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他去了哪裏?』

『死了。』

傅蘭君再回到中國,已經是民國1929年的春天。

比起她離開時的1913年,十六年過去了,故國似乎沒有任何變化,卻又似乎大變了模樣。

山河依舊是那樣壯麗而古舊,然而政局已經大大不同。

傅蘭君知道,早在1924年,末代皇帝一家就被趕出了紫禁城,現在蝸居在天津,中國是徹底沒有皇帝了。

她也知道,中國出現了一個新的政黨,叫作中國共産黨。中國共産黨曾經和執政的國民黨合作過,并且一起北伐各路軍閥,但是現在合作已經破裂了,兩年前的“四·一五”事件震驚寰宇,黛西還跟她談起過這件事,說到在這次事件中枉死的工人和共産黨員們,黛西很是氣憤,她不能認同這種面臨外患卻大搞黨争的事情。

這小英夷談起政治來總是一腔熱情,傅蘭君輕輕笑。

哦不,不能說她是小英夷啦,那麽多年過去了……距離齋普爾那一年已經過去了二十五年,她們都老了。不知道顧靈毓現在是什麽樣子?他的鬓發灰白了沒有?

身形佝偻了沒有?身材發福了沒有?他們兩個再相見,會不會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傅蘭君回到寧安。

寧安還是老模樣,女校還在,鼎記也還在。傅蘭君在鼎記吃了一塊糕點,吃完的時候已經是黃昏,她鼓起所有的勇氣向顧家的方向走去。

古老的顧家大宅在夕陽中兀自華麗而威嚴,傅蘭君整一整鬓發走到門前叩響朱門。

來開門的卻是一個她不認識的人,他警惕地看着傅蘭君:“你是誰?”

傅蘭君有些錯愕,原來的門房呢?

已經不是這家的主人,傅蘭君壓下質疑,禮貌地說:“我來找這家的主人顧靈毓,勞煩您通傳下。”

門房卻是一臉的不耐煩:“什麽顧靈毓啊,咱們這兒就沒這一號人,您擡頭往上瞧,這家姓程。”

傅蘭君像是被悶頭打了一棍,她後退兩步仰頭看,門匾上寫的可不就是程府?

她撲上去抓住要關門的門房:“你是不是搞錯了,這家明明是姓顧的呀,寧安顧家,本城望族,當家少爺顧靈毓是軍官……”

門房不耐煩地推開她:“哪兒來的神經病。”

傅蘭君失魂落魄地用手指摳着大門,一聲不吭地任憑門房推搡也不肯撒開手,突然門裏傳來聲音:“老周,讓她進來,她是我的朋友。”

傅蘭君循聲望去,一個消瘦的中年女人站在院子中央靜靜地望着她。

是程璧君,是她。

桌上茶水袅袅冒着熱氣,隔着熱氣看程璧君,她老了,上次相見時還是活潑俏麗的少女,如今卻鬓已星星。她比傅蘭君更見老,連背都微微有些佝偻,一雙曾經熠熠生輝的眼睛如今變得愁苦而木然。

她不提顧靈毓,開口便問:“孩子還好嗎?”

傅蘭君回答她:“挺好,今年剛滿十八歲,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讀書,書讀得很好,朋友也很多,身體很健康,年初還帶回來一個金發碧眼的女朋友。”

提起兒子,傅蘭君的臉上忍不住浮現出微笑,程璧君冷冷一笑:“我就知道孩子跟你在一起。他還騙我,說孩子丢了,可能被人販子拐了。”

傅蘭君有些尴尬,程璧君轉動眼珠子看她:“雪兒他,有沒有問起過我?”

