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東天泛白的時候,燕雲烈來到淩青住的那間小屋前,袁不歸似乎剛從房間裏出來,正就着下人端着的水盆洗手。

燕雲烈一看見他手上的血,便是心頭重重一跳,直覺是孩子沒了。

衰不歸看到他,沖上來雙手拽住他的衣襟用力晃了兄,“燕雲烈,你都做了什麽?難怪我想那瓶藥怎麽不見了,原來給你做這用處了!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嗎?”

“對不起,本座當時确實太過沖動。” 燕雲烈沉着聲道。

“沖動?]袁不歸松開他的衣襟,手指向房內,“那根本是污辱!我找人把你關起來逼你生個孩子出來,你會是什麽感受?你知道男子生孕身體和心理要承受多大的負擔?你一句沖動對他造成多大的傷害,你知道嗎?”

衰不歸一通質疑,說完只瞪着燕雲烈重重地喘氣。

燕雲烈無意辯解,見袁不歸情緒稍稍平靜這才開口,“他……和孩子都怎麽樣?”

“稍稍動了胎氣,現在己經沒事了。”袁不歸的口氣依然不太好,“接下來我會照顧他直至他生産,他一生完我就離開這裏去找衛禹他們。”冷冷說完繞開燕雲烈走了出去。

燕雲烈在院子裏站了站,然後才走過去推開房門。迎而撲鼻而來一陣藥味,混着淡淡的血腥。淩青靜靜躺着,臉色蒼白,雙眸緊閉,不知是依然昏着還是睡着了。

燕雲烈在榻邊站着,就這麽默默地看着躺在榻上的人,過了約莫半柱香,他才有所反應,但只是低下腰去,伸手将因汗濕而蓋在他額際的頭發撩開。

手指正要抽回來的時候突然停住,似乎猶豫了下,手指屈了一屈,然後又貼了上去。指背輕輕地劃過他的眉眼,順着鼻梁描過,在他沒有血色的唇上摩挲……

“淩青……”燕雲烈低聲喚道,過了半晌又道出了另一個名字。

“秦林……”

淩青意識清明睜開眼睛後,發現自己并未在天絕教的議審堂中,”周圍昏昏暗暗,寸草不生的黑土地面崎岖坎坷,身旁有條水面渾黃的河正靜靜流淌。

這是哪裏自己不是應該還在天絕山上?

疑惑之下,他沿着河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了一段距離,發現這裏不止他一個人,還有些人在前面走着,陸陸續續地通過一座橋。

這到底是哪裏?自己怎麽會跑到這裏來的?

淩青心裏疑惑,習慣地用手去扶肚子,然這一摸卻是驚得背脊一陣發涼,自己的腹部竟然平坦如初!

孩子呢?!

心裏一慌,連忙四下要去尋找,卻在回頭的剎那整個人呆怔住。

“小秦……”

淩青愣愣地望着眼前這個年過半百、風韻猶在的貌美女子。嘴唇蠕動了兩下,這才似有不信地擠出兩個字,“蓮……姨?”

蓮姨還是那個時候他見到的模樣,臉上挂着親切溫柔的笑。她懷裏抱着什麽緩緩走近他,“蓮姨現在該叫你小淩才對吧?”

淩青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頭,心裏依然在疑惑這到底是哪裏,為什麽蓮姨會在這裏?

目光驀地觸及蓮姨懷裏抱着的東西,不由再是一愣,“這……?”

那個再眼熟不過的藍花布,是他心口永不愈合的傷,淩青猛地轉身去看那渾黃的河水,看那座橋,看那些面無表情的人依次從橋下一名老人手裏接過一碗什麽,喝下去。然後走上那座橋……

這裏是……黃泉?!難道自己已經……?

