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淩青——!”

“淩公子!”

山坡上人影飒飒,天色漸暗,樹林裏更是視線不清,又下着雨不能點火把,袁不歸只能希冀着快點找到人。

照那人說的,淩青是帶着怒氣離開的,想來也是,幾乎如同自己另一半的劍卻在一個不相幹的人手裏拿着,任是誰都咽不下這口氣。

袁不歸回頭看向跟過來一起找人的燕雲烈,此際都是從頭濕到了腳,向來倜傥潇灑的燕大教主也顯出幾分狠狽來,臉上還留着剛才搧他那一掌的指痕。

“燕教主,你若是對淩青沒有感情,就放他和孩子走吧……”袁不歸對他說道:“這樣……對誰都好。”

燕雲烈沒有答他,只一聲不吭地四下尋找,在尋到一個小土坡邊的時候,突然眼睛一亮,幾個縱身躍了下去。

小土坡下有一抹青色混在雜草和石礫間,燕雲烈緩緩走過去,等到看清楚時,心口就好像被人用手揪了一把。

淩青側着身體倒在地上,身上沾滿了草屑和泥土,衣衫被劃開的地方隐隐透出暗紅的血跡,整個人縮成一團打着顫。

“淩青!”

燕雲烈跑上去将他從地上拉起來,只覺觸手冰冷幾乎感覺不到溫度,燕雲烈連忙脫下自己身上的大氅将他裹了起來,“淩青……淩青?你怎麽樣?本座現在就帶你上去。”

淩青似聽出了他的聲音,手一揮想要從燕雲烈的懷裏掙脫開,“不敢勞煩燕大教主。”冷冷地說道,雖然沒什麽氣力,但是拒絕的意思盡然體現。

燕雲烈拉着他一條胳膊不敢松手,只放軟了口氣,“本座把你帶上去就好,袁不歸很擔心你的惰況。”說着伸手要去拉他另一條胳膊,但手還沒碰到就被他用力甩開,而接下來所發生的事,讓燕雲烈徹底愣住。

淩青以為他伸手過來是要拿走他手裏的劍,便緊緊抱着歸夢,被雨水打濕的頭發淩亂地貼在臉上.濕成一縷縷的,透過不斷淌着雨水的頭發,燕雲烈看到他正看着自己。

那眼神裏有痛苦,有怨憤,還有着哀求,與那種陷入絕境的小動物所流露出來的可憐。

他被凍得發紫的嘴唇微微張合,卻沒有發出聲音,而握着歸夢的手是如此的用力,削瘦的手指上蒼白的皮膚仿佛就要被指骨撐開,被野草和利石割開了手掌,嫣紅的細線便順着歸夢劍鞘上的紋路蜿蜒徊走。

兩個人在大雨裏默默地對峙,突然淩青低哼了一聲,極為痛苦地皺緊了眉頭弓起身子,一手捂上腹部。

燕雲烈這才看見他的身下,染了一大片暗色的痕跡,因為穿的是深色的衣服所以才沒有注意,那片深色的痕跡被雨水化開滲進土裏,在他身後拖了一小段距離。

看來情況很不好。燕雲烈也顧不得他的拒絕,再次将他拉起來抱進懷中,卻聽見淩聲哆嗦着哀求。

“不要拿走歸夢……那是我的劍……不要拿走……”

氣若游絲的聲音,卻像一塊重石狠狠撞進燕雲烈心裏。

燕雲烈低頭看向懷裏的人,只見他原本清明透澈的眼眸此時有些費力地半睜着,眼神渙散的、空洞的望着上方的天空,不知是因為冷還是痛楚,整個人發着抖的痙攣。

怎麽會這樣?

自己究竟做了什麽……竟将他逼至此種境地?

