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春末夏初,正值江南梅雨,滿徑的柳絲碧綠,蕩漾着細碎淡雅的清香。
東離暮雲踏進飛照閣院門,就見到這樣一幅惬意自在的畫面。清隽的青年斜倚廊柱而坐,身旁放着一壺剛沏好的雨前龍井,絲絲醇香沁人心脾,在微風細雨裏淡淡飄散。
“淩青。”
青年聞聲側過頭來,清澈的眼眸裏似凝了荷葉上的點點水珠,粼粼閃閃,見到來人,眸眼微微眯起,嘴角一揚,“東離大哥,你來了”
東離暮雲腳下的步子緩了一緩,這才走過去,和淩青隔了一道欄杆而站。淩青索性趴在木欄上,仰着頭看他。東離暮雲伸出手來在他腦袋上摸了摸,“淩伯伯來信說你失憶了,好在還認得大哥。”
淩青将臉枕在自己胳膊上,有些不悅的口氣,“不就是有些事想得起來,有些事想不起來麽,爹居然大驚小怪地還不許我出門。”
東離暮雲心裏一驚,視線落在淩青的手指上,然後皺起眉頭,“淩伯伯當然是為你好,你也不想想,這麽大個人憑空就從京城裏消失無蹤,然後一年裏又什麽音訊都沒,怎麽能讓人不擔心?”
“……”淩青頂着張不怎麽服氣的臉,但沒有反駁,只站起身來手撐着欄杆,“東離大哥既然來看我,不如順便帶我去散散心,這樣整天關在莊子裏不悶出病來才怪。”
眼前的青年不似以往那般穿着,一身月白的織錦箭袖衫,同色的發帶順着兩鬓垂下,少了兒分文雅,多了些飒爽之氣,似乎比真實的年紀看來還要年輕一點。
這讓東離暮雲有一瞬的錯覺,好像正在和很多年以前的淩青說話,那時候的淩青還不愛穿那寬腰大袖的白衣,言談舉止也如現在這般開朗好動,而不是沉穩斯文、謙遜有禮,以及一遇上麻煩就找自己搬救兵。但是對于東離暮雲來說,這……并非是好事。
“大哥這次來便是帶你去武桓山參加武林大會的。”
淩青臉上不禁露出雀躍的表惰,但下一刻又是疑惑,“武林大會為什麽不在擎雲山莊開,而要去前任盟主的武桓山?”
東離暮雲笑着道:“要推舉新的武林盟主,當然要有個公證人在那裏。”
聞言,淩青的疑惑又轉為了驚訝,“東離大哥要卸任了?”
東離暮雲繞開欄杆走了過去,拉着淩青坐下,給自己也倒了杯茶,“父王年紀大了,已經提過好幾次要把東周家交給我。
皇帝雖然熬過了去年那場病,但看來是撐不過今年夏天,太子又年幼,二皇子的野心昭然若揭,到時候一場王朝動亂在所難免……”
淩青微微嚴肅了表情,清撤的眼眸低斂,倒又有幾分昨日成穩內斂的模樣,似乎是在心裏将東離暮雲的話想過了一遍,才開口,“東離大哥是站在哪一邊?”
東離暮雲微微一笑,“不論是武林盟主還是東周王,