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12,民國元年,(2)
空又恢複了之前的寧靜。
顧靈毓靜靜站在樹下,沒有說話。
半夜傅蘭君醒來,看到他坐在床頭,癡望着窗外,窗外一輪明月高懸,月光照在床上籠住顧靈毓,窗棂子的影子也投射在他身上,他像是被這月光囚禁住了。
傅蘭君閉上了眼睛。
明天,他們就要回寧安了。
1913年,離開這村子的那一天,天上沒有下雨,晴空萬裏。
他們和屋主人那對夫妻道了別,踏上來時的船,一路上都沒有任何話說,這一天風向利于回程,他們從村子裏回到寧安,比來的時候少用了好些時間。
船到寧安碼頭,顧靈毓跳下船伸手攙傅蘭君下船,他對她說,三天後,等她離開寧安的時候,他會把孩子帶給她。
1913年6月3號,傅蘭君最後一次見到顧靈毓。
這一天她扶靈離開寧安回老家,爹和姨娘的靈柩已經擡上船,行李也都收拾好了放在船上,桃枝在船上等她,遵照之前和顧靈毓的約定,傅蘭君在阿蓓家等顧靈毓帶孩子來。
她等到天黑,顧靈毓終于來了。
傅蘭君倚在門口等他,暮色裏,一個高高的身影牽着一個小小的身影漸漸近了,傅蘭君的心提到嗓子眼,她想迎上去,腳上卻像墜了千斤重。那一大一小終于走到眼前。顧靈毓抱起孩子,傅蘭君癡迷地看着雪兒的臉,距離上次見他才過去半個多月,但是他仿佛又長大了很多。顧靈毓低聲說:“走吧。”
他們坐黃包車去碼頭,小小一輛黃包車坐着兩大一小,有些擠,兩個人只好肩膀挨肩膀地靠在一起,孩子已經睡着了,傅蘭君把孩子抱在懷裏,臉緊緊地貼着他的臉,顧靈毓一邊撫摸着孩子一邊囑咐傅蘭君:“雪兒喝不得牛奶,喝了會吐,還會長風疹,千萬不要讓他喝牛奶。他容易餓,一天要吃四頓飯,千萬別餓着他……”
對于這孩子的一切他都細致入微地知曉着,他一定愛極了這個孩子吧,又想起那一年他跪在佛前為孩子祈禱的背影,傅蘭君有些替他心酸。
一路上跌跌蕩蕩搖搖晃晃,最終還是到了碼頭。
顧靈毓把孩子抱下來,又把傅蘭君扶下來。
傅蘭君抱起孩子,剛想要轉身走,顧靈毓突然叫住了她,她回過頭,顧靈毓舒展開手心,一枚金玫瑰胸針靜靜地躺在他的手心上,他拿起胸針,傾身別在傅蘭君的衣襟上:“對不起,我不能還你一個他,只能把這個還給你了。”
他的呼吸打在傅蘭君的喉間,暖暖的,讓傅蘭君如鲠在喉。
傅蘭君抱起孩子,顧靈毓揮揮手:“走吧。”
走到船邊,傅蘭君回頭望,顧靈毓已經坐上了黃包車,只看得見他半個身子,看不到他的臉和神情。
傅蘭君踏上了船。
船沿江而下,船上生活難免枯燥,大人尚且承受不住,何況小孩子,雪兒整日哭鬧,哭喊着要爹和娘,傅蘭君突然就想到了程璧君。
顧靈毓會怎麽對程璧君說?養了兩年,程璧君對雪兒總歸是有感情的吧,突然之間把雪兒從她身邊奪走,她會傷心會怨恨嗎?
桃枝開解她:“您就是聖母心腸,孩子本來就是您生的,他們從您這兒搶走的,您把孩子要回來怎麽能算是奪呢?再說了,她對孩子好,八成也是為了讨好姑爺,現在孩子沒了她指不定心裏多高興呢,一年半載後生個自己的孩子,哪還記得有小少爺?”
她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傅蘭君稍稍放寬了心。
行了半個月終于回到“故鄉”,下了船,傅蘭君有些茫然。
這裏雖說是她的故鄉,但她實際很少踏足,她從小跟在傅榮身邊天南海北地跑,唯獨故鄉,只在給爺爺遷墳和偶爾兩次度假的時候來過,對這裏的一切她都不熟悉,包括風土人情……
聽說她回來,族裏便不斷有人來看她,聯絡親情的有,打秋風的也有……過了不到半個月時間,已經支出了不少冤枉錢,桃枝滿臉的不高興:“小姐,這樣下去可不行,這些親戚咱們都算不過來是哪門子的,都來上門讨錢,老爺留下的那點家底可經不住這樣糟蹋。”
傅蘭君也覺得頭痛。
更頭痛的事情還在後面,一天早晨,桃枝帶來了消息,湖北又爆發了革命,被黎元洪給鎮壓了。
辛亥年才過去不到幾年,怎麽又亂了起來?