傅蘭君沉思了片刻,最終如實回答:“最開始那幾年老是鬧着要找你,後來……”

程璧君自嘲地一笑:“後來就把我忘了,是吧?我就知道會這樣,他們父子兩個都是一樣的,無論我如何付出,他們都不是我的,因為我不是他們愛的人,所以我的付出不值錢,活該被人踩在腳下糟踐。”

她站起身來,自言自語:“我為顧靈毓認妓女做幹娘,為維護他和自己的哥哥決裂,為他的前程和官太太們強顏歡笑,可到頭來我得到了什麽……”

她側頭看向傅蘭君:“傅小姐,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她一直稱呼傅蘭君“傅小姐”,即使當傅蘭君還是顧夫人的時候。

傅蘭君在心中隐隐替她悲傷,她仿若沒有察覺地講下去:“有一個女孩子,她在十四歲那年遇到了她喜歡的人,是在保定,對方是個軍校生,她哥哥的同學,對方那年十八歲。多俊美的男孩子呀,高高瘦瘦,目光清淩淩的,像一澗秋水。一群軍校生裏,數他看上去最清秀斯文,像個書生,可是誰都不及他功夫高成績好。女孩子一眼就喜歡上了他,心裏想:我這輩子,非他不可了。

“女孩子向男孩子示愛,她為自己想了好壞兩種結局:興許他也喜歡她,就這樣接受了她;興許他不喜歡她,委婉地拒絕她,同她說,她年紀還小。

“但是男孩子竟然很幹脆利落地對她說了‘抱歉’。

“這聲抱歉未能澆熄女孩子心中愛的火苗,從十四歲到十七歲,她對他死纏爛打竭盡全力追求。直到十七歲那年,她被父親送去日本讀書。始料未及的是,就在她在日本的這段時間裏,他成親了,對方是家鄉知府的千金。

“知道木已成舟,她在異國他鄉大哭了一場,此後兩年,她一直耽擱在日本,她想過放棄他,從此不再回國,但心中愛火愈燒愈烈,她自己也不能将它熄滅,于是她還是回了國。

“回國後,她看到他和妻子恩愛甚篤,于失落和無望中,她再次回到日本。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聽說他出事了,他的妻子離開了他。

“她火速回國,再次出現在他面前,她打聽到這段日子所發生的事情,知道了原來他和他的妻子并不像她之前所看到的那樣幸福,她在心裏發誓,要從那個不惜福的女人手裏把他奪過來。

“她是受過教育的新女性,不只懂得風花雪月,對于政治也自有見解,那段日子以來他的遭遇讓她看出了症結所在。為了他,她去給巡撫大人八大胡同出身的夫人做了家庭教師和秘書,她從小就是個讨人喜歡的姑娘,那花魁夫人很快被她的甜言蜜語和乖巧所俘獲,認她做了幹女兒。

“就這樣,她一邊賣乖裝巧地當着‘幹女兒’,在花魁夫人的耳邊吹風說着他的好話,一邊隔三岔五地去找他,寬慰因為失去愛人、朋友而日益沉默寡言的他。

“他心如磐石,她不是不着急的。

“事情的轉機發生在1909年。1909年,他的岳父因為謀反罪被送進了大牢。

“聰慧的她察覺到,這件事情同自己的哥哥脫不了關系。有一天,她哥哥行跡鬼祟地出了家門,她尾随上去,看到她哥哥和一個獄卒碰面,從他們的交談裏,她知道了她哥哥此行的目的是要讓獄卒做證,揭露一場陳年舊案裏她的心上人和其岳父一起殺人滅口的事情。

“她方寸大亂,但仍舊努力按捺下恐懼,思索對策,在她哥哥和獄卒分手後,她尾随獄卒,威逼利誘他暫時緘口,然後她去找了她哥哥,告訴他自己已經知道了他的全部計劃。她告訴他,自己已經和心上人私訂終身,如果她哥哥要害他就是毀了自己,她一定會盡全力捍衛他,她告訴她哥哥,她會努力幫哥哥拉攏他,又拿出自己巡撫夫人幹女兒的身份威脅他……最終她哥哥迫于無奈答應了她。