“你別怕……那裏還不是你去的地方。”

蓮姨的聲音細細柔柔,然後低頭逗了逗懷裏的孩子,孩子被逗得張着嘴直笑,蓮姨臉蔔露出十分喜歡的表情。

“這個孩子和小燕小時候一模一樣,我本來想帶着一起走的,但是這裏管事的和我說這孩子和你有緣……所以我就在這裏等着這一天。”說着将懷裏的襁褓遞過去給淩青。

淩青吶吶的,動作有些僵硬笨拙地接過來,手微微顫着,感覺懷裏的襁褓好像有千鈞之重。裹在襁褓裏的孩子,先是撲眨着烏黑的眼睛看他然後好像認出他來一樣,眸眼彎起地笑,小手一相拍了起來。

淩青心裏各種情緒起湧了上來,歡喜、心疼、愧疚,還有日以繼夜的相思……将襁褓抱起,臉貼着孩子的臉,襁褓裏的孩子伸出小小的、肉鼓鼓的手,輕輕摸着淩青的面頰,嘴裏發着“啊啊”的聲音。

“我真的可以帶走他嗎?”淩青嗚咽地問道,擡起頭時眼角紅紅的。

“傻孩子,當然可以。你為了他吃了兩次苦了,以後他要是調皮不乖的話就狠狠教訓!小燕小時候就是這樣,你看他大了還不是那般不成氣候?”

蓮姨說着收起臉上的笑,伸手撫了撫淩青消瘦的臉,“你們的事蓮姨在這裏都看得清清楚楚,蓮姨也算小燕半個娘親,把他教成這樣多少也有我的錯。蓮姨不求你原諒小燕,只希望你們都好好的,別讓自己太委屈。凝 香 錄 入”

淩青抱着孩子點點頭,見狀,蓮姨露出一抹寬心的笑,“那蓮姨也該走了……”說着,四周突然起了一陣人霧,漸漸将蓮姨的身形隐去。

“蓮姨?!”淩青上前了兩步,撥開濃霧,剛才蓮姨站的地方哪裏還有人?

霧氣越來越重,四面八方壓過來,淩青只牢牢抱緊懷裏的孩子,退無可退,也不知道該要往哪裏走,霧氣漫上他的身體,越來越沉重的壓迫讓他眼皮漸漸張不開,撐不了多久他便失去了意識,陷入黑暗中。

淩青住的那間小屋的門開着,煦暖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裏面傳來袁不歸的大嗓門。

“我啊,堂堂藥仙的關門弟子,藥仙府最聰明最有才華的徒弟,……現在因為你竟要做接生婆的事。”袁不歸嘴裏雖是抱怨,但手裏喂藥的動作卻是極小心仔細的。

淩青嘴角微微一翹,露出一抹帶着歉意的淺笑,人雖沒什麽精神的樣子,臉色倒還好,“其實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藥師還是去看看鈴鈞他們的情況,尤其是衛左使……”說完眉頭微皺,看向窗外,露出幾分擔心。

“他們啊才不需要我擔心咧,至少他們的情況肯定比你好。” 袁不歸擺了擺手道:“等你生完了,我自然會去找他們的。”淩青有些訝異他的話,明明且禹傷得那麽重?

“藥師,我這麽多時候都撐過來了,不差剩下的那些日子,但是衛左使那傷……”

袁不歸手往他面前一伸,豎着根食指左右搖了搖,沒讓他再說下去,而後湊近了一些賣着關子道:“你知道鈴鈞那時候給那姓衛的小子吃了什麽?”

淩青搖頭,他當時确實看到鈴鈞用嘴喂了什麽給衛禹,但自己當時那種情況怎麽可能看清,或者就算看清楚了,也許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名堂。

“那是命蠱。”袁不歸說道:“鈴鈞把自己的命蠱給了衛禹,就好像把自己的性命分了一半給他一樣。只要鈴鈞還活着,衛禹就算再斷一條胳膊都死不了,反之,如果衛禹死了,那麽鈴鈞也……”

淩青不由為之一撼。

所謂的生死相依,便是如此了吧?

不禁想起拾君山下,燕雲烈對自己說過的話——

“就算你粉身碎骨了。本座也會一根發絲一根發絲,一片骨一片骨那樣将你拾回來……”

曾經也為他那句話所動容并因此而惶惶不安,現在早己明白,那是他對秦林說的,并非是對自己……

“好了。”袁不歸放下空的藥碗,然後囑咐他,“你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多吃多休息,把之前遭的罪統統讨回來,我這就給你去找點補身的藥膳方子。”

淩青很聽話地點點頭,然後微微笑着目送袁不歸離開。待到聽見袁不歸關上門的聲音,他挪動身體坐起來了一些,掀開被褥,視線落在自己的肚子上,好像從未看過一樣。

看了一陣,淩青将手放在肚子上,帶着試探的口吻輕喚了一聲“淩小寶”,放在肚子上的手竟然感覺到裏面似乎在響應他那樣動了動。

淩青一愣,接着嘴角揚起,笑得欣喜,而他的眼前卻己經被水霧模糊了一片。

衛禹走了之後,很多事燕雲烈不得不自己來做,雖然可以調分舵的堂主來接任左使的位置,但是畢竟相處了十多年,如同兄弟一樣的關系,不是随便誰就可以替代的。

然後一想袁不歸也要離開,便不得不扪心自問,自己究競做錯了什麽?

