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
便出現了和談趨勢。
蘭君,我不得不承認,對于袁公,我是曾經抱過幻想的。
我算是他門下子弟,見識過他的軍事天才和政治手段,我曾經一度認為,袁公肯支持共和,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先改政體再做建設,武裝可以慢慢建立,逐步向現代國家過渡……但我天真的想法在袁公發動內戰企圖恢複帝制的時候灰飛煙滅,他到底是舊官僚,抵擋不住龍椅的誘惑,要逆潮流而行。其實我早就該懂啊,一個人內心裏若只有建功立業的想法而無濟世救民的情懷,何以能真心共和?
民國四年之前,我關于政治上的想法一直是矛盾重重充滿疑慮的,我只知道清廷或許是錯,卻也并不認為革命黨全對。但在民國四年袁世凱這件事情上,我知道,袁世凱必然是錯的,不管從帝制到共和怎樣地充滿機緣巧合怎樣地倉促,但若要再從共和恢複帝制,便是逆潮流而行。
所以,這場仗我打得分外暢快,人在心裏堅定時做一件事情,是快活的,幸福的。
我仍舊不認為革命黨的道路全是正确的,也不知道到底什麽才是真正正确的,但我知道,我眼下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顧靈毓 民國五年二月五日字
蘭君:
今天早晨,我在自己的鬓角上發現了一根白發。
距離我第一次見到你,多少年啦,四十年,真是吓人一跳,半個世紀就這麽過去了。
你現在還好嗎?我如今在黃埔軍校做教官,一代代年輕的小夥子們,英姿勃發的,讓我想起自己在軍官學校的時候,也和他們一樣,年輕漂亮過。
我很喜歡這份工作,我說過,武裝是革命之本,民主革命若想成功,必須有一支自己培養起的軍事力量。我願意奉獻餘生,為國家培養多一些軍事人才。
更令我欣喜的是,我似乎看到了正确的道路,一條不輕視“民”的民主革命道路,盡管在具體實施上仍有待商榷,但我看到了希望……
顧靈毓 民國十五年七月十六字
傅蘭君慢慢翻閱着顧靈毓的日記,他的每一篇日記都是寫給她的信,他沒有奢望過她會看到這些寫給她的信,這些信裏藏着二十年的秘密,隐秘而悲辛。
日記是跳着寫的,因此并不算太多,傅蘭君翻到最後一篇,那是在顧靈毓失蹤前,民國十六年四月三日寫的。
這一天,是顧靈毓和傅蘭君的結婚紀念日。
蘭君:
你還記得嗎,二十三年前,你就是在這一天坐着花轎嫁進我家的。
那時候,你滿心不情願,洞房花燭夜還和我打了一架,明明挨打的是我,你卻委屈得不得了,好像我欺負了你似的。
我确實是欺負了你,在你不情不願的情況下娶你過門。那時我還年輕,多狂妄啊,我覺得我一定能讓你愛上我,但是最終還是失敗了。
十五歲那年,我帶着雲山大哥去上海求學,坐輪船到達上海,看着廣闊的黃浦江和岸上如織的人群,看着巍峨的萬國建築群,我對雲山大哥抒發豪情壯志,說:“我這輩子要實現三件事:一要救世濟民,二要建功立業,三要如花美眷。”
那時候,我真的認為,世界就在我的腳下,大道通天,繁花似錦,沒有什麽是我不能實現的。
但潦倒半生,到如今,我發現自己竟一敗塗地,三樁宏願,一樁未成。
前些天去拜會老師,不知怎麽的,突然跟他說起這件事情,我跟他說:“如果我死在您前頭,您就在我的墓碑上刻,此人志大才疏,一生無成。”
我曾心灰意冷過,想放棄心中所謂的道,不管天下,與你歸隐鄉下,床頭聽夜雨,明朝看杏花。
可是天下不是我的,連你也是別人的。
你竟比天下更難得到。
齋普爾重遇你的時候,心裏有個聲音對我說:就是她了。
我心想,就是你了。我也知道,你看着我時,心裏并沒有想過就是他了。但那時我多狂妄啊,我堅信水滴石穿,信奉心誠則靈,我一直想感動你。
現在我不得不承認,我失敗了。
還在打仗的時候,晚上紮營休息,兄弟們圍着篝火聊天,總會聊到等到戰争結束後天下太平了,自己要去哪裏。
他們都說,要回家裏,家裏還有老婆抱着孩子在等,有村頭的俏丫頭在攢着嫁妝等。每到這時候我就很難過,很茫然。每個人都有家要回,而我呢?人人為家戰鬥,而我在為什麽戰鬥?
