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3)

我之所以這樣做,正是因為愛他,我和他結婚十六年,每一天,我對他的愛都變得更為熾烈一些。這把火在我的心裏燒着,要把我整個人都燒成灰燼了……可是你深愛的人卻愛着別人,你能怎麽辦呢?我失望,不甘,妒忌,怨怼……如若我的自我糟踐能得他關切的一眼,我願意深陷泥潭。可是你猜怎麽樣,有多事的人去告訴他,他卻對我說,若我遇到真愛,他願放手成全。”

“我覺得自己真是傻啊,十多年來,他只當我是個責任是個包袱,不願背起不忍放下。”

“當初嫁給他時,我就知道,他并不愛我。但那時我多年輕啊,和你一樣的年紀。我樂觀地想,天長日久,總能生出點真情來。他是個好人,把恩愛的戲演的十足十,但他演的越真我越能感覺出假。愛情這東西與貧窮一樣無法掩飾,可是也和牙齒一樣無法自拔。我漸漸開始騙自己,一個男人若是願意騙你,那說明他對你多少有點憐惜,這樣就夠了。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慢慢明白,是不夠的。人不可能永遠無希冀地付出愛,得不到回應,愛就漸漸成了怨,成了恨。”

她的話像是冬日裏屋檐下一節節的冰錐,漸次落下,砸在宋慈恩的心上,宋慈恩勉強笑着,問她:“所以,你是以過來人的身份來勸我嗎,勸我不要重蹈你的覆轍?”

梅夫人卻搖了搖頭,她微微笑着,眼睛空茫:“不,我不勸告任何人,我無心去管任何別人的悲喜生死。只是,即使是假裝的柔情,我也只願他對我一人展現啊。”

五、

梅夫人走後,宋慈恩一個呆坐在床上,耳邊反複回響着那句“你深愛的人卻愛着別人”,梅青崖心中竟然是有另外一個人的!這人是誰,她還在人世嗎,她為何沒有和梅青崖在一起?

這一天是1926年3月19日,宋慈恩深陷于兒女私情中不可自拔,卻不知有一件即将改變她和梅青崖、顧淩寒三人命運的大事正在悄然發生。

第二天,宋慈恩一來到政治部辦公室,就發覺到了氣氛的緊張。

當驅逐命令到來時,宋慈恩甚至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她是在回宿舍收拾東西的路上被同事斷斷續續告知了事變經過的,就在昨天晚上,校長以造反為由逮捕了中山艦的艦長,清洗運動開始了。

宋慈恩早在來黃埔前就已加入共産黨,現在自然是在被清洗之列,換句話說,她要離開黃埔了,或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匆匆整理了行李,宋慈恩和同事一起一步一回頭地走出了黃埔校門。

踏出大門去的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顧淩寒,顧淩寒,青年軍人聯合會的顧淩寒,加入了共産黨的顧淩寒,他現在怎麽樣了?

還有梅青崖,他是從護法運動一路過來的國黨軍人,這場運動自然不會牽扯到他,但是她如今這一走,今生今世還有相見之日嗎?

他們那日的合照尚在沖印之中呢。

想到這裏,她抓住送自己出門的舊日同事:“拜托您幫我給射擊課的梅教官捎個話,就說宋慈恩在雲來客棧等他,他不來我不走。”

六、

宋慈恩在雲來客棧等了梅青崖整整五天。

同志們陸續奔新天地而去,或者去了其他革命星火燃燒的地方,或者想方設法去了國外,唯有她,堅定不移地在雲來客棧等着梅青崖。

她去過一趟那日的照相館,得知照片已經被梅青崖取走了。

第五天的傍晚,梅青崖終于來了。

宋慈恩先是問了他顧淩寒的情況,他仿佛很欣慰似的:“政治部周主任走後,青年軍人聯合會被迫解散,我找他談了一場,他很氣憤,說如今這內讧局面全然不是他心中之黃埔,他失望透頂了,已經打算回英國去。”

年輕人的立場是多麽容易動搖啊,宋慈恩搖頭輕笑。

旋即,她的笑容淡去,直視着梅青崖的眼睛向他做最後的告白:“梅教官,有一句話我說出來您肯定要笑我。雖然我只比淩寒大六七歲,但我們三個一起去踏青的那一天,我竟然覺得我們就好像一家三口一般。我跟在你們後面看你們肩并肩地走,在飯桌上看着你給淩寒添菜,心裏想,要是時間靜止在這一刻,那該有多好啊。”

她沒有想到,她這句話竟引出了梅青崖眼睛裏的水光。

他微微閉起眼睛,不讓眼淚落下,像是在經歷着巨大的煎熬和痛苦,半天,他輕輕道:“他是我的兒子。”

宋慈恩驚住了,她的四肢百骸都像是被凍僵了,半天才磕磕絆絆地問出:“他是你的兒子?”