“于是最終在獄卒的口供裏只供出了他的岳父,他的岳父被判秋後處斬,病發死在了牢裏。

“可是她沒有想到的是,他對已經成為孤女的妻子更加憐愛,甚至把她又接回了家中。

“于是她哥哥給她出了個主意,他們找到了他岳父過去的管家,讓管家去找他的妻子,說一些污蔑诋毀他的話,他愚蠢的妻子果然相信了,甚至下毒毒殺他。

“他于是對外宣稱妻子已瘋,把妻子關到了山上。

“她覺得,自己的機會終于來了,她找到了受痛苦煎熬着的他,請他喝酒,這當然是一個請君入甕的圈套,她知道,他是個負責任的人。

“于是她終于如願嫁給了他,用卑鄙的手段獲得了半個妻子的名分,她很知足,在他面前,她所有新女性的自尊都灰飛煙滅,甚至連他和別人的孩子她都視如己出,那是半個他呀。

“她願意頂着半個妻子的名分,撫養着半個他,和另有所愛的他一起白頭偕老。

“可是偏偏天不遂人願,沒過幾年,突然有一天,孩子不見了。他告訴她,或許孩子被人販子拐賣了。她的心裏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過了沒多久,他告訴她,他已經變賣了所有家産,打算送她和母親、二嬸出國去,而他自己,将留在國內,投身于革命洪流中。

“她回答他的話,就像當年他第一次拒絕她時那樣幹脆。她不走,不管刀山火海,她只想跟在他身邊。

“他無奈,只得對她說抱歉。十多年前他對她說過抱歉,那時是拒絕,這時是妥協,人最終都要妥協的不是嗎?

“她又在他身邊跟了十幾年,直到再也無法跟着他……”

傅蘭君一驚,站起身來高聲問她:“他去了哪裏?”

程璧君眼神缥缈:“死了。”

傅蘭君腦袋“嗡”的一聲,膝蓋發軟就快要倒下,她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不可能,他怎麽會死……”

程璧君帶着刻毒的神經質的微笑看着她:“怎麽不可能?兵荒馬亂的年月,他幹的又是領兵打仗的事,每一天牛頭馬面都要找他十幾次。”

她看着傅蘭君,眼神裏有痛苦和滿足交織:“謝謝你回來,謝謝你聽我說這些話,痛苦的不只我一個人,真好。”

她站起身來慢慢走出去:“我很怨恨,但我不後悔。”

走到門邊,她回過頭來望着傅蘭君:“我努力去争取了,我給出了我所有的愛。天命不在我,但我已盡人事。我不像你們,該後悔的,是你們。”

傅蘭君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程家的。

她行屍走肉一般地走在街上,背後似乎有人在喚她,她卻停不下腳步,她像是魇住了,魇在自己的夢境裏,直到那人追上來在她肩膀上猛地一拍。

傅蘭君回過頭,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喜悅而憂慮地看着她,她眼前一亮,抓住救星一般緊緊抓住那人的肩膀:“楊先生!顧靈毓在哪裏?他沒死是不是?”

是楊書生,是顧靈毓救過的那個楊書生,他還在,那顧靈毓就一定沒有死,程璧君肯定是騙她的!

楊書生的神情變了變,他垂下頭:“是,他沒有死。”

楊書生帶她去見了一個人。

記憶裏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院落,這是顧靈毓的老師佟士洪的家。她來過兩次,一次是和顧靈毓一起為佟士洪祝壽,一次是受佟士洪的邀請來為佟士洪送行……

梨花樹下,一個人背對着門正在獨自下棋,楊書生敬了個軍禮:“佟老,您看誰來了?”

佟士洪回過頭來,他老了,他是同治七年生人,如今已是花甲之年,英雄殘年。他鬓發半白滿臉皺紋,眼睛也花了,戴着一副老花鏡眯着眼睛看傅蘭君,半晌,他終于認出了她。

“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相見。”他唏噓不已。

傅蘭君單刀直入:“佟老師,顧靈毓呢?程璧君告訴我他死了,他肯定沒有死是不是?”

佟士洪摘下眼鏡放在石桌上,擦了擦眼睛:“你不要激動,慢慢聽我講,阿秀他是沒有死,但是他現在去了哪裏,我并不知道。”

暮色緩緩落下,佟士洪将這十幾年的事娓娓道來。

傅蘭君或許不知道,塞在她行李裏那張彙豐銀行的存折,裏面的錢,是顧靈毓變賣了顧家祖産所得的收入裏的一部分。

民國二年五月,袁世凱在總統府秘密召開會議為發動內戰做準備和部署,得知消息的顧靈毓嗅到了浩劫将至的味道,他對中國的未來感到悲觀,覺得這會是一場綿延多年的大動亂。于是他變賣了祖産,将到手的錢部分換成金子這種硬通貨,還有部分折合成英鎊、美元存入各國外銀行。一部分錢留在自己手中作革命用,一部分錢悄悄塞進傅蘭君的行李,一部分錢用來安置母親、二嬸和程璧君,要把她們送到美國去。程璧君拒絕了,她堅持要留下來陪在顧靈毓身邊。