我無後顧之憂,亦無後顧之喜,我只有四顧茫然。
但每天天一亮,我還是會穿好軍裝上戰場。
即使沒有了愛情,我還是有自己必須要去做的事情。你看,這個世界上并沒有誰離了誰活不了的,只是活得好與不好的差別罷了。你不愛我,也好,這樣我死後,你至少還可以好好地活。
近來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想起與你相處的點點滴滴,每一點都令我甜蜜微笑,每一點也都令我黯然傷神。
我懷疑每一點我都是錯的,如果不是這樣,我們為什麽會走到那一步?
我想過,我是不是很蠢,在齋普爾重遇,我像個笨拙的小男孩,試圖用可笑的言語吸引你,用針鋒相對讓你記住我。
我也想過,如果我不是軍人,你大概就不會因懾于我身上的血腥氣而疏遠我。
我還想過,如果我從未參與政治和軍事,就做一個普通的書生,每天和你賭書潑茶、談詩詞歌賦和音樂,是不是那些令我們分崩離析的事情就都不會發生?
想得多了,近來我老是做美夢。
夢到和你在鄉下有一間茅草屋,我在門前打井,你坐在荷塘邊逗水裏的野鴨子。
我想過,如果可以從頭來過,我可以舍棄一切,去他的救世濟民,去他的建功立業,我只要如花美眷,共度這似水流年。
我夢得很美,想得很美。但每次到最後,都會驀地想到,你其實根本不愛我。
問題的症結在于,你根本不愛我。
于是所有的猜測和幻想都成了泡影,只剩下滿懷的失落。
這些年南征北戰,我身上挨過無數的槍子和刀劍,但是它們的殺傷力,都不及一句,你不愛我。
我曾經嘗試過向老師學習。
老師是一個很妙的人,你能想象嗎,這些年,他不是一個人。
他心裏那個人,一直和他在一起。
他跟我說,生或者死,對他和那人來說并沒有太大關系,實際上在那人活着時他們也并沒有離得太近過,一千裏的距離或者生和死的距離,對他們來說,都是一樣。
只要心裏有愛,愛能讓人擁有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主觀的,全由自己做主,一切的相依為命、相濡以沫都可以在想象中完成,而且這種感覺很真實,他很幸福,他覺得在他心裏那人從未離開過。
上次去見他,我問他,昨天你們在幹什麽?他告訴我,昨天他和那人在樹下對弈了一整天。
很妙是不是,在普通人看來,他就像是瘋子。
确實是瘋了,是瘋,是妥協,是迫不得已之下所能達到的最大幸福。
我漸漸明白,所謂圓滿人生,不過是一場出于無奈的偉大自欺。
我曾經嘗試過這樣,想象你還和我在一起,但是最終卻失敗了,因為老師的成功得益于他知道那個人也是愛他的,我卻明确地知道,你不愛我。你不愛我四個字深深地銘刻在我的腦海裏,我無法忘記。
我這一生失敗透頂,民國三年等不到一場雨,這一生等不到一句“我愛你”。
顧靈毓 民國十六年四月三日字
日記跌落在地上,起風了,發黃的紙張被風一頁頁嘩啦啦掀過。
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
卿既不知我,何必要相識?
