見她老樣子,長青賭誓道:“這些時日,我就算在他人身旁,心裏亦記挂着你,怕你着涼,怕你睡不好,我發過誓的,心裏只有你一個,這話從不曾變過,若有違誓,叫我林長青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發了如此重的誓,她卻仍舊裝睡,沒其他法子,長青只好嗫嚅繼續道:“我知你氣昨日之事,我确實是糊塗又該死,我保證,不會再讓你難堪了。”
聽他提到昨日,文墨再也沒法裝下去了,她睜開雙眸,冷冷笑道:“怎麽,陛下還有如此好的興致,想與臣妾分享昨日心得?哼,臣妾只怕伺候不好,還請陛下另找他人,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盼着皇帝施恩,陛下何故來臣妾這兒讨不痛快?”
這頓夾槍帶棒地刺話,長青一怔都不知該如何接下去,他本意根本就不是這些,可她就是有本事全部曲解掉,然後極盡尖酸刻薄之能地還回來!
他長長一嘆:“墨兒,你知道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從來不拿你與任何人比,你就是你,我們是夫妻啊。”
這一句,他只剩下個無可奈何之意了。
文墨撐起身子,如瀑黑發滑落到了一邊,越發襯得臉發白,她深吸了口氣,勉強高聲道:“請恕臣妾病中無法起身恭送陛下,來人,送皇上。”
帳幔外刷刷進來一排人,長青見她這幅決絕的模樣,總有種無能為力之感,她說過她都懂,可為何,她要這樣逼他?
這夜,皇帝留宿毓枚宮。
翌日,皇後稱疾,恭請太皇太後協理後宮,太皇太後自稱年歲已高,又道寧妃宅心寬厚,遂托付其協理之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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