後來,天下果然又亂了。

民國二年七月,二次革命爆發,各地讨袁軍紛起,顧靈毓也成了讨袁軍中的一份子。後來,革命失敗,顧靈毓成為袁政府的通緝犯,在佟士洪的幫助下,他逃亡日本,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進修,伺機再回國革命。

民國四年十二月,因為袁世凱執意恢複帝制毀壞共和而引發的護國運動爆發,顧靈毓與同志們回到國內,加入了武裝倒袁的洪流。而那時,佟士洪也已對袁世凱的逆潮流而行感到失望,與蔡锷、唐繼堯等人一起倒袁,他們師生二人在雲南重逢,從四川打到湘西再支援滇桂。

“真是兩腋生風的一年啊,我們師生兩個,學了一輩子打仗,終于能一起痛痛快快地打一場仗。那是我見過阿秀除了和你在一起外最開心的時候,有一次他跟我說:‘老師,真痛快啊,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唯一對的,這種感覺真痛快。’”

他接着說:“那時候我心裏就有點隐隐的擔憂,後來證明,這些擔憂果真是對的。”

護國運動最終以護國軍的勝利而告終,民國四年三月,袁世凱被迫取消帝制,全國各地相繼宣告獨立,六月,袁世凱病死。

但最終的勝利遠沒有那麽簡單,護國運動是勝利了,袁世凱是死了,但中國就此落到了袁世凱的徒子徒孫們手裏,各地軍閥割據,拒絕恢複《臨時約法》,革命任重道遠。

府院之争、張勳複辟……中國又是一場接一場的亂,孫中山再次組織革命軍讨伐北洋政府,佟士洪與顧靈毓緊随其後,這場戰争反反複複,歷經內亂和叛變,直到年底,奉系軍閥張學良宣布東北易幟,才終于落下帷幕。

在這場橫跨十年的戰争裏,無數人死了,彪炳青史如孫中山、黃興、蔡锷,籍籍無名如萬千士兵,也有無數人失蹤了,譬如……顧靈毓。

顧靈毓失蹤于民國十六年。

失蹤前,他在黃埔軍校做教官。

民國十三年,孫先生與中國共産黨展開合作,在中共和蘇俄的幫助下創建了黃埔軍校,那年顧靈毓也已近不惑之年,對于軍校的成立他非常開心。

“他跟我說,他很高興。軍事乃革命之本,革命若無自己培養的武裝斷難成功,他說護法運動遲遲未能取得勝利,不得不歸咎于缺乏自己的武裝,軍閥怎麽能相信怎麽能依靠?為了各自利益翻臉如翻書,有幾個有國家民族的大局意識?國家需要的是有現代國家意識的職業軍人,他很高興地接受了黃埔軍校的聘書,想要大幹一場,為國家多多培養優秀軍人出來。”

因為是與共産黨合作創立的軍校,學校不乏共産黨黨員,兩黨蜜裏調油的時候,甚至允許共産黨員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同時擁有兩個黨籍。那時兩黨黨員之間的交往是非常密切的,孫先生接受“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建議,共産黨的立黨思想也在各教職學生的社團間傳播。佟士洪想,大約顧靈毓就是在那個時候接受了中共的思想,心中的天平傾向了中共,并且最終秘密加入了中共黨組織。

如果事情一直這樣下去也不錯,但可嘆的是,并非如此。

民國十四年,孫中山革命未竟身先死,國民黨中早有對中共不滿之人,在孫先生死後發難。西山會議、中山艦事件,國共關系日趨嚴峻,最終在民國十六年爆發了“四·一二”政變,在蔣介石“寧肯錯殺千人不可放過一個”的口號下,無數中共革命黨人被清算,而顧靈毓正在其中,他的中共黨員身份是被叛徒出賣供出的。

因為顧靈毓系黃埔教官出身,又在護國、護法運動中有過突出表現,逮捕他的人只是将他暫時看押并向上級報告申請處理辦法。

“我偷偷放了他。”提起那驚心動魄的往事,佟士洪輕描淡寫地說,“我無法看着他死,他是我這輩子最得意的學生。而且,他長得和一個人太像了,我無法看着這張臉在我面前死第二次。所以我拼着一切放了他,讓他跑。

“他給我敬了一個軍禮,然後就走了。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再也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或許他去了中共那邊,換了名字,誰知道呢?