其實燕雲烈知道自己做錯了一些事,而這些事情又一件扣一件,于是他便這麽一路錯了下來,等到他發覺的時候,己經連彌補的機會都沒有,只留下內疚和悔恨。淩青這件事上,猶是如此。凝*香*錄*入所以衰不歸說他的那一天他一句都不辯解,但是他又不知要如何來補償。

雖然他在一點點了解淩青這個人,但是要他歡歡喜喜來接受他肚子裏那個孩子,燕雲烈心裏總有那麽一道坎跨也跨不過去,那是為秦林所保留的禁地,就算他明知進淩青就是秦林……

但燕雲烈還是會常常不動聲色地去看看淩青的情況,有了袁不歸的照顧,淩青的情況看起來一天比一天好,原先消瘦的臉煩圓潤起來,整個人也精神了不少,隐隐有些恢複成他記憶裏的那個挽月劍的模樣。

記憶裏的挽月劍……

其實他已經記不太清以前的挽月劍是什麽樣子的了,他記憶甩的挽月劍全是這段時間所構築起來的形象,斯文、淡雅,只在親近的人面前才會表現出一些無傷大雅的劣性,這一點,倒是和秦林有些像……

不知不覺又走到了淩青住的那間小屋外,因為想事情想得太仔細而徑自大大咧咧地站在院門口。

淩青和袁不歸正在吃晚飯,只有袁不歸擡頭看了他一眼,淩青依然默默地扒着碗裏的飯菜,對他的出現視若無睹。

燕雲烈有那麽一瞬的失落。

那個人可以和鈴鈞患難相交,願意為了阻止衛禹自殘而妄動真氣,甚至和袁不歸都相處得很好,但是對自己的抵觸顯而易見,以前是恨不能和自己同歸于盡,現在則總是帶着戒色地防備自己。

不知現在的自己在他心裏是怎樣一種存在,也許……僅只傷害二字。

袁不歸的話對他觸動很大,自己做了形同污辱他的事……鞭刑、軟禁、強暴、逼迫他以男子之身孕育……那是一種傷害,是對身體和心理的雙重傷害。

失去孩子的痛苦己随時間的過去淡化很多,但是那個人所受的一重又一重的傷害需要多久才可以來填平?

燕雲烈想不出來,而一旦遇到他想不透澈的問題。他就直覺地想要逃避。

于是這一轉身,他再沒有回頭。

聽到遠去的腳步聲,淩青默默放下碗筷,垂下頭,看着眼前的飯菜發愣。

見狀,袁不歸伸手過去拍拍他擱在桌上的手,算是安慰,“你不吃,你肚子裏那個還要吃的。”

淩青點點頭複又将碗端了起來,但依然斂眸低忖,過了會兒才擡頭,“藥師,天絕教是不是有一門秘技叫『攝魂』?”

袁不歸正埋首飯碗間,聽到他這麽問,叼着根菜心擡起頭來,想了想,将嘴裏的菜含進嘴裏嚼了兩下,“有,但只有歷任的教主才懂得這門秘技,且結果很難控制,所以他們都很少或盡可能地不去用,畢竟這和妖邪蠱惑人心的妖術極為相似。”

淩青靜靜聽着,沒有再說什麽。袁不歸這人本來就沒心沒肺的,再加上還缺根筋,自然沒有注意到淩青眼眸中一閃而過的黯然。

人世沒有水恒,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沒有一樣會永久不變,也沒有一樣會永遠持續蔔去,仇恨也罷,怨憤也好,就連蝕骨焚心的愛戀,也終會有化灰消散的一天……

淩青覺得自己有些累了,恨得累了,愧疚得累了,就連深理在心底以為可以保守一輩子的暗戀,也在暗無天日下一點點變質,那些從一開始就看不到終點、看不到結果的感情,絕望的,一直壓抑着的,讓他疲憊至極……