“不拿……沒人拿你的歸夢……”燕雲烈輕撫着他的背脊柔聲安撫,“乖,本座只是來帶你上去……”

淩青聽到沒人拿他的歸夢,心裏便稍稍放松,而這一放松,肚子那邊傳來的痛楚便竄過全身。此刻被寒冷及痛楚折磨好幾個時辰,意識開始陷入混沌。

淩青只覺得抱着自己的人懷中很暖,溫沉的聲音讓人很安心,不由像是在水中沉浮的、幾乎就要溺斃的人,找到了可以救命的浮木一樣,牢牢地抓着。

“疼……我好疼。”

燕雲烈抱起他,往山上走去,“不疼,我們這就去找袁不歸……乖,不疼……”輕聲哄着,将他抱得再緊了些,這也是他……

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回到山坡上,看到淩青這副樣子,袁不歸自然沒給燕雲烈什麽好臉色看,執起淩青的手把了下脈,又摸了摸他的肚子,肯定地說道:“他要生了,先帶他回去。”

燕雲烈抱着淩青,一路将他抱回到那間小屋,一進屋袁不歸也顧不得換下身上的濕衣,一邊吩咐人去燒熱水,一邊取出銀針為淩青施針。

“燕教主不回去陪你那位『秦林』兩個人在大雨裏默默地對峙,突然淩青低哼了一聲,極為痛苦地皺緊了眉頭弓起身子,一手捂上腹部。

袁不歸帶諷的話像把刀子,毫不留情面地在燕雲烈心口捅了一下。他默不作聲地站在一旁靜靜看着,看袁不歸脫下淩青身上的衣衫.露出高高凸起的滾圓的肚子,一瞬間又像是被什麽撼動了一樣。

那裏有着自己的孩子……那裏孕育着自己的……

他不是沒有這樣的認識,但第一次這麽清楚地感覺到這一點,自己和床上這個人,已有了無法斬斷的羁絆,一個将彼此的精魄深融于血脈的小生命,他會長大,會說話,會長得像兩人中的一個,或者綜合了彼此的樣貌,會像是自己生命的延續。

那是一種有點不可思議的感覺,但是他曾經有過這樣的感覺.就在他知道『秦林』可能會和自已擁有一個孩子的時候,但是現在.少了當時的欣喜若狂,反而多了些莫可名狀,複雜的難以言喻的感惰在裏面。

他是秦林,他不是……他是……

燕雲烈心裏糾結着。

淩青似乎痛得很厲害,不斷晃動着腦袋,松散開的頭發淩亂地披散着。

袁不歸在他肚子上按了兩下,然後湊過去,在他頭上摸了摸,“淩青,孩子要出來了,你還記不記得祈夫人教你的?”

淩青胡亂地點了點頭,然後開始調整自己的喘息,袁不歸笑着稱贊了下,“對,就是這樣,你知道我不是接生婆,所以最重要的還是要靠你自己。”

“嗯……啊啊!”淩青低叫了一聲,猛地撐起上身,蒼白的臉上綴了點點汗珠,剛換上的幹的中衣上,又隐隐浮出水印。

袁不歸回過頭來,“燕教主如果想留在這裏,就過來幫下忙。”

燕雲烈便走了過去,按照袁不歸說的,按住淩青的上身不讓他亂動。眼角瞥了一眼,便看見淩青高高隆起的肚子、岔開的雙腳,收回了視線,便看見他水濕着眼眸,緊咬下唇,痛苦之色全顯露在臉上,但是孩子卻遲遲不下來。

衰不歸探了探淩青的脈門,終于發現症結所在。淩青摔下山坡的時候,一定是怕孩子有事.故而将全身真氣都用來護住胎兒,而現在氣血混亂,他卻沒辦法撤去保護孩子的真氣,所以孩子才遲遲生不出來。

“淩青,你試着催動真氣,将身體裏的真氣都導回歸元。”

淩青停止用力,然過了會兒用力搖了搖頭,“不行……藥師,我不行……”

“淩青,你不可以放棄!再不生,你和孩子都保不住!”

“我做不到……”淩青微微擡起上身,“藥師……別管我,你直接……”擡起手來指着腹部做了個“剖開”的動作。

燕雲烈暗暗一驚,一低頭,正對上淩青的眼眸,只見他先前還因為意識不清而混沌渙散的眸子,此際卻清明的宛如墨夜裏的星辰,熠熠生輝,璀璨如珠。

淩青看着他,嘴角微微一勾,這一笑讓燕雲烈背脊一寒,他看多了他這樣的笑,而每次他這樣笑的時候,都是他選擇放棄的時候。

“燕教主……”淩青緩緩出聲道:“燕教主,你放心……孩子……在下還你……若是不夠,這條命也……”

“別說了!”燕雲烈制止了他再說下去,他不要聽,在他口中說出來的自己就好像不通人情的修羅,就好像沒有人性的鬼差.是來向他索債的,是來要他償命的……但是,自己早已不是當時那樣的想法,而那時的沖動也足以讓自己後悔不堪。

燕雲烈将淩青抱了起來,讓他靠在自己懷裏,問袁不歸,“只要讓他的真氣歸位就行了,對不對?”