“放走他後,我就去自首了,我已經老啦,活夠啦,随他們怎麽處置我吧。最終他們也沒有處置我,只是讓我解甲歸田,嘿,我巴不得。打了十幾年仗,好不容易有了點海晏河清的苗頭,結果突然自己人打自己人,什麽鬼道理?我老啦,不想再多想了,我只想就這樣自己跟自己下着棋,聽着無線電裏的戲,慢慢地變老,靜靜地等死。”

他站起身來,轉身走進屋子裏,過了半天,他拿着一本東西走了出來,遞給傅蘭君:“這是他的日記,當年逮捕他的人從他的住處搜到的,我拿走了,一直保留到現在,想來想去,還是交給你最為妥善。你看看吧,看看他的心,他的一顆心全在裏面。”

蘭君:

夜已深,你也已經睡着,我獨自一人在書房裏寫下這篇日記。

白天裏焦姣來找我們告別,說要進京為雲山大哥申冤,她斥責我無情無義,我竟不知該如何反駁。我能怎樣反駁呢,焦姣癡戀雲山大哥從未得到回應卻甘願為他赴湯蹈火。而我呢,雲山大哥于我如父如兄,陪我度過了人生中最孤寂的歲月。當他身處險境時,我卻不能伸出援手,這不是無情又是什麽?

報仇一事,雲山大哥走之前同我說過,我曾求他忘記舊怨,但終究不能。你說的沒有錯,他先是齊雲山,再是我的雲山大哥,我不能為着自己的所謂圓滿而強迫他含恨一輩子。讓他去複仇,無論成敗,總算了卻一生心願。雲山大哥,他是寧肯站着死,也不願跪着生的。

走之前,他對我說:“阿秀,我知道你心中有大道,今日我踏出這道門,你我兄弟情斷,主仆義盡,若我出事,你不必管我,要保重自己。”

我答應了他,并且履行了與他的約定。

可是蘭君,我在內心裏厭棄自己,這些天我總是睡不着,閉上眼睛就是小時候在山上別院裏雲山大哥教我功夫的場景。

我為心中大道而放棄兄弟,但是,若是這大道連最親近的人都救不得,它還能救誰?它真的可以懸壺濟世麽?誰能告訴我?

顧靈毓 戊申年正月廿九字

蘭君:

我剛剛從牢裏看望嘉木回來,悄悄去看了你一眼,你的房裏還亮着燈,想必你也難以入睡吧。

白天裏你用自殺脅迫我去見你,只為求我救南嘉木一命。

你那句“雲山大哥已經救不得,難道你還要眼睜睜地看着南嘉木去死嗎”就像一把刀子插進我的心髒,直到現在這句話還回蕩在我耳邊。你到底是覺得我在雲山大哥的事情上是有錯的,無論之前你表現得多麽體諒我,都不過是在做戲,實際上你和焦姣一樣,認為我無情無義,冷心冷血。

那枚你用來劃破手腕的金玫瑰胸針現在就在我手邊,針上的血已經幹掉,卻依舊觸目驚心。如果我沒記錯,這是那年南嘉木送給你我的成親賀禮。

這讓我忍不住胡思亂想,這些日子以來,漫天都是流言。他們說,顧靈毓去抓亂黨結果捉了自己老婆的奸;他們說,顧靈毓頭頂好鮮亮的一頂綠帽子,他老婆從來不愛他;他們說,南嘉木其實不是亂黨,都是因為顧靈毓嫉恨他和自己老婆青梅竹馬的一片深情。

你愛過我嗎,蘭君?

你還愛着南嘉木嗎?