天氣一點點回暖,淩青生産的日子也越來越近。

被軟禁在這裏幾乎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袁不歸倒是給他帶來不少消息:皇帝卧榻一個月後醒來完全換了一個人一樣,整頓朝綱,肅清朝野,四方一派河海晏清之象。

承瑞王和楚王揭竿而起的居心已經很明顯,去年在京城吃了個閉門羹,楚王帶兵回去後仍是按兵不動,但恐怕也安靜不了多久了;而東離暮雲……袁不歸只說武林盟這裏沒什麽大事,但是淩青卻覺得安陽王這人不會這麽安分,什麽事都不做。

對于安陽王,他實在想不明白,如果東離是被安陽王用下在自己身上的“及第”要挾的,那麽很有可能說明安陽王也知道“及第”的解法,而“及第”又是霍賢的東西,也就說安陽工和霍賢之間存有一定的關系。

但是安陽王又幾次協助武林正道刺殺霍賢,很多宮裏的消息也都是他帶出來的,這樣一來兩者就很矛盾。

另一方面,安陽王看起來不怎麽安于現狀,似乎局勢越亂他越開心,但若是真有人有動作,他又一定會想辦法去組織,如此,兩者又是矛盾的……他究竟要做什麽?

想起阮素雪評價安陽長的話——“他并不如你看到的那般簡單,卻也不如你想象的這麽危險。”

淩青很快将這個疑問放了下來,這些問題只能離開這裏以後再去尋找答案,而現在……淩青用手摸了摸快要臨産的肚子,他要想的只是這件事而己。

難道真要眼睜睜地看着燕雲烈把孩子帶走?

不可以!

但是在這裏他連自己的性命都無法作主,又如何能決定這個孩子的去處?手掌下傳來裏面那個有些好動過頭的小家夥的胎動,淩青側首看了下門口,那天之後燕雲烈就再沒來過。

淩青想,如果他不在意孩子,那麽自己把孩子帶走應該也可以……但是他不在意孩子,為什麽不放自己走?

門外傳來些聲響,淩青以為是袁不歸來了,起身走到門外,卻是出乎他的意料。

院子裏站了個一身白衣的年輕人,寬腰大袖、袂裾當風,一頭青絲用玉瞥松绾着,那打扮一看就明白他的身分。

只見他仰着頭止在打量四周,嘴裏贊嘆,“沒想到這裏還有這樣的地方,荒是荒了些,但還算清靜……”

淩青的視線先是落在他随意插在腰帶上的一個半截銀質面具上,然後又定定地落在他手裏的那柄劍上——

三尺長,寬不過兩指,劍鞘镂風劍柄勾月,出鞘後劍身薄如蟬翼……

歸夢!

挽月劍的歸夢為什麽在他手裏?

“其實木座倒是覺得有把劍非常合你,只可惜已經名劍有主了。”

“什麽劍?”

“歸、夢。”

淩青心裏暗暗一悸,整個人如被雷擊中,他明白眼前這個人不是什麽侍寵,他是“秦林”,是燕雲烈心心念念着的“秦林”!

他不禁微微笑了起來,帶着澀意的,一種從心底透出來的寒涼。

以前是自己暗暗按着他的喜好來穿着,來規矩自己的言行,如今卻是輪到他的侍寵來模仿自己……不,是“秦林”,就算明知道自己就是“秦林”,但他依然不願相信,他依然在尋找着他心裏那個“秦林”。

“唉?你是誰?”

那個人發現了站在門邊的淩青,對于這裏還有人住表示了極大的好奇,将淩青上下打量了一圈,然後視線落在他的肚子上,疑惑道:“你怎麽……這個樣子?是不是生了什麽奇怪的病?”然後自言自語,“這也難怪,這個樣子是挺吓人的……”

淩青握着門框的手指在木頭上留下兒道深深的抓痕,咬了咬牙根,将滿腔翻湧的酸澀強吞下去,冷聲道:“把你手裏的劍留下!”

對方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明淨的眼眸朝着他眨了兩下,“ 你說什麽?”

“把劍留下!”

淩青重複了一遍,握着門框的手用力到手背上青筋條條乍現。

對方皺起眉頭,顯然不願意,“你這人怎麽這樣?”拿着歸夢的手藏到身後,“這是教主給我的,怎麽可以随便給你?”