尾 聲
傅蘭君在1931年底回到英國。
她在中國尋找了顧靈毓兩年未果,1931年秋,日軍進犯東北,九一八事變爆發,在佟士洪的催促下她返回英國,佟士洪答應她,一旦有顧靈毓的消息就會告訴她。
“他之所以安排你們出國,就是怕國內的風雲變幻波及你們,你快回英國去,說不定哪一天打開門,他就站在門外對你笑呢。”
傅蘭君拜托佟士洪:“如果您見到他,請對他說,我愛他,我會在齋普爾等他。”
離開佟家時,傅蘭君回頭望了一眼,佟士洪正佝偻着坐在樹下下棋,他的對面空空如也,卻又仿佛很滿。
回到英國,雪兒和女朋友舉行婚禮後,傅蘭君帶着桃枝去了印度齋普爾等顧靈毓。
她再沒有得到顧靈毓的消息。
1939年,佟士洪去世,這位畢業于船政學堂,經歷了清末和民初風雲變幻的一代名将,在用随身攜帶的佩劍殺死一名淩辱婦女的日本兵後,在家中病逝,享年七十一歲。
佟士洪死後,尋找顧靈毓的囑托落在了楊書生身上,但是楊書生在佟士洪去世五年後也戰死沙場。
楊書生為國捐軀後,傅蘭君不顧戰火跑回過中國幾次,但是最終都無功而返。
後來,在日記中被顧靈毓稱為希望的中共取得了內戰的勝利成了執政黨,建立了新中國。
再後來,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傅蘭君和國內的親友失去了聯系。
這一隔絕,竟就是三十年。
三十年裏,她想盡了辦法去尋找顧靈毓。她想過,或許顧靈毓去了臺灣,聽說臺灣有民間組織在幫助老兵尋找親人,她特地跑去臺灣,求人幫她找顧靈毓。人家跟她要顧靈毓的照片,傅蘭君這才發現,自己連一張他的照片都沒有。
她只好去請人畫像,對畫像的人描述顧靈毓的長相,她記憶裏年輕的顧靈毓是偏于瓜子臉的鵝蛋臉,下巴尖尖的,長眉秀眼,嘴角微翹,右眉上有一顆小小的痣,很黑,黑得像他深不見底的瞳仁……她想再見一見這張臉,她想再吻一吻這張臉,可是她連他的一張照片都沒有。
她還在齋普爾買了一大塊地種玫瑰,将玫瑰做成精油遠銷世界各地,瓶底上刻着小小一行字:我在1913等你。
是在什麽時候想到的呢?是某一天清晨吧,她突然發現,臨別時顧靈毓別在她衣襟上的金玫瑰胸針,并非是南嘉木贈送的那一枚。
他重新打造了一朵玫瑰,以南嘉木的名義別在傅蘭君的衣襟上,讓這朵玫瑰長伴她一生,她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察覺到,他這樣隐秘隐晦地陪在她的身旁。
三十年過去了,她終于可以回到中國了。對于她的執着,家裏有人不太理解,顧靈毓是1886年生,到現在已經九十多歲了,假設他真的沒有死于兵荒馬亂,到這個年紀他還能活着嗎?
更何況,傅蘭君也已經這個年齡,萬一一把老骨頭交代在飛機上怎麽辦?
無論別人怎樣反對,傅蘭君還是執意回了國。
面貌大變的她和面貌大變的寧安城,佳人老了,城也老了,眼前是個新世界,她卻只看見滿目傷感,屬于她和他的歲月已經徹底過去了。
顧家大宅現在已經被收歸政府所用,史料記載,這個房子的上一任主人是個姓程的女人,她獨居于此,此人很是古怪,1945年抗戰勝利前夕,她被人發現死在房裏,屍體已經僵冷了,據說在死之前她已經瘋了。
鳳鳴山上也大變了模樣,白鹿庵和青崖書院毀于戰火,別院一度曾作為安置傷兵的地方,那小鏡宮裏的四面彩色玻璃牆,也早已經被人零零碎碎一塊塊地掰下,只剩下滿目瘡痍。
而顧靈毓……寧安新修地方志,顧靈毓被收錄其中,但對他的評價卻不佳。
他在寧安待到1913年,後來便再沒有出現在寧安,寧安人對他的記憶只停留在1913年。那一年的他還被認為是投機革命的袁黨,寧安人不知他後來護國護法,做教官入共産黨,只知1913年前的他手裏有那麽多革命黨人的鮮血。
在地方志裏,他将是惡,将是佞。
傅蘭君找上編修部門,想要為他平反,但對方卻要求她拿出證據,傅蘭君拿出顧靈毓的日記,編修官苦笑不已:“老夫人您這是難為我們,當事人的日記怎麽能作數?”
可是她還能拿出什麽呢?幾十年山河破碎家國淩亂,無數人淹沒于歷史長河,她要去哪裏找證據?
