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春日裏,皇後的這一場大病,來得生猛,去得卻極緩。

太醫院裏人盡皆知,那趙垂丹成了宮中皇後專用的一位,他每日必去鹹安宮應卯請脈,試藥施針,饒是如此,皇後的身子,就是沒多大起色,時而好些,時而又差了點。

這樣須臾變化之間,倏爾就到了炎炎夏日之際。

天祁山麓間,早年建有一座皇帝行宮,因武帝怕涼,從未去過,空置經年,極為可惜,景祐帝偶爾聽聞後,倒是合了他心意。

當今天子素來畏熱,今夏,阖宮上下便預備着去那行宮避暑。

這次乃是景祐帝登基後的頭一回出宮常住,所以宮裏宮外要預備下的東西極多,繁瑣煩心之事不少,皇後勉強撐着身子主持了幾樁,到底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便又在一日晨醒時分,通通麻煩給了正協理後宮的寧妃,只道讓寧妃再辛苦些時日。

寧妃忙起身謝恩,也不推脫,應道:“替皇後分憂,談何辛苦?”

一旁喝茶的淑妃聽二人言談來去,噗嗤一聲,輕搖手中團扇,一時間香風細細,比之室內那盆蕙蘭毫不遜色:“皇後和寧妃都是辛苦之人,只有我整日裏無所事事,閑得發慌,現今聽了,倒是真不好意思了。”

皇後抿唇淡然一笑,沒有說話,只是端起了茶盞。寧妃亦淺笑,接道:“淑妃過謙,伺候皇帝乃是頭等大事,淑妃夜夜辛勞,我可是自問不如。”

淑妃故作惱意,紅着臉嬌嗔道:“寧妃又取笑我了,皇後可要替臣妾做主!”說完這話,三人皆微微一笑,一團和樂之氣。

“不過,”淑妃凝住笑,眼眶之中霧氣氤氲,泛起水波,是個楚楚動人之色,她抽出絹子拭了拭,嘆道:“宮外總有些不知情的人,還說我妖媚惑主,我真是……有空難言,倒不知是哪些宵小費心在背後作怪!”

淑妃盛寵之後,宮外就起了這些蜚短流長之言,傳到宮中,她今日便借着這機會,點了出來。

寧妃臉上還挂着的笑,到這時,亦止住了,室內氣氛陡然尴尬起來,皇後終于開口安撫道:“淑妃且寬心,不過是坊間的一些胡話罷了,你的愛君之心,皇上怕是再清楚不過了。”

淑妃起來福了福身,謝過皇後,又說自己頭痛,便施施然告退了,皇後也不留她,只留寧妃商量好皇帝出宮一事,這日的晨醒才算完了。

淑妃有皇帝恩寵,心氣極高,寧妃有太皇太後撐腰,笑裏藏刀,算得上是一場不停鑼的好戲碼。

每日晨昏定省,都會來上這樣相似的一出,明槍暗箭,你來我往,文墨也看慣了。

她早先稱疾,提出要讓出後宮協理之權時,并沒有去請示皇帝,而直接恭請了太皇太後,文墨怕得又防得,就是皇帝一股腦地全部賜給淑妃,如今引他二人相鬥,她這個皇後亦好抽身出來,安穩度些時日。

如今看來,效果不差!

文墨于次室內歇了會,正欲回書房,就見宜蘭進來通傳,說那明義宮的阿茹姑娘來了。鹹安宮中,現時常來走動的,除了那兩位妃子外,就稱得上阿茹了。

阿茹梳兩條長辮子,甩在身後,随着步子,一搖一晃,手上托着個紅木雕花漆盒,請完安後,打開漆盒,赧笑道:“娘娘,阿茹又做了些吃的,您嘗嘗?”

文墨也不客氣,撚起個貼瓜片,又與阿茹聊了會家常之話,就聽外頭有人脆生生地喚了一聲“墨姐姐”,文墨心中一動,宜蘭閃身進來,讪笑通傳道:“啓禀娘娘,妙陽公主和歸之先生來了。”

“快請快請!”文墨欣喜不已,忙不疊地趕緊宣二人進來,自除夕家宴後,她已許久未見到他倆了。

阿茹聽聞有貴客到,便起身要告辭,文墨也不勉強阿茹,她這身份在宮中總有些尴尬,只讓她空了再來玩。

妙陽是人未到,聲就先到了,只見她繞過屏風,又喚了聲“墨姐姐”,才親昵地摟住文墨胳膊,牧秋遲了一步,一臉的無可奈何,作了個揖:“見過皇後,妙陽僭越胡鬧了!”

文墨上前虛扶,欠了欠身,道:“先生,你這是要折煞我了,師徒之間怎還要行禮了?徒兒愧不敢當!”

妙陽拍手笑道:“咦,這樣說來,墨姐姐,我豈不是你師娘?”

牧秋唬了她一眼,妙陽眨眨眼,只當充耳未聞,文墨見他二人這般,倒有了些豔羨。

“墨姐姐,剛剛從你宮裏頭出去那位梳長辮子之人,裝束奇怪,莫非又是皇帝哥哥的新歡?”妙陽不待說完,自己就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滿臉鄙夷,她一貫是站在文墨這邊的,提到皇帝恩寵他人,便沒多大好臉色。

阿茹是皇宮裏最神秘的一個姑娘,偏偏禮親王将她還護得極好,沒多少人見過,所以文墨聽了她這番話,也不拆穿,只笑了笑,掩飾道:“莫胡說了,她是個普通宮女,妙陽和先生,今日來,所謂何事?”