袁不歸點點頭,“要快,孩子和他都撐不了太久。”

燕雲烈執過淩青的手,手心相對,另一只手抵在他背上,緩緩催動自己的內力,幫助他将無法控制的真氣歸位。

淩青沒有拒絕,任他的真氣灌進自己身體內,很溫暖.是那種讓他覺得有點奢侈的暖意,他絕不會想到自己以淩青的身分如此接近于他,卻是在這種悄況之下,多麽的諷刺!

真氣一點點被導回,腹部的疼痛便越來越明顯,那種下墜的,仿佛從內部要将身體一撕為二的疼痛。

前塵過往都在眼前浮現,八年前在驿道上的初遇,而後整整六年連自己都不曾知曉暗處相思,然後便是兩年前在塵山下不期而遇,這是一切錯誤的開端,他就在這場錯誤裏沉淪、迷失,卻最終要面對現實,承受欺騙所帝來的懲罰……

人生在世,還有多少個八年可以讓他再追逐、再沉醉,兩次擦身而過駐足回眸?

沒有了,也不可能再有了……

淩青微微擡頭,看向燕雲烈,目光描摹着眼前這張俊美如昔的臉.開口,“燕教主,可不可以答應在下一個請求?”

燕雲烈被他看得一怔,這般熟悉的眸光,點醒了他記憶裏的某一個沉睡的畫面,戴着半截面具的青年,籠了一身的夜色月華,微擡着頭看着自己,眼裏是盛載不下而要溢出的眷戀和深情……

心裏不由一陣動容,“你說吧……”

淩青斂下眼眸,視線挪了開來,“若是孩子順利誕下……在下也還茍且于世……請燕教主為我用一次『攝魂』術……”

燕雲烈沒有多想,不就是攝魂術,這有什麽難?他現在只想着他和孩子都沒有事,便爽快地答應了。

淩青卻側過頭來眼神複雜地看了他一眼,而後猛地用力握住燕雲烈的手,幾乎拼盡全身的力氣,身體擡起頭向後仰去,以致頸部的線條牢牢繃緊。

撕裂的痛随着尾椎竄上腦門,就在淩青幾乎要一口氣接不上來的時候,肚子裏的重物随着一股液體猛地滑出了體外。

嬰兒響亮的啼哭,伴着袁不歸興奮的聲音,“生了!終于生了!還是個臭小子!”

燕雲烈愣愣地看着袁不歸手裏那團紅紅的、皮膚皺成一團,還連着臍帶的小東西,莫名一陣感動,但緊接着懷裏一松,低頭時,只看見淩青蒼白着臉,身體軟軟如一張紙片,從自己懷裏滑出,倒在了床上。

“淩青?!”

燕雲烈從書房回來,走進霧幽聽雪閣,奶娘剛給孩子喂好奶,正抱着他在哄他睡。

燕雲烈背着手悄聲走過去,便見那露在襁褓外頭的小臉上,正腆着吃飽之後心滿意足的表情,桃花粉的唇掀微微嘟着,嘴角挂着一絲口水。

燕雲烈看着不覺心裏歡喜不過,便忍不住伸手過去,用手指戳了戳他圓嘟哪的粉嫩嫩小臉,誰知才沒弄兩下孩子就睜開眼來,烏黑瑩亮的眸子撲閃撲閃眨了兩下,然後眉頭一皺“嗚哇”地哭了起來,似乎不滿被人從睡夢中擾醒。

那哭聲又脆又亮太具有穿透力,讓燕雲烈小小地皺了下眉。奶娘一邊哄着孩子一邊笑着道:“小公子長得真俊,眉眼都和教主一模一樣。”

燕雲烈沒有出聲,只斂起了表情,轉身緩步走出了霧幽聽雪閣。閣外一派春意盎然,然天絕山的某個角落卻依然如寒似冰、寂廖沉默。

雖然出生的時候有點波折,但孩子沒有事,只是淩青自那日之後便一直沒有醒過來。

走進他房裏,迎面撲來的便是一陣藥香。袁不歸的說法.淩青的身體沒什麽大礙,他的恢複能力較常人要好很多,他一直不醒,也許只是他不願醒過來而已。

“為什麽?”