她找不到他,也找不到還他清白的方法,讓他生前被她辜負,身後還要被世人誤解。
可是,現在竟讓她看到這一處臨水小院!宛如當年她的癡話。
是誰,是誰建造了這一處小院,推開門進去,是否能看見他言笑晏晏?
南薇輕輕叩響了那扇門。
過了許久,門終于被打開,一個人探出頭來,一口濃重的寧安方言:“你們找誰?”
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傅蘭君眼睛裏的光暗淡下去,南薇向那女孩子說:“我們散步散到這裏,看到這小院漂亮別致,就想來拜訪下。”
女孩子倒也爽朗,開門引她們進去,一邊走一邊介紹:“漂亮別致哪兒說得上啊,鄉下樣子,土死了,好多次我都想推了重建,但是爸爸不允許,說這是太爺爺建的,要在這裏立一百年等一個人……”
堂屋的門被推開,正中一面牆上挂着一個大大的相框,傅蘭君的心跳突然一滞。
那最中間的一張照片是誰?那年輕稚氣的、長眉秀眼的人是誰?
女孩子見傅蘭君死盯着相框,忙把相框摘下來,取出裏面的照片給她看:“您認識這個人嗎?這就是這座房子在等的人。”
傅蘭君哆嗦着嘴唇說不出話來,南薇代替她問:“請問,小姐貴姓?”
女孩子回答她:“我姓齊。”
她姓齊。
她是齊雲山的後人,她竟是齊雲山的後人!
齊雲山并沒有死在大牢裏,當年傅榮急着除掉齊雲山這個把柄,反倒給了顧靈毓可乘之機,他與獄卒又做了一筆私下的交易,當時呈報臬司的根本不是齊雲山的屍體,不過是将一具身材相似的死屍毀容做傷罷了。巡撫不在,衙門怕擔責任,就将此事草草揭過,竟未露馬腳。後來葉際洲用此事整倒傅榮,葉際洲并未聯想到齊雲山是假齊雲山,獄卒也就樂得隐瞞,并未将此事呈報。
齊雲山就這樣被顧靈毓隐秘地救了出來,他離開了寧安,去了雲貴一帶。他當過響馬,後來被當地軍閥招安成為了革命軍的一份子,護國軍打貴州的時候,他還曾經和顧靈毓相見過……
後來,革命勝利,他回到寧安,建了這一處小院,囑咐他的後代們,讓這小院矗立一百年,等他的阿秀回家來。
因為很久之前,阿秀跟他說過:“我想有一處臨水小院,和蘭君住在裏面,晚上聽雨聲,明朝看杏花,什麽都不問,什麽都不想。”
作為土生土長的寧安人,茹清江來過無數次鳳鳴山,還和小夥伴們一起,摳過山上別院裏的彩色玻璃。但是眼前的別院和他記憶裏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這別院像是不久前剛剛翻修過,今天邀請他來的是別院的新主人,那個印度華僑南小姐和她的外祖母,她們已經在寧安待了大半年,南小姐每幾天跑一次政府,只為磨他們修改對顧靈毓的記載。
他推開門走進去,映入眼簾的是一株梅花,像是扡插不多久,頂多大半年的樣子。枝幹禿禿,殊不美觀,那位傅老夫人正在梅花旁發呆,她坐在輪椅上,腿上蓋着金黃色的毯子,禿枝老妪,令人無限悲辛。
書房的門“吱呀”一聲響了,南小姐站在門口靜靜地看着他:“茹先生請進。”
他走進書房,拘謹地坐下,南小姐在他對面坐下,輕輕開口:“今天請您來,是想給您講一個故事,故事要從1904年的印度齋普爾講起……”
1904年的印度齋普爾,十七歲的貴族小姐傅蘭君遇到了她未來的丈夫,時年二十歲英俊潇灑的軍校畢業生顧靈毓……
故事講完的時候,暮色将要降臨,天邊雲霞正奮力綻放出最後的光輝。
茹清江站起身來同南小姐告別,走到門口,他轉過身來:“南小姐,我沒有權力在史書上記載沒有明确根據的東西,但我可以選擇,不記載這個人。”
他推開書房門走出去,長舒一口氣。
傅蘭君還在發愣,茹清江快步走過去向她問好:“老夫人,您在看什麽?”
傅蘭君出神地望着天邊的雲霞,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的清晰,她說:“你說,今天會下雨嗎?”