淩青再顧不得什麽,翻手一掌掃上去,對方哪裏想到他竟有武功且內力如此之高,當下就被淩青的掌風掃到地上,歸夢則在他摔倒的剎那脫手而去。

淩青接過歸夢,又看了眼摔在地上的人,然後拿着歸夢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喂!你去哪?!把劍還給我!”

把那個人的叫嚣狠狠摔在身後,淩青越走越急,天上落下幾滴豆大的水滴,接着大雨謗沱。

淩青只一個勁地往山下走,明知沒有“引路”自己根本走不出去,但是他管不了這麽多了。

他不要再留在這裏,不要再看到那樣的畫面!

雨水瓢潑而下,劈頭蓋臉地澆在他身上,冰冷的,寒徹肌骨的,但更冷的……是他的心!

為什麽這麽殘忍?

為什麽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他喜歡的只是“秦林”,他愛的只是“秦林”,他寧願再造一個“秦林”出來,也不願承認自己就是“秦林” 這個事實?

淩青停下腳步,扶着一棵大樹不停地喘氣,冰冷的雨水順着額角滑下來,落進嘴裏卻有着鹹苦的味道。淩青低頭望向自己的肚子,狠狠咬牙。

既然不願承認自己就是“秦林”,為什麽卻要自己再生一個孩子償給他?

只是為了在自己身上宣洩那個時候悲痛的情緒嗎?

只是為了……可以找一個讓自己稍稍心安的方法?

那有誰來想過自己?

那些獨自承受的悲痛,那些幾乎要将自己壓死的悔恨,那些身體和心理上的傷……誰來在意過?誰來安撫過?

沒有,都沒有!

雨,沒有要停的意思……淩青突然感覺肚子裏面傳來一陣下墜感,緊接着不安的感覺襲上心頭。他連忙清醒過來,擦幹淨臉上的雨水,看看周圍,心裏想着要趕快回去,剛才動了內力不知是否影響到孩子。

轉身正要往回走,卻不想雨水泡松了山泥,淩青腳下一滑,身體往後倒下,竟從小斜坡上滾了下去!

大雨嘩嘩地洗刷過泥地,天地仿佛颠倒了又正過來,明滅交替的變換,枝杈和石頭在身上、臉上割下細小的擦傷,淩青恢複意識的時候,透過眼前抽着綠芽的茂密枝權間,看見陰灰壓抑的天空。

他躺在小土坡下,渾身都在痛,又動彈不得,雨水肆無忌憚地澆在身上,冰冷寒涼。

過了半響,才感覺四肢稍稍恢複了些感覺,淩青這會兒什麽都不想,只一心要爬上去,因為感覺身下有一股股溫熱的液體湧了出來,伴随着肚子裏那一陣陣下墜的痛楚,他知道應該是孩子要出來了。

伸手摸了摸肚子,似在安撫裏面那個受到驚吓而等不及要出來的小家夥,然後側着身,抓着地上的草,一點一點挪動不方便的身子。

身上滿是泥污,手被野草和石子劃得血肉模糊,但是爬了半天也不過一段的題離,他現在沒有辦法催動內力,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去了一樣,而腹部的痛卻是一陣疼過一陣。

淩青有些絕望地擡頭看向上方,此刻看來遙不可及的山坡,各種被壓抑下的情緒在脆弱的時候便來勢兇猛地侵襲過來。

冷,還有疼痛,四下除了雨聲之外再沒有別的聲音,那種孤寂、凄慘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宛如被抛進一個無底的深淵裏。

沒有人來管他,沒有人!

那個人要的是“秦林”,所以自己如何他都不會在意。

那五個多月衣食不繼、幾乎被遺忘的日子,除夕夜絢爛熱鬧與他這單冷清凄寒的鮮明對比,就算他知道了,他也依然沉浸在編織的夢境中。他甚至找了一個可以替代“秦林”的人,但是自己卻被丢在那種地方,明明自己肚子裏懷着他的孩子,明明自己……就是“秦林”!

淩青低頭看看手裏的歸夢。傲 雪 凝 香 錄 入“弄花留香,香風空自散;掬水挽月,月影不禁流……”

為什麽上天要如此待他?