“那就要問燕大教主你了。”

燕雲烈拖了把椅子在淩青的床邊坐下,默默地着着靜躺在榻上沉睡不醒的人。這己經是第十日了,這十日裏只能喂他一些湯藥和稀如水的薄粥,好不容易在袁不歸的照料下稍稍恢複紅潤的臉頰,又蒼白地凹陷下去。

燕雲烈也意識到,他在自己這裏的十個月,幾乎沒有受到好的待遇,縱然有鈴鈞和袁不歸先後照顧他,但是自己對他卻是不聞不問,甚至還在清楚認識到自己和他孕育了一個孩子之後,依然選擇逃避。

親眼看見了才知道這有多辛苦,以及身體所要承受的巨大痛苦,而淩青卻井非是第一次。

其實燕雲烈這幾天有仔細想過,一些錯,己經鑄成并在彼此心間都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傷,而一些事,也已經沒有辦法挽回,他可以靜待将來,如果淩青願意,他可以和他一起生活,一同養育他們的孩子。

孩子仿佛一根無形的線,将他和他拴在了一起,雖然燕雲烈心裏還有一些隔閡無法消融,但是他覺得他可以将就,或許在以後會有所改變,哪怕在他心裏,“秦林”和“淩青”依然是兩個不同的存在,即便有少許重合的地方,但是在某種感情上還是不同的。

想到這裏,燕雲烈湊過去,伸出手去理了理淩青的鬓發。

“淩青,你快點醒過來,你還沒有看過你的……我們的孩子,本座也還沒給他取名字,想等着你一起來想……”

總覺得說這些話很有些別扭,燕雲烈收回手來,然後看見淩青露在被褥外的一截手指,便想替他将手塞回被褥中,但是握住那只手時,卻仿佛有一陣似曾相識的感覺從相觸的指尖竄過脈絡。

燕雲烈低頭,看向托在自己掌中的那只手,那是淩青常年擎劍的手,手指削瘦纖長,指上和掌中生着劍繭。燕雲烈看着看着,然後非常莫名地做了一件也許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的事—他将自己的手和他的手掌心相對,而後手指交錯,十指相扣。

于是那種熟悉的感覺複又襲來,仿佛不是第一次握着這只手,那種熟悉深入到骨子裏。

一些畫面在腦中緩緩而現,從拾君山回來的路上,兩人坐在馬車上十指交纏;第一次到天絕山的山腳下,他露出一副幾欲轉身要逃的表情,被自己拉住手一路小跑着帶上了山;陪他去練功房路上,也是這樣牽着他的手……

那個時候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這樣牽着“他”的手,天南海北,與子相悅。

“對不起,本座讓你受了那麽多的苦……但是你知不知道,木座有多想你?”

燕雲烈握着淩青的手緩緩湊近自己的唇邊,就在嘴唇快要碰上的時候……驀然清醒!

像是被燙到一樣地忙将手松開,燕雲烈站起身,看了看躺在榻上依然沉睡不醒的人,然後轉身靜悄悄地離開。

房門被輕聲地阖上,燕雲烈沒有看見,淩青擱在被褥外的那只手,手指有反應地動了一動。

晚上的時候燕雲烈就聽袁不歸說淩青醒過來了,不由有些心虛,為着之前自己在他那裏失神時所做的事和所說的話。

隔日,燕雲烈才到淩青住的那間小屋去看他,走在路上的時候想,如果淩青提出要看孩子的要求,就順水推舟讓他住到霧幽聽雪閣去。對于兩人的關系,他還是想要彌補并設法進一步的改善,畢竟他已經決定了要接受這個人以後在自己身邊生活。

但是到了那裏卻發現事情遠不是自己想的這樣,淩青對着他的态度依然非常冷淡,甚至帶着刻意的疏遠,只有面對袁不歸時才會露出一點淺淺的笑,這一點他可以理解,但讓他出乎意料的是,淩青絕口不提孩子的事,好像他把生産的事情完全忘記了一般。

幾次下來,終于趁着袁不歸不在的時候,燕雲烈小心地問他,“淩青,要不要本座帶你去看看孩子?”