茹清江靜靜退出小院,掩上柴扉。
就在他轉身的瞬間,一場大雨傾盆而下。
(全文完)
番外 舊夢須記
顧靈毓的黃埔往事
一、
時隔半個世紀,宋慈恩再次回到黃埔。
複建的黃埔巍峨莊嚴一如半個世紀前模樣,來拜谒他的子女們卻都已鬓發蒼蒼。宋慈恩1927年離開黃埔,此後六十七年與黃埔再無交集。她清楚地記得,離開黃埔那年,第六期的學生們正風華茂茂好年齡。黃粱一夢七十年,泰半同學命喪疆場,那些僥幸活過戰亂年代的人們,怕也多數早已老病而終。
放眼望去,滿座白發勝雪。
可是她卻連一個故人也沒有。
沒有顧淩寒,也沒有梅青崖。
老去的宋慈恩坐在樹下聽老歌聲:莘莘學子,親愛精誠,三民主義,是我革命先聲。革命英雄,國民先鋒,再接再厲,繼續先烈成功。同學同道,樂遵教導,始終生死,勿忘近日該校。以血灑花,以笑作家,卧薪嘗膽,努力建設中華……
碎金色的陽光從枝葉的罅隙間漏下,綠綠樹蔭正濃,春光好啊,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向梅青崖告白,就是在這樣一個春天。
1926年三月,早春初到,黃埔禮堂裏的氣氛卻熱烈如盛夏,第六期新生的首場話劇演出正到高潮。
宋慈恩坐在人群裏支棱着下巴看話劇。這出話劇由第六期生顧淩寒自編自導自演,今早他還特地跑來政治部找宋慈恩,要她一定去捧場。他一口一個宋姐姐叫的甜膩,宋慈恩不好拒絕,但她好好奇:“才開學幾天,你哪來的功夫就寫出個劇本?”
顧淩寒翹着鼻子一臉得意:“考進來之前我就把本子寫好啦,我可是慕血花劇社和聯合會的名才來的黃埔!”
此時此刻,這十六七的少年郎正在臺上铿锵有力念臺詞,他這劇本寫的是長工如何反抗地主走上革命道路,他演的是小長工,這幕戲講的是地主如何壓迫剝削小長工。
宋慈恩看得興味索然,顧淩寒從小在國外長大,為考軍校剛剛回國,對于國內的看法未免浮于表面。年輕的學生們卻看的興致勃勃,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
就在宋慈恩快要睡着的時候,突然間,一個身影箭步一蹿上了臺,一把推翻顧淩寒:“你胡說八道污蔑有産階級,你們聯合會別的不會,輿論造勢煽動人心倒是擅長的很!”
1926年初的這場混戰就此拉開,“聯合會”三個字一下子把黃埔的學生們劃分成了兩個陣營,越來越多青年軍人聯合會和孫文主義學會的會員們蹿上臺加入到這場混戰中,混戰很快從罵戰變成了推搡和互毆。
在場的老師只有宋慈恩一個,盡管她只是政治部的文書,她急急忙忙地跑上臺去拉架,卻不知被誰搡了一把,腳下踩空實實地朝臺下摔了過去。
她落在了一個溫暖清瘦的懷抱中,清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沒事吧?”
多麽熟悉的聲音,這聲音每天都要在她的肺腑中來回竄動,宋慈恩的臉騰地紅似臺上的幕布。
那人小心翼翼放開她,旋即朝天舉起右臂,砰的一聲巨響,臺上的騷亂終于平息下來。
扭成一團的學生們回頭望去,射擊課教官梅青崖正一臉肅然地望着他們,一雙眼睛金寒水冷。少年們的一腔意氣頓時化為了烏有。
見形勢已被穩住,梅青崖一言不發,意味深長地掃視一圈臺上,轉身離開。
宋慈恩愣了一愣,拔腿追了出去。
她在樹下追上梅青崖,梅青崖回頭看她,眼角眉梢有一絲出于禮貌的微笑:“找我有事?”