為什麽他一出事,你就急成這副樣子?

這兩年的恩愛,賭書潑茶,畫眉簪花,難道都不過是你無可奈何的屈就嗎?

顧靈毓 戊申年四月十六字

蘭君:

肩上的傷口似乎又崩裂了,這支筆像有千斤重,讓我提不起。

咱們的孩子沒有了,而我,在他沒有了十天後才知道這個消息。

曾經,在牢裏,嘉木安慰我,說“如今你和她已經有了骨血,有什麽比這更親昵?無論她現在如何怨你,等到孩子出生後,都會好的”。

那時我是真的天真地相信,孩子出生後,你和我之間的嫌隙都能得到彌補的。

可是這個孩子沒有了,就在南嘉木行刑的那天,我的孩子也跟着死了。

南嘉木行刑那天,我從刑場回到軍營,受到了革命黨人的伏擊,被槍打中,身上中了好幾枚槍子,有一顆險些打中心髒,倒在地上的那一刻,我想到的是你和孩子。我想,如果我死了你們怎麽辦?我抓着來擡我的人的袖子,使出全身的力氣跟他說:我老婆,我還沒出生的孩子……

我在醫院裏躺了十天,燒得半夢半醒渾渾噩噩,好幾次,我閉上眼睛看到牛頭馬面拿着鐐铐來铐我,我和他們打,我往回跑,我拼了命地想活,為了你,為了孩子。

我終于活了下來,從醫院拼命跑回家想見你和孩子,卻只從娘那裏得到消息:我的孩子沒有了,在端午那天和南嘉木一起死了。

你卻跟我說,你已經替我還清了所有孽債,你要和我和離。

拼了命地為你和孩子活下來,卻只得到這個結局。

你憑什麽用我的孩子幫我還所謂孽債?傅蘭君,今天我好恨你。

顧靈毓 戊申年五月十六字

蘭君:

今天我整理了所知所識的文化界與新聞界衆人名片交于楊副官,讓他以自己的名義拿給阿蓓,用輿論造勢解救繁星。

希望可以救繁星免于牢獄之災吧。

仿佛是雲山大哥的事件重演,我在無奈的同時,更多覺得惶恐,從雲山大哥到嘉木再到繁星,我怕有一天會是你。

真該死,我為什麽要那麽狂妄,在自己還一無所有的時候,自大地認為可以讓你幸福,把你拖到顧家和我自己的泥潭裏來?

顧靈毓 壬子年八月廿四字

蘭君:

你不知道吧,今天你去祭拜南嘉木的時候,我就躲在一邊。

這兩年來,我們每個人都過得很壓抑,我心裏有話難以對活人傾訴,只好去故友們的墳前唠叨。

你來了,我只好躲在一邊,原諒我偷聽了你對嘉木說的話。

那些話就像鈍刀子割在我的心上,你對他訴說衷情,說你們小時候青梅竹馬的事,你真的是愛着他的,你從來都未愛過我,只是在沒有他的時候屈就我,然而你的心裏只有他。

無法再聽你細細訴衷情,我只好狼狽離去。

我是否是輸給了時間呢,如果與你相遇早于他,你是否會對我青睐有加?

如果有來生,讓我們早早相遇吧。

還有,原來你竟以為,在齋普爾的玫瑰都是他送的。多可笑,我多可笑。

顧靈毓 戊申年五月十六字

蘭君:

你竟要殺我。

但你終究沒有殺我。

謝你不殺之恩,謝你不殺之情。

滴水之情,我願湧泉相報。

顧靈毓 己酉年五月初四字

蘭君:

今天我去了山上,因為雪兒的病。

他已經病了好幾天,燒得厲害,無論如何都退燒不下去,哭鬧個不停。我抱着他在房間裏來回走,想要哄他睡着,看着他燒得通紅的臉,我心痛又茫然,我甚至開始胡思亂想,如果他死了怎麽辦?