誰想,淩青嘴角一勾,“燕教主是要提醒在下不要忘記,當日是如何強逼在下吃下魁石蓮,而後又是如何強迫了在下,讓在下以男子之身懷胎十月生一個孩子來償你?”

燕雲烈聽聞,一陣發懵,他沒想到是這個樣子。他以為他很喜歡肚子裏的孩子,他以為他會像自己一樣,看到那個小小的、軟軟的又有點吵鬧的小家夥時心惰大好……

那個時候明明看到他一臉寵溺地輕拍肚子,叫着肚子裏的小東西“臭小子”,那樣喜歡和期待的模樣:明明怎麽也生不下來的時候,為了保住孩子不惜讓袁不歸剖開肚子取出胎兒……

為什麽現在是這樣的态度?

“你真的不要看一眼嗚?畢竟他是……”

“燕教主……”淩青冷冷打斷了他的話,“對在下而言,這個孩子并非是在下自願懷上的,不過是依照燕教主的意願,償給燕教主的一條命而己……”

燕雲烈向後趔趄了兩步,心口堵得厲害。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那個可以為了孩子的死而要自己同歸于盡的人,現在竟然能無動于衷到這種地步!他還想讓他住進霧幽聽雪閣裏陪着孩子,他還想着以後要和他一起生活、一起養育他們的孩子……

“燕教主如果沒別的事,請讓在下安靜休養。”淩青下了逐客令。

燕雲烈看向他,還想說什麽,但終是沒能說出來,轉身向門口走去。

腳還未跨出門坎,淩青冷清平淡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那日燕教主答應在下的事情,還請燕教主不要忘記。”

咚!燕雲烈一拳砸在門框上,甩手而去。

淩青盯着門的方向看了半晌,然後收回視線落在自己平坦的腹部上,用手摸了摸,就好像孩子依然在的時候那樣。

“對不起……”他喃喃着說道:“如果不這樣……”

如果不這樣,自己一定舍不得将孩子留下,就算把天絕教上下全滅了,也會要把孩子帶走!

淩青的身體沒有大礙,袁不歸便離開了天絕山去找鈴鈞和衛禹。

那一日,燕雲烈送袁不歸一直到天絕教的山門口,衰不歸卻頭也不回地跟“引路”走下石階。

燕雲烈一直站在那裏,久久未動,仿佛大門邊的石雕一樣,就算已經看不見袁不歸的身影了還一直站在那裏。

衛禹是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兄弟,袁不歸是自己初入江湖的第一個知交,現在都走了……

燕雲烈心裏說不出的落寞,就好像被舍棄了一樣。

他以為很多會永遠不變,就按照現狀維持下去的東西,如今都己經悄然改變,就像和這兩人的關系。而他很清楚地知道,這場分崩離析的始作俑者……就是自己!

沒過幾天,己經有些失魂落魄的燕雲烈,在淩青那裏再一次聽到宛如晴空霹靂的事。淩青讓他在自己身上用“攝魂”,卻是為了消除他的記憶。

燕雲烈以為他還在恨着自己對他所做的那些事,而這恨,競不惜要用到“忘卻”。

但是淩青卻平靜地告訴他,“不是恨……燕教主,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在下真的恨你入骨大可一劍殺了你,不然……我們還可以同歸于盡……”

“那是什麽?”燕雲烈問道。

不是恨,又是什麽?

淩青看着他,清澈的眼眸斂着微瀾。

“是什麽不重要,只是在下累了……一些事情擱在心裏拿不起也扔不掉,不如索性全忘記。”然後嘴角微微弧起,略有些失神.“忘記了多好?都忘記了,這人世才好繼續走下去……”像是說給燕雲烈聽的,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燕雲烈想說,就算忘記了,但是一些已經發生的事情還是沒有辦法改變。但是他沒有說出口,只因為這個念頭在心中生成的時候,先把他自己撼住。

自己不也是,一直都沒有辦法去接受一些已經既定事實的事?自己不也是,一直都在逃避?

只是……淩青對自己更狠一點。

“那麽,你要忘掉哪一些?”

淩青低下頭,眼睛眨了眨.然後擡起頭來,一字字道:“所有和燕教主相關的……我都不想記住。”

一瞬間,燕雲烈似跌入冰窟。那種透徹骨髓的寒冷,糾纏住每一塊骨頭,每一根經脈,緊緊的,包裹住全身,然後像一只無形的手,伸過來抓住他的心口,慢慢扣緊,直至所有的血液都凍結,全身再惑受不到一點溫暖,是那樣令人毛骨悚然而恐俱的寒冷。

燕雲烈緊了緊拳頭,“淩青,你真的想好了?”