宋慈恩心裏有小人兒在敲鼓,教她聲音都帶着共振的顫抖:“剛才的事情,謝謝你。”
梅青崖微微颔首:“不用謝。”
他轉身欲走,宋慈恩望着他的背影,1920年10月到1927年3月,六年又五個月的戀慕和追逐,他的每一寸眉目都在她的念想和回味中變得這樣熟稔,她終于鼓起勇氣:“梅老師,我喜歡你。”
1920年10月護法軍打惠州,那時她不過十六七的年紀,扒在窗戶後面手指戳一個洞偷瞧軍隊進城,黑壓壓的人群裏,她一眼就看見了梅青崖,多麽意氣風發的軍官啊,那樣英俊斯文,一點都不像那些混不吝的兵痞,也不像那些迂腐病弱的書生。許是感覺到有人在偷看自己,他轉過頭來朝她藏身的窗望了一眼,只那一眼,宋慈恩再難将他忘記。
“那年我十六歲,家裏已經給說了一門親事,原本民國九年春天就要出嫁的。如果沒有遇到你,現在我恐怕已是深閨中兩三個孩子的母親。但是命運偏偏叫我遇着你。你像通往另外一個陌生世界的窗,為了你,我開始讀書,讀孟德斯鸠和盧梭,努力想搞明白民主自由是什麽東西。民國八年冬天,我和鄰家姐姐一起逃婚離家,天地之大,可我只想去你在的地方,我不知道你在哪兒,我甚至不知道你姓甚名誰。為了找你,哪裏打仗我奔哪裏去,我跟着護法軍往南跑過兩廣,又跟着鎮威軍跑到熱河山海關。後來聽說廣州有了軍校,我又跑回到廣州來,我想,你興許會在這裏。天可憐見,你真的在這裏。”
一口氣将這六年來的思慕傾吐,而那被告白的人卻始終沒有回頭,他背對她站在原處靜靜聽她說完這些話,過了許久,才如嘆息一般輕輕回應她:“抱歉,我已經有妻子了。”
二、
梅青崖已為人夫,這在1926年的黃埔無人不知。
宋慈恩見過他的夫人,在黃埔夫人們的麻将桌上,梅夫人長得漂亮麻将也打的漂亮,是極其擅長太太交際的那一類人,麻将桌上她總是提到梅青崖,在她的話裏,他們是那麽恩愛,永遠像處在結婚的頭三天,而梅青崖也不負她的炫耀,每天晚上他都會來接她回家。1926年的梅氏夫婦,恩愛的連鴛鴦都要羨煞的。
但是誰又知道呢,在黃埔的兩年,宋慈恩練就了一手麻将神技,不為別的,只為賴在麻将桌上,等梅青崖來接梅夫人的時候,偷偷看他一眼的那一剎那。
興許,在麻将桌上等他等的最熱切的,不是他的夫人,而是我。深夜一個人的時候,宋慈恩經常這樣想。
她相思成疾,年歲久遠,疾已成痼,今天終于得以向對方傾吐,然而對方的回應卻只是輕飄飄的一句“抱歉”。
但年輕人就是有一股子死皮賴臉的精神,哭夠後,宋慈恩厚臉皮地想到,他拒絕的理由是已有妻室,卻并不是對自己毫無愛意呀,我還是有機會的。
等的了六年便等的了六十年,至少,我比梅夫人年輕,能努力活的比她更長久。二十二歲的宋慈恩再次樂觀了起來。
她沒有想到,命運竟如此厚待她,讓她不必等待到老。
在當天晚上的舞會上,宋慈恩見到了梅夫人,然而,出乎意料的,梅夫人的舞伴竟不是梅青崖,而是政治科的某位未婚男教官,這位男教官對梅夫人有點男女之間的意思,在麻将桌上,梅夫人不在的時候,宋慈恩常常聽人講起。
兩個人親昵地挽着手臂走進來,一時間全場啞然無聲。梅夫人和舞伴卻似毫無察覺似的,臉上神色如舊。東道主湊上去搭讪打破了沉默,讪笑着問:“梅夫人,今天梅教官有事呀?”
梅夫人咬住一根香煙,舞伴忙殷勤地點上火,吞吐了一口煙霧後梅夫人才輕笑道:“老是同一個人跳舞,煩都煩死了,梅教官跳舞又差。”
她這話雖輕,卻傳遍了整個寂靜的會場。宋慈恩的心像是被重拳擊中,砰砰地要跳出喉嚨來,原來梅氏夫婦并不像表面上那樣恩愛!
