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人財兩空
……
“爹娘,沛竹今日便要走了。原諒女兒不孝,日後再不能侍奉雙親。還請爹娘務必保重。”
女童跪在土炕前磕了三個響頭。額前的碎發帶起一片塵土,飄飄灑灑的散落在從窗縫透來的陽光裏。她看着飄在空中的煙塵,将它看作整個家裏對自己唯有的送別。
炕上的男人面色灰黃,形容枯槁。他本想對着地上的女兒囑咐些許,但思量了半晌也不知應說些什麽,最終還是作罷。長嘆了一口重氣,閉上了眼睛不再看她。
炕沿坐着一個粗布婦人,懷裏摟着一個稚童,不過四五歲。那婦人神色有些尴尬,看着女兒半晌,才終于開了口:“沛竹你不要怪我,你想想你爹爹和你唯一的弟弟……等你日後有一天成了家,你也會理解為娘的一片心意。”
……
金妙卿忽然驚醒了,或許是前幾日那塊火漆上的嫩竹激起了她心中最深層的記憶。
這場景已經夢了十餘年,早就不新鮮了,不管自己過的是悲是喜,它總是适時地跳出來提醒着自己的出身。十二年前,彼時的沛竹眼見着那個日後被自己喚作“娘”的陌生女子将三十兩賣身錢交給生母。她做夢也料想不到,這三十兩紋銀仿佛帶來了一個噩夢,自此牢牢地束縛了她的一生。
她出身鄉野,父親張景山從前讀過幾年書,也曾考過科舉,但考了三次也未考中。因此只在村裏教幾個毛頭學生,混些米錢。母親大字不識,卻也将家打理地井井有條。一家四口日子雖清貧,倒也樂得自在。母親雖只偏愛幼子,但自己卻被父親如明珠般看待。自打下生以來她容貌便遠超尋常人家的女兒,性子又十分聰穎懂事。
若不是父親病了這許久,只怕早就教授自己讀書認字了。若還在家裏,或許十五六歲便門當戶對的嫁了,一輩子草草而過也未見得不幸福。可惜自己沒有那麽好命,過什麽樣的日子,成了什麽樣的人,哪由得自己選過?
頭又沉又木,她覺得似有什麽東西緊緊地頂着太陽穴,金妙卿擡手胡亂按了按,絲毫沒有緩解。從前自己很少病痛,自打在山洞中被灌了猛藥,倒經常的頭疼。看看窗外,也是剛剛亮天。今早不是若螢的班值,她不願意招呼旁人,便迷迷糊糊地起身到桌前倒了些水喝。當值的丫頭沒有若螢那般細心,水壺裏的水已經涼透了。金妙卿呷了一口,冷水順勢流到胃裏,就着六月的暑氣,倒也舒服通透。
門外的丫鬟聽見屋裏的響動,隔着門輕呼了一句。
“金姑娘醒了?”
金妙卿“嗯”了一聲,算是應了。
丫鬟輕聲推門而入,“剛過卯時,姑娘可是再要睡下?”
“不了。今天覺淺得很,稍有些聲響便很難入眠。有勞你為我打一盆清水來,我這就準備洗漱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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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并沒有出門打水的意思,反而神色鄭重地對金妙卿說道:“承闵在門外候着有半個時辰了,姑娘可是等洗漱了再見。”
這個時辰聽說承闵回來了,金妙卿心中頓生不詳之感。她暗自思索,上次去臻州,承闵一來一回足用了六天時間,這次怎不到六天就到了?況且這樣早地來自己房前等候,莫不是靈兒有什麽不妥?
金妙卿用手指慌忙的攏起長發,也顧不得梳的妥帖,“清水不要打了,你拿一條幹淨的濕帕子來便好。”
那丫鬟小跑出去,不一會帶回一條濕帕子來。金妙卿攏好了頭發,拿起帕子胡亂擦了擦臉。此時她已心焦倒顧不上仔細更衣,随便從衣服架子上扯來一件水紅色繡桃花瓣對襟長衫套在身上。她穩了穩心神,問那丫鬟:“我現在看起來可還妥當?”
“姑娘看着很好。”
金妙卿點點頭,命那丫鬟去請承闵。按理說她本應起身相迎,但這頭疼十分磨人,再加上現在自己如此心焦,若真有什麽壞消息,她真怕自己一時承受不住倒在地上,那豈不是更大的冒失。索性也就穩坐在床邊,好歹也有個支撐。
承闵受了丫鬟的通報,先在門外與金妙卿道了一聲“失禮”。這是他第三次來到金妙卿卧房,已不像第一次那般臉紅耳熱。眼前的金妙卿一身水紅色的外衣,發髻胡亂绾着,還有一半的青絲搭在肩頭。整體上雖也并無太大不妥,但與往日裏最講究衣着得體的金妙卿簡直判若兩人。他知道自己拜訪的時辰讓金妙卿感受到了慌亂。
“金姑娘,打擾了。只是事發緊急,我想着應該早早告知與你才好,請姑娘不要怪罪。”
金妙卿見他這樣神色凝重,便有如一個兔子揣在肚中,七上八下的跳個不停。更是認定了自己的猜想,“我知道一定是有了意外,承闵你快些說來,我能受得住。”
承闵不做猶豫,他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了金妙卿。金妙卿伸手接過的功夫便看出這正是幾日前自己交給他的那封親筆信,油紙信封上的火漆紋絲未動。
“我辜負了姑娘的信任,”承闵低聲說道,語氣裏滿是自責。他把頭偏向旁邊,金妙卿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此次在花雨樓內并未見到靈兒姑娘。”
金妙卿慌了,她好似安慰自己一般,脫口而出道:“是不是她出去玩了,當時并沒有在家?”
承闵如實說道:“靈兒姑娘在三樓東邊的卧房都已經住進了旁人。我到臻州之時,她已經離開花雨樓了。”
她手撐着床沿,努力讓自己坐穩,半晌篤定地問道:“是不是鸨母嫌棄了她,趕她出去?”
“我看着倒不像。鸨母說靈兒姑娘曾跟她提過要去奉陽……我從花雨樓出來後,又沿着去都城的方向打聽了一下,确實有人見過靈兒模樣的女子北上了。”
“那她走之前有沒有留下什麽東西物件給我?”
承闵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卷成細卷的花箋和一對繞絲深海珍珠耳墜子,“我在靈兒姑娘房門上尋得了這個,不知是否是她留下的。”
金妙卿知道那個凹槽,那是她和靈兒一同挖的,就是為了有意外之事時方便互相通信。那對耳墜子是自己早年間送給靈兒的,世間獨此一件,這些年來一直是她最鐘愛的貼身之物。她把花箋打開一看,上面歪歪扭扭的兩行小字,也确實是靈兒的筆跡。
“姐姐,這兩個月我心裏實在難安,該安置的我已都安置妥當。如今我已人在奉陽,繁事勿念。若尋不到你,我自然會回來。靈兒。”
糟糕糟糕!金妙卿又是一陣頭痛。這可如何是好?現在她身無分文,哪還有餘地等靈兒回來,一定要去都城找到她才行。若尋不到靈兒,自己當真是人財兩空!那日在南山跪在蒲團上的自己自己是何等的虔誠,如今想來當真可笑至極。
她和靈兒從未去過奉陽,人生地不熟,連最起碼的安全都保證不了周詳。都城那麽大,自己要如何才能尋得到靈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