如果他死了,我和你之間唯一的一點羁絆也就沒有了。

我愛他,他是我的骨血,是你留給我的唯一能證明我們也曾親密無間過的人證,盡管孕育他的那一夜,你在我耳邊喊的是另一個人的名字。

他是我的,也是你的,這就足夠了。

我去了山上拜佛,為他祈禱,為自己消業障,風言風語裏都說是我殺孽過重報應到了孩子身上。我跪在佛前,向佛坦白實情,望大慈大悲的佛原宥我,就算要報應,也報應在我身上,不要殃及我和你的孩子。

半夜裏,我去了一趟別院,隔着窗子望了望你。

你不知道吧,我其實常常來看你,在夜深人靜你已入睡的時候,盡管這滿院子的玫瑰紮得我眼睛和心髒生疼,我只想見一見你。

說你瘋了,關你在山上,說要報複你,其實也不過是怕你瘋跑到巡撫衙門去喊自己是革命黨,殉情于南嘉木。

我依舊愛你,盡管你要殺了我并且差點殺了我,我還是愛你,卑微入塵埃地愛着你。

顧靈毓 辛亥年八月初三字

蘭君:

今天是雪兒的生日。你一定也在想他吧,我偷偷讓奶娘抱着他去了學校,讓她假着去找璧君的借口,給你看一眼孩子。

他漂亮吧,我從未見過比他更漂亮的孩子,你肯定也很愛他吧。

奶娘回來後把你們相處的那段時間裏的細枝末節都詳細地告訴給了我,聽到雪兒喊了你“娘”,我沒出息地掉淚了。

如果你愛我,那有多好;如果你愛我,我們一家三口就可以在一起,多快活。

顧靈毓 癸醜年四月初九字

蘭君:

今天你走了,帶着雪兒走了。

我拜托阿蓓,讓她悄悄把一張彙豐銀行的存折和幾張英國護照塞進了你們的行李裏,你們遲早會發現的。

上個月我得到消息,袁大總統在秘密策劃內戰,對未來我很悲觀,我想,內戰一開,接踵而來的會是半個世紀的動亂,其複雜的程度遠非清末狀況可比。

我是軍人,心中有自己的抱負,肩上更擔負着嘉木和繁星的囑托,即使愛情成飛灰,我只剩下半個我,也要為了這抱負和囑托而活下去,我不願再牽累你,不願再牽累任何人,只想毫無顧忌地投身到這場革命裏去。

家産我已經私下悄悄變賣了,我亦給母親、二嬸和璧君辦了美國護照,打算送她們去美國,自己只身待在國內。

祝好,祝你下半輩子一切都好。

你知道嗎?在鄉下時,我是如此地期待一場雨。

顧靈毓 癸醜年四月廿七字

蘭君:

今天我找璧君談送她出國的事情,她同我說,她不走,不管刀山火海,她只想跟着我。我辜負她太多。這兩年來,我在心中生出些對她的憐憫,我看她如同看當年的我。

但憐憫裏無法生出愛來,我努力表現得像個好丈夫,表面上放下與她哥哥的龃龉(雖然,并不只是因為她),對于她所有親戚的生日,我都讓楊副官記得提醒我備足禮物,我與她每周去聽一次戲,每周回一次娘家,表面上看上去,我們十分恩愛。可是我知道,我心中對她毫無愛意,我能做到的,無非是用餘生演好一場戲,讓她可以告訴別人,她是幸福的。那些年,想必你對我也是如此的吧。

南嘉木于你,你于我,我于程璧君,這個世界的愛情就是如此錯位,誰也不能圓滿。

顧靈毓 癸醜年五月十五字

蘭君:

你在英國還好嗎?

今夜我在黔陽,白天剛剛打過一場惡仗,我們收複了黔陽城。

這段日子我很快活,這是無關愛情的半個顧靈毓此生最快活的時候,我明确地知道此時我做的事情是對的,心裏沒有半點猶疑,更沒有理智與情感的痛苦交鋒,我很快活。

時至今日,有些事情我可以說出來了。

蘭君,你知道嗎?其實,我早就加入了同盟會,早在光緒三十三年,嘉木從日本回來的第二年。是他拉我入同盟會的,他在日本加入同盟會,抱着在新軍中鼓吹傳播革命的心而歸國投軍,我是他率先要争取的目标,他同我講了一整年他們的革命思想,最終我被他說動入會,但是沒想到,僅僅過了幾個月,他就被捕了。