他不過是暗暗地喜歡着一個人,一直一直那樣默默地關注着,連對方回眸看自己一眼的奢望都不曾有過,只唯一一次出于私心地想要接近他,卻要給予自己這樣的懲罰?

他犯了什麽十惡不赦的錯?要讓自己禁受比淩遲、比車裂都還要痛苦殘忍的懲罰,到底是為什麽?

淩青将歸夢抱進懷裏,再抑制不住的,這長久克制而下的委屈、悲傷,就連親眼看着孩子死在亂刀之下都強忍着沒有流下的眼淚,在這一刻破繭而出……

天色漸暗,大雨依舊不停,燕雲烈的房中隐隐有絲竹之聲傳來,但是下一刻“砰”的一聲,門被人一腳踢開,驚得琴聲驟然而止。

衰不歸一臉怒氣地站在門口,房裏的人俱是一愣。燕雲烈斜倚榻上,一派慵懶,見到來人緩緩放下手裏的酒盞,“不歸,你……”

不待燕雲烈問話,袁不歸幾步上前幾乎是撲了過去,指間銀光一閃,三枚銀針抵在燕雲烈的百會穴上,“你把淩青帶到哪裏去了?”

燕雲烈露出些許疑惑的表情,“什麽帶到哪裏去?本座一直在這裏。”

袁不歸卻是不信,“你真的沒有把淩青帶走?”

燕雲烈皺起眉頭,似感覺到他話裏預示了什麽,“淩青怎麽了?”

袁不歸将銀針收了起來,“淩青不見了……我以為他只是在周圍附近随處走走,但是這麽大的雨也早該回來了。”

“他大着肚子不方便,你怎麽不看好他?”燕雲烈問道。

話音剛落,被袁不歸袖子一掃,一掌搧在臉上,顯然是被他那種輕描淡寫的語氣給激怒了。

袁不歸吼道:“我看好他?燕教主那你做什麽去了?你不管不問就知道坐在這裏花天酒地,反過來問我為什麽不看好他?”

然後手一指坐在一旁身穿白衣、戴着面具的青年,“還有,這是什麽?你看看你都搞出來些什麽?你喜歡『秦林』,你可以為『秦林』 連命都不要,這就是你的喜歡?”

袁不歸手一伸,将那青年臉上的面具扯下來一把丢到燕雲烈身上。

“你就算不願意相信,我還是要清清楚楚地告訴你……淩青就是『秦林』,在這世上除了他以外不會再有第二個『秦林』!而他現在懷着你的孩子不知去向,你卻在這裏抱着這個假貨醉生夢死!燕雲烈,你簡直豬狗不如!”

燕雲烈被袁不歸那逾矩的一下搧得頓時懵了,自他認識袁不歸到現在,只知他不怎麽正經,向來沒心沒肺,總是笑嘻嘻的也沒什麽脾氣,卻是頭一回看到他如此生氣。其實上次得知自己逼迫淩青再孕的時候,他就已經發過一次怒了。

說完那些,袁不歸看起來似平靜了些,“燕教主,如果淩青有個三長兩短。我會替他從你身上一一讨回來的!”轉身就要走的時候,那個一直在燕雲烈身旁不出聲的侍寵突然開了口。

“你們說的是不是北面靠近後山、那個小屋裏住的人?”

袁不歸和燕雲烈齊刷刷地看向他,“你見過他?”

青年微微低頭,“他見到我手裏拿着教主給我的劍就突然很生氣,搶走了劍就向後山去了,我怕教主責罰,所以… 就沒有回報教主……”越說越小聲。

袁不歸又再狠狠地瞪了一眼燕雲烈,袖子一甩奔出門去。

燕雲烈看着門口微微路肩,接着回頭看向身邊這個穿着按照『秦林』來的,無論是身形還是氣質也都極為相似的人,然後目光落在地上那個半截的銀質面具上。

“燕雲烈,你知不知道迄今為止,你的一意孤行讓你犯下了多少不可彌補的錯?”

“燕雲烈,你知不知道你根本不懂什麽是愛,也不懂什麽是兩情相悅,你的一切都是從你自己出發,你有考慮別人的感受嗎?”

“燕雲烈,記得我說過的話,還有……你對不起淩青,你也辜負了淩青這麽多年的情意……

“來人!”燕雲烈猛地起身,“都給木座去後山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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