傅蘭君的心裏有些亂,湖北向來是革命風暴的中心,他們孤兒寡母的,萬一出點事情怎麽辦?合族裏都是伸手要錢的,一旦出了事,并沒有什麽人可以幫襯他們。
見她心裏煩亂,桃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傅蘭君問:“你到底有什麽話要說?”
桃枝把背着的手伸出來:“其實,前段時間整理從寧安帶來的東西時,我發現了這個。”
是一個大信封,傅蘭君狐疑地接過來,倒出裏面的東西。
她愣住了。
有三本英國護照:她的,桃枝的,孩子的。
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着簡短的一行字:國內多事,風雲變幻,為保雪兒,出國避難。
這是誰放進他們行李的,顯而易見。
傅蘭君攥着信封捂在心口,她的心髒一陣陣地抽疼,她半天沒有說話。
1913年的秋天,傅蘭君帶着桃枝和孩子來到英國。
來之前她聯絡了史密斯夫婦和黛西,顧靈毓想得周到,知道她在英國有舊友才選了英國。
傅蘭君在史密斯家暫住了一個月,後來她買了一棟房子,搬出了史密斯家。
到英國後她才知道,原來顧靈毓偷偷藏在她行李裏的不只是三本護照那麽簡單,還有一張儲蓄數額令人咋舌的彙豐銀行存折。那存折裏同樣夾着一張字條,簡短地寫道:為雪兒成長學習用。
傅蘭君沒有打聽顧靈毓的消息。
她記得顧靈毓的話,從此後,我們再無任何瓜葛。
事實上她沒有刻意打聽任何人的消息,她對故國所有的了解都來自于報紙。從報紙上她知道了國內正在發生的事情:袁世凱倒行逆施,國內各地組成讨袁軍發起二次革命,二次革命最終被袁世凱武裝鎮壓,孫文、黃興都逃亡到了日本,袁世凱成了中華民國的正式大總統……
真的如顧靈毓所說那樣,多事之秋風雲再起,不只是中國,是整個世界。
1914年,來到英國的第二年,7月,爆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12月,國內袁世凱登基稱帝……
無論世界怎樣動蕩,住在倫敦富人區的傅蘭君和孩子都是安全的。
有時她在窗邊一坐就是一天,神思飄飛地想到國內。顧靈毓在哪裏?他在做什麽?國內局勢這樣動蕩,他選擇了站在誰那一邊?
她開了一間學校,接收窮苦的華裔孩子,教他們讀書。
再一次遇到管家錢叔的兒子小錢就是在這個學校裏。
那是1923年的秋天,一天,一個衣着寒碜樸素的中年男人領着一個小孩子來學校,求校長傅蘭君給一個讀書的機會。傅蘭君一眼就認出了他:“小錢!”
那中年男人被她這麽一叫,認真看了一下她的臉,看清楚後他神色大變,牽着孩子轉身就跑。
傅蘭君攔住他:“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傅蘭君啊。錢叔呢,你怎麽也來了英國?”