心事重重地從舞會出來,剛一出門就被人攥着手腕拉到隐蔽處,顧淩寒一雙眼睛神秘兮兮地看着她:“宋姐姐,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顧淩寒和宋慈恩在黃埔之前就已經認識,去年八月裏,宋慈恩有事去香港,恰巧在面館裏偶遇沒錢付賬一臉窘迫的顧淩寒,聽到他發要考黃埔的宏願後,宋慈恩好心替他墊付了面錢,誰知他一團稚氣的模樣竟真的考進了黃埔,在黃埔重遇後他就黏上了宋慈恩,一口一個宋姐姐,什麽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來同她說。
他湊到宋慈恩耳邊,壓低了聲音說:“那個梅青崖教官,是個變态!”
宋慈恩唬了一跳,一把搡開他:“你聽誰胡說八道的?”
顧淩寒跟在她身後蹦蹦跳的:“不騙你,剛他把我叫到他宿舍去了,我以為是為了白天打架的事情處分我,結果你猜怎麽着?他讓我幫他理個發!理發的時候一直直勾勾地看着我,吓死我了。我還看到他收藏着一條辮子!都民國啦,他還收藏着當年絞下來的辮子,這說明他心裏還裝着大清國呢。什麽民主衛士,我看他就是個有奇怪癖好的遺老遺少!”
宋慈恩聽的生了氣,轉過身去擺出一張為人師長的嚴肅面孔:“顧淩寒同學。第一,我雖不任教但也算得上你的師長,尊師重道,以後請稱呼我宋老師。第二,君子坦蕩蕩,偷窺行徑非君子正道,背後對人評頭論足更是聖人所不齒。希望你可以謹記這兩點。”
說完她就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顧淩寒一個人在原地摸不着頭腦。
三、
舞會上的所見把宋慈恩的心攪亂了。
她不知該如何坦蕩地面對梅青崖,同時心裏又有些唾棄自己,愛一個人應當事事以他為先的呀,而她呢,在得知他的妻子對她不忠後心中竟生出歡喜,獨占欲壓過了對他的關心,這讓她懊惱自己。
所以,當在食堂外與梅青崖偶遇時,她只是慌亂地點了點頭便要走。
出乎意料的,梅青崖卻喊住了她:“宋小姐,我有事想請你幫忙。”
兩個人慢慢走到樹下僻靜處,梅青崖看着她,欲言又止,仿佛難以啓齒似的,半天,才說道:“明天是個踏青的好日子,我想邀請你一起去踏青。”
頓了一頓,像是下定了決心:“還有,能不能麻煩你叫上顧淩寒一起,他對我多有誤解,我想趁機解開誤會。”
宋慈恩心裏的喜悅還未升到半空就沉沉墜下,她想起了昨晚顧淩寒對她說的話。
難道……
擡起眼,梅青崖正熱切地望着自己,宋慈恩胡亂答了一聲好。梅青崖如釋重負地對她一笑,笑容燦然到連天邊雲霞都覺暗淡,他從未這樣笑過。
梅青崖走後,宋慈恩在樹下呆愣了半天,這才去找顧淩寒。
對于她的邀約,顧淩寒非常興奮,宋慈恩沒有告訴他,一同去的還有梅青崖。
是以當第二天看見梅青崖的時候,顧淩寒臉一黑轉身就要走人,宋慈恩一把攥住他的胳膊:“不要鬧小孩子脾氣,梅教官是來向你道歉的。”
梅青崖今天脫下軍裝,穿了一身挺括的灰色中山裝,越發顯得人英俊倜傥。顧淩寒也穿了一身白色中山裝,小小少年尚未發育完全,撐不起中山裝的肩寬,像是偷了家裏大人的衣裳。兩個人別別扭扭地走在一起,宋慈恩跟在後面看他們的背影,心裏不知怎的,像是在溫着一盅酒,晃晃蕩蕩,醉醺醺又暖洋洋。
踏青自然要朝田野裏去,他們沿着田埂漫步,陌上花開暖風熏熏,宋慈恩小心翼翼地踩着田埂,目光注視着梅青崖的背影,豎起耳朵聽他們的交談聲。
說是交談,其實多是梅青崖在說話,顧淩寒只是偶爾嗯一聲作為回答。宋慈恩覺得好奇怪,在黃埔裏,梅青崖是出了名的冷淡寡言,怎麽現在卻多話起來,喋喋不休諄諄教導的,就仿佛一個父親。
他們在說前天的鬥毆事件,梅青崖的聲音溫和低沉:“我聽說,你加入了青年軍人聯合會,還同時入了兩黨。恕我直言,你小小年紀,不宜參與政治。其實,我看過你的履歷,你原是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學生,大好前程,為何要來黃埔?你體質文弱,在軍事上很難有建樹,但你以小小年紀考取倫敦政治經濟學院,若專心于此,必有不錯建樹……”
他言辭句句懇切,落到顧淩寒耳朵裏卻全聽成了嘲諷,顧淩寒氣的一蹦三尺高:“你什麽意思?”