梅青崖點點頭:“是我的兒子,第一次見面我就認出他來了。我們十三年沒有見面了,十三年前,我在碼頭送別他和他娘,從那之後,就再也沒奢望過今生還能相見,每天每晚我都會想起他,然後将夜深時滿懷的相思在太陽升起時化作若無其事。誰知道天可憐見,竟讓我再次遇見他。我老啦,我的兒子也長成了大小夥子,踏青那件事情,是我利用了你,請你原諒一個父親想念兒子的心情吧,宋小姐。我思念了他十多年,還能有好運氣見他十幾天,更幸運還能與他一起相處一整天,我很滿足,謝謝你,宋小姐。”

宋慈恩驀地想起梅夫人的話:“梅夫人同我說,你愛的不是她,難道,你愛的人就是淩寒的母親?你們為什麽會分開?”

梅青崖的臉上浮出苦笑來:“我們為什麽會分開……因為她不愛我,她的心中愛着另一個人。很可笑吧,宋小姐。這個世界就是如此,環環相扣,環環不可解。我和她之間,有過難解的誤會,但最終令我們分開的,不過是她不愛我,僅此罷了。我設想過很多次,假如她愛我,刀山火海,我都是要拉着她一起的。可是她不愛我,我又有什麽法子呢?到如今我仍舊愛她,這些年,我改換名姓,梅青崖,只為那年,曾和她一起在青崖書院旁賞過梅花。她不愛我,随她去吧,就讓我一個人在往事中沉淪,我願意放生她。”

“宋小姐,我比你大十餘歲,從年齡上來講算得上你的長輩。你喜歡我,我很感謝。但是,作為長輩,我唯有以我半生的經驗告訴你,從來強求無好果。”

他側對着宋慈恩望着窗外,夕陽餘晖從半掩的窗子裏探進來,勾勒出他清秀英挺的側臉,他眉頭微蹙着,一汪陽光盈在他眉心的川字間都仿佛帶了悵惘:“宋老師,你年輕,長得美,有學問,追求你的人可以從淺水灣排隊到黃埔島,個個兒都是青年才俊,個個兒都滿懷深情。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我這樣一個人身上吧。”

他的眼睛望着不知多麽遙遠的遠方,猶如嘆息般地說:“一個魂埋泉下身寄人間的未亡之人。”

七、

1926年4月,宋慈恩離開廣州。

她再也沒有見過梅青崖。

三十年代,她偶遇過黃埔的舊識,向對方問起梅青崖的消息,卻只得知,早在1927年梅青崖就失蹤了,無人知他下落,

後來,宋慈恩和這個國家的很多人一起,在版圖上漂泊了大半個世紀。

在漂泊的半個世紀裏,她常常想起梅青崖,想起她被梅青崖的深情擊潰的那個傍晚。

雲來客棧那個傍晚,梅青崖臨走前,從口袋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張照片給她看:“你看。”

是踏青那一天他們照的照片,她記得,那天梅青崖曾和顧淩寒單獨照了一張合影,然而此刻梅青崖手上的照片裏,卻赫然出現着第三個人,在梅青崖與顧淩寒中間,一個微笑着的女孩子,梳着舊清時的發型,嘴角有淺淺梨渦。

梅青崖将那張照片貼在心口,臉上帶着笑,眼睛裏卻泛着水光:“說起來怪不好意思的,我和他們母子,連一張合影都沒有。”

借着夕陽最後的餘光,宋慈恩看見,那照片上的女孩子,分明是一筆一筆由人畫上去的。

長篇小說《舊夢1913》顧靈毓黃埔番外,原載于《愛格》2017年6月B版,轉載請注明作者及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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