妙陽“啊”了一聲,吐了吐舌頭,撓頭道:“差點忘了正事,今日來是想求墨姐姐一事。”

“何事?”文墨不覺好奇。

妙陽長嘆一聲:“還不是我那三哥哥,他老大不小了還未成婚,府裏連個知冷暖的人都沒有,京裏不知多少好姑娘眼巴巴盼着,所以我這次來,想請好姐姐勸皇帝哥哥給三哥哥指個婚。”

“和親王原先也這樣個模樣,現在好端端地,怎麽想出個賜婚之事了?”文墨又問道。

妙陽支支吾吾才道出原委,原來無憂近日跟個煙花女子好上了,惹出些荒唐事,現在鬧着要娶回王府裏。他倆母妃前幾年駕鶴西去了,太皇太後又專心向佛,現在更是沒人攔得住無憂,妙陽想來想去,便進宮想辦法了。

文墨搖頭嘆息,暗想此事怕是難了,無憂往昔心事,她曾略知一二,那倚樹莞笑的絕色女子,是他心頭上的一塊疤,癡心空付,要好,談何容易?

繞來繞去,總離不開個情字罷了!

耐不過妙陽哀求之下,文墨應承下來,說是見着皇帝時跟他提上一句。

其實,她現在難得和皇帝心平氣和地說上話,一見面,二人又會吵個半晌,再冷戰大半個時辰,皇帝就會被她氣得甩袖袍走人,連好好說話的功夫都是少之又少了。

荷香看在眼裏,早勸過好幾回,只讓小姐性子莫太別扭,服個軟,認個錯,也就過了,夫妻之間哪有隔夜仇?再者,瞧皇帝就算是回回來這兒受了氣,下次還肯再來,就是對小姐遷就有意的。

文墨何嘗不知其中道理,只是要她留他,真是難上加難了!

他走,她怎會不難受?!可原先兩人置氣,他會耐心哄着她,可現在他有了旁的去處,便再沒這份心思了,旁人是他的解語花,而她,只怕前世今生都是朵刺猬花!

不料,今日的鹹安宮,還真是破天荒地熱鬧!

文墨剛午憩過,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就見青紗帳外坐着個人,隐約能看到頂上金冠,冠中央鑲着顆碩大的寶石,奢華耀眼至極,她恍惚之下,只好眯上眼。

紗帳随風輕輕柔柔擺動,蹭到那人身上,糾纏之間不肯離開,他伸手撥了一下,可那青紗帳還是前仆後繼地膩到他身上,幾廂來回之間,他忍無可忍,終于将紗帳攏在了手中。

經他這樣一動,帳幔便被扯開了,透過此處空隙,就見床榻之人已醒過來,此刻,正眯着眼,上下打量他這幅滑稽的模樣。

長青窘迫之間手一松,得了自由的紗帳,複又随風輕舞,擋住兩人視線之間,像是最薄的一層羽翼。

二人互相看了半晌,文墨才撐起身子,狐疑道:“怎麽……”她剛說了兩個字,就聽對面那人急急止道:“你別說話。”

長青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文墨一愣,只好不再多言,她靠坐起來,長青拿起個軟枕,替她墊在身後。

文墨不期他會如此,眼角餘光之中,那明黃的衣袍忙忙碌碌,她一怔就是個呆若木雞的樣子。長青又替她拉高薄被,掖了掖,那道衣擺略過她單薄的中衣,文墨終于不自在地瞥過眼去,不再看他。

“朕去千秋殿,順道進來看看,墨兒,你身子不好就再歇會吧,朕先走了。”長青見她偏過頭,忙解釋道,又往外走去。

文墨聽他又在外頭不知交代了什麽,又有小黃門唱喏“皇帝起駕”,才扭過身來,見青紗帳外空空無人,好像自己又發了一場夢。

忽然想到無憂那事,不由苦笑,自己這下,可連話都沒法說了!

待宮裏宮外一切備齊了,欽天監挑了個好日子,皇城之中承天門內駛出一列車隊,車輿數十輛,兩邊為黃甲侍衛,浩浩蕩蕩地往天祁行宮去。

行宮沿山麓而建,并不算太大,可是樓閣高下錯落,軒窗掩映,綠徑通幽,實在是個避暑的好地方。

太皇太後年紀大了不想折騰,皇帝只帶了一後兩妃出宮。皇帝居撫元正宮,皇後挑了個靠花園的落香居,而淑妃住在離撫元宮最近的暢心殿,寧妃則是最遠的一座流霞殿。

文墨剛歇下小半個時辰,外頭便擦黑了,她用過晚膳之後,就與荷香去隔壁花園裏頭散步消食。

天祁行宮的花園子極漂亮,正中央是個花池,如今正是荷花盛開的季節,綠色的蓮葉,托起一枚枚筆挺的荷花,或紅,或粉,還有白,像是一把把寶劍,沖天尖嘯,有着最傲的骨。

沿曲橋往裏,到了個小亭子,文墨正巧就遇到了無所事事的寧妃,倚在欄杆上,手裏端着個小盒子,偶爾丢了幾粒魚食下去,引得紅鯉撲騰。

寧妃見到皇後來了,忙恭敬請了安,兩人說了些不痛不癢的話,又難得有雅興地對了幾句詩,正巧說到“塵中一朵嬌俏開”時,寧妃忽然似想到個事情,道:“聽聞謝塵非謝大人回來了,明日皇上要在行宮賜宴呢。”

文墨心下不知此話用意,面上卻仍莞爾笑道:“謝大人有功,應該的,只怕皇上還要重賞呢。”

寧妃點點頭,感慨了一聲:“日子真快!”

這話倒是真的,日子是快,算來算去,謝塵非出京也有兩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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