他是我的直屬上線,新軍和革命黨內四處透風,為保我安全,他對我黨籍的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嚴格,寧安革命黨中,僅有兩人知道我身份,除他外,就只剩下寧安革命黨黨首。

投身革命早已預備好犧牲,我和嘉木及那位同志早就約定好,我身份特殊,是最後一步暗棋。若嘉木暴露,我便努力想法子保全自己,勿惹嫌疑,同時取得清廷信任,探聽消息,盡力保全其他同志。事實證明這個約定是有先見之明的,嘉木事發太突然,好在有這個約定,我們按約定行事,雖然犧牲了嘉木,但到底減少了損失。

後來那幾年,我一直作為寧安革命黨的最後一步暗棋存在着。岳父死後,葉際洲派程東漸來拉攏我,和那位同志商議後,我假意接受了葉際洲的拉攏。與他們成為一丘之貉,只為取得葉際洲的信任,了解他對于剿滅革命黨的種種部署,以便向那位同志傳遞消息,保存本省革命力量。

你還記得那年春節嗎?我帶你上山卻又下山,你以為我是去彈壓革命,其實恰恰相反,我是為了向那位同志報告消息。

那幾年裏,我做了一些事情,但是,蘭君,我不得不承認,對于革命黨,我始終是心懷疑慮的。

那一年我們去湖心亭看雪,遇到楊書生自殺,繁星對這一舉動不能認同,我曾出言嗆他,實在是真情流露。繁星代表了革命黨和革命黨支持者中的一部分人,後來我加入了革命黨,見到了更多革命黨,對革命黨有了更深的了解後,我越發堅定了自己的看法。或許是因為出身,或許是因為他們的品性太過高潔,他們有一種俯瞰式的優越感,我總是懷疑,帶着這種優越感,真的可以革命成功嗎?偌大的中國,有知有識的有多少人?若他們想要建立的不過是另外一個帝國,這無所謂,但并不是,他們要建立一個民主國家。革命者不真正了解、同情、體諒、教化其民,而只是将他們視作是等待自己去拯救的愚民,這種革命,真的能成功嗎?

直到武昌起義成功,我仍舊心懷疑慮。

所以寧安光複時,我才選擇了按兵不動,事發太過突然,我怕這又是一場草率而終的起義,從光緒三十一年同盟會成立到宣統三年武昌起義成功,短短六載,足以完成一場革命嗎?從古至今,哪一場起義是在短短六年間塵埃落定的?一個沒有自己武裝,依靠舊政府軍事力量起家的政黨,真的可以成功嗎?我亦是新軍中人,對新軍有深深了解,清廷所創建的新軍,真的和革命黨民主共和的思想相容嗎?我這步暗棋在暗中待了太久,踟蹰着,判斷着走向光明的時機。歷史證明那次判斷我錯了,那次判斷失誤讓我險些送命,因為起義爆發時那位同志不在寧安,其他寧安革命黨無人知我身份,他們險些要殺了我,我被他們關押了一整天,直到那位同志回到寧安才被釋放。

但我仍舊未能從暗轉明,那位同志對我說了他的思慮,竟與我想法相合,我們都認為,短暫的勝利并不能說明什麽,來日方長,局勢難測,我這步暗棋仍有存在的必要。

而且……更令我憂慮的是,革命黨人中魚龍混雜,你能相信嗎?程東漸竟也成了革命黨人。

那年齊雲山死亡的事情,明明是我和岳父一起做的,但獄卒卻只供出岳父一個人,我那時便覺得奇怪,後來我派人幾經周折找到獄卒老家,想盡辦法探聽出結果,才知道這件事情與程東漸有關。你曾經問過我為什麽不喜歡程東漸,我那時只說我的同學太多了沒有必要都喜歡,其實是因為,對于程東漸此人,我有一種天然的懷疑,我不相信他是真心為革命的,歷來時代巨變之際,都會有投機分子湧現,但我并無證據,只好按兵不動,靜靜觀察以謀得證據。

後來,革命黨後繼乏力,不少地方的起義都像是一場鬧劇,起義方成功便頻現內讧和亂象。袁公出山後,更是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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