小錢讪笑着:“是大小姐啊。沒想到大家嘴裏說的那個好心的中國太太就是您……我真沒臉見您,混成這個樣子,唉。”
傅蘭君請他們吃飯,從談話裏知道了他是1910年來的英國,在國內他是個濫賭鬼,沒什麽本事,偷渡來英國後只能賣苦力,辛苦混到現在,雖說有妻有子,但也不過是一家人在爛泥塘裏打滾,他想着孩子不能重蹈他的覆轍,于是送孩子來讀書。
傅蘭君問他為什麽來英國,還有錢叔去哪兒了,他支支吾吾地不肯正面回答,只說他來英國前他爹就死了,問他怎麽死的也不肯說,傅蘭君心想,多半是因為病。
她最後一次見錢叔時,錢叔告訴了她,她父親被栽贓的真相,那時他身體還健壯得很,誰想到竟然沒過多久就死了?只得嘆一句,天命難測。
傅蘭君收下了小錢的兒子錢小善,故人之子,她格外用心,錢小善人本就聰明,在她的教導下,功課學得很快很好。
傅蘭君還讓小錢做了學校的校工,雖然工資不高,但總比他在外面賣苦力要好,他們一家住在學校的校工宿舍裏,也比住在四處漏雨的貧民窟要好得多。
小錢很感恩,幹起活兒來比誰都賣力,但他好像總是對傅蘭君心有畏懼似的,老是躲着她,傅蘭君覺得很困惑,但也沒有多問什麽。
直到1928年,傅蘭君才終于明白為什麽。
1928年,學校校舍重修,小錢從房頂上摔了下來,送到醫院時人已經有些不行了。
小錢的妻子跪在床前握住丈夫的手哭,傅蘭君牽着錢小善的手站在病房裏,小錢躺在床上,歪着頭努力瞪大眼睛看着傅蘭君,傅蘭君牽着錢小善走過來,彎下腰對他說:“你放心,我會幫你照顧嫂子和小善的。”
小錢努力牽動起肌肉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然後他的視線投向自己的妻子,喉嚨裏咕嚕作響,妻子垂着淚握着他的手:“我都懂。”
小錢滿意地笑了。
然後他閉上了眼睛。
辦完小錢的葬禮,小錢的妻子突然來找傅蘭君。
她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頭:“一個,感謝您教導我們小善;一個,感謝您收留我們全家;一個,感謝您為我丈夫操辦葬禮;最後一個,我代我丈夫和公公向您賠罪。”
傅蘭君愣住了,賠罪?賠什麽罪?
小錢的妻子眼睛裏早蓄了一汪淚:“小錢他走之前要我告訴您真相,他說,要是不說出來,他在陰司地府都不得安生。”
她緩緩地把真相道出,聽完這真相,傅蘭君渾身冷得發抖,她僵硬得像死屍一般地在屋子裏呆坐了很久,最後忍不住號啕大哭。
顧靈毓是冤枉的。
他沒有害死傅榮,他沒有參與過誣陷傅榮案。錢叔說的那些話都是在栽贓陷害他,而她,竟然對這些謊話全盤相信了,并且,為了利用他的愛進行所謂的“報複”,也為了保護這個她當作親人一般的錢叔。從這個家裏有她錢叔就在了,她把他當自己的家人,卻沒有想到,他會為了自己真正的家人而出賣她的父親!
小錢一向是個濫賭鬼,葉際洲來到寧安後很快就掌握了這個把柄,1909年,他設圈套套住了小錢,要錢叔幫他對付傅榮,否則就殺了小錢。錢叔只有這一個兒子,為了兒子他放棄了一切仁義道德,他很快和盤托出了齊雲山死亡的真相,給葉際洲遞了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他本以為這樣就結束了,沒想到整死了傅榮後葉際洲還是不肯放人,有一天,葉際洲身邊一個新軍軍官找到了他,跟他說,要他去告訴傅蘭君,傅榮的入獄和顧靈毓脫不開幹系,否則,還是會殺了他的兒子。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自己已經做了下地獄的事,那不妨做到底,好歹給自己的兒子開出一條生路。
在他按照別人的吩咐做完了一切喪心病狂要下地獄的勾當後,小錢終于被放了出來。錢叔早就聯絡好了蛇頭,小錢一出來就被塞上了偷渡去英國的船,小錢走的當夜,老錢就自殺了,他自知罪孽深重無法茍活下去,于是自殺謝罪。小錢在自己的行李裏發現了老錢的遺書,遺書裏交代了整件事情的經過。末尾,老錢告誡他,我為你喪盡天良,今自殺謝主,盼望你看在我這條命的份兒上,若能僥幸茍活,從此後就好好做人吧。
那去找錢叔誣陷顧靈毓的新軍軍官姓程,叫程東漸。
傅蘭君想起了那一年自己給顧靈毓煮的那碗壽面,她對顧靈毓說,裏面是有毒的。
實際并沒有,但她不是沒有想過,她是真的想過毒死他以告慰父親亡魂的。
這大約就是程東漸讓錢叔誣陷顧靈毓的目的吧!倘若知道了自己父親的死另有內情,哪個女兒不會為父報仇呢?可是她偏偏沒有,因為她不孝,而她之所以不孝,是因為她愛他。
她愛他……可是他不知道,他以為她愛的是另一個人。
她要回國去,去告訴他,她愛的是他,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愛的就是他了,倚窗吹簫的他,賭書潑茶的他……
她的魂裏夢裏,一颦一笑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