他突然發作,梅青崖有些發蒙,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宋慈恩忙走上去解圍,按住顧淩寒的手:“梅教官雖然話不中聽但句句好意,小顧你不要誤會了。”
她轉頭朝梅青崖笑道:“走了大半天,怪餓的,咱們回城吃飯吧?”
梅青崖回過神來:“好。”
今天的梅青崖好不像他,宋慈恩默默想。
他們回到城裏已是下午三點,找了一家還在開張的店吃飯,顧淩寒正是發育能吃的年紀,走了那麽多路又餓狠了,抱着碗大口大口吃的香甜,梅青崖卻不怎麽動筷子,只是微笑地看着顧淩寒吃,時而給他添一箸菜。宋慈恩既覺得自己多餘,不知怎的,又貪戀着這一刻,只盼太陽永不下山。
然而歡宴終将盡,即使他們這一頓飯吃到天色将暗,到底也是要結束了。顧淩寒吃的肚皮滾圓,艱難地跟着挪出飯店門檻:“宋姐姐,咱們回學校吧。”
這個小白眼狼!大吃了梅青崖一頓,還是把人家當空氣一般。梅青崖卻不介意,只是在路過一家照相館時他停住了腳步:“我們進去照個相吧。”
宋慈恩當然是巴不得,顧淩寒只得不情不願地被她拉了進去。
三個人先是各自照了一張獨照,宋慈恩又拉着顧淩寒和梅青崖照了一張合影,照完後梅青崖含笑看着宋慈恩,笑容裏有些羞赧,他輕聲對宋慈恩說:“宋小姐,可否讓我和顧同學單獨照一張合影?”
宋慈恩忙識趣地走開,把滿臉不情願的顧淩寒推到梅青崖面前,梅青崖伸出手來,撣了撣顧淩寒肩頭的塵土,幫他把肩線撫平抻直,兩個人看向鏡頭,顧淩寒一臉的別扭,梅青崖卻含着笑,白光一閃的那瞬間,宋慈恩隐約覺得,梅青崖像是哭了。
四、
踏青那日後,流言漸漸在學校裏散播開。
有相熟的女同事偷偷跑來告訴宋慈恩:“你有沒有聽到傳言?說你一腳踏兩船,一邊勾引着學生,一邊還想破壞梅教官的家庭。”
宋慈恩吓了一跳,是,她是存着破壞梅教官家庭的賊心和狗膽,但勾引學生的傳言又是從何而來?
念着謠言正在風口浪尖,那天晚上的牌局她特地沒有去,誰知,梅夫人竟會找上門來。
她在宿舍裏抱着書想着心事,突然有人篤篤敲門,打開門,梅夫人就站在門外,眼角眉梢含着意味不明的微笑打量着自己。
她心虛地側身讓對方進門,梅夫人踏進門來,在靠門的椅子上坐下,她并不拐彎抹角,直奔主題而來:“宋小姐,我聽說了那些流言,今天我來,只為一件事。無論真假,我希望你能離青崖遠一些。”
宋慈恩昏了頭腦,忍不住脫口而出:“您憑什麽這樣要求我呢?您自己不也是和別的男教官打得火熱?如果感情不在,那便放對方生路,何苦這樣虛與委蛇互相折磨?”
梅夫人望向她,凝視着她,直到她的耳根子都紅了才撲哧笑出聲來:“宋小姐,你還是太年輕啊,你以為我和別的男人親近是因為與梅青崖感情破滅。不,我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