淩青沒有立刻回答,靜默了片刻才點點頭,“想好了。”

“那好,你看着本座的眼睛……”燕雲烈伸山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點上淩青的眉心,“從什麽時候開始?”

“八年前……官山驿道上。”

燕雲烈再次愣住,他以為淩青的回答該是兩年前在塵山下的那一晚,卻沒想到……

八年前……

似乎明白燕雲烈在怔愣什麽,淩青說道:“是啊,八年前,燕教主定然是不記得的……但是我卻記得很清楚……”

到現在都依然清晰如昨,黑衣的男子潇灑倜傥,略略粗糙的手指替他輕抹掉黏在臉上的血痕……那一年,自己剛滿十八歲,挽月公子淩青在江湖上小有名氣,卻被他戲谑成劈月公子。

而今,挽月也好,劈月也好,一切都該是個盡頭了。八年夠長了……自己再沒有一個八年來經歷這樣一場令人身心俱疲的單相思。

“燕教主,為何還不開始?”

燕雲烈怔愣在那個“八年”之上,手指微微屈起,有什麽話想問他,但是看着他平靜的目光,他明白現在問什麽都己經晚了,很多事在他身邊發生,而他看到的,水遠都只是一個結果……

屈起的手指複又伸直,“你現在看着本座的眼睛,本座說什麽,你就做什麽……”

天空又飄起了細雨,湘西潮濕多雨,雨水裏總帶着泥土的清香。

燕雲烈送着一身白衣的青年到天絕教的山門口,青年清秀溫雅,右手握着歸夢,左手擎一把六十四骨的紫竹傘。雨水浸濕了他的衣襬和袖裾,卻為他融了江南山清水秀的那身氣質,更添了幾分清澈的氣息。

這是他以前來天絕山時穿過的衣衫,青年接過這身衣裳,先是訝異它的合身,就仿佛是為他量身訂做的,而後淺淺笑着說,可惜這樣的好衣裳不适合他這樣打打殺殺的江溯中人。

燕雲烈一聽,便感覺喉口猛地牽緊,有什麽在胸腔裏翻騰,酸澀的感覺從胸口一路襲上鼻端。

他知道其實他并不愛這樣寬腰大袖的白衣,他也知道其實他井非生來就舉止溫雅斯文端方。他沒有告訴他,用“攝魂”消去記憶的時候,會讓自己看見他的前塵過往。

于是他看見了,那整整八年被他深深藏起來的感情,那躲在人群裏的偷偷注目,那擦身而過後的駐足回望,還有那許多許多不敢言語的事……

他才明白,那不是一種恨而讓他選擇忘記,而是一份情,默默的壓抑着,卻最終選擇了放棄。

而造成這一切的人……

忘卻前塵的青年,臉蔔挂着淺淡溫和的笑,一對明眸依然好似藏着千種萬種的情緒,只是這對眼眸裏再沒有自己的身影。

消去了部分的記憶,便不得不編造一些填上,燕雲烈告訴他因為在刺殺霍賢的時候他闖了進來,中了自己布在房內的天絕教的秘毒,所以才會來天絕山解毒。

他也不多問,全部都相信了。

淩青走了一格臺階,又止住了腳步,回過身來執劍作了一禮,“這些時日多謝燕教主照顧,日後燕教主有難,在下定傾力相助”

燕雲烈回了一禮,“路上小心。”然後打開裝了“引路”的竹筒,“它們會帶你下山的。”待裏面的東西都飛出來,他将竹筒交給他,“到了山下将竹筒打開,它們會自己飛進去,以後要再上山就還用它們。”

淩青接過竹筒又作了一禮,“燕教主親自送在下至此,實在客氣,在下自己下山便可,燕救主請回吧。”說完,便轉身,沿着石階緩緩往下走。

綿綿細雨裏,輕逸的白衣上仿佛籠了一身的霧氣,雨珠沿着傘骨洄走滴落,青石臺階上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那一襲清瘦的身影,終是緩緩消失在視線裏。

有一句話,燕雲烈沒有告訴他——

你是最後一個,能讓本座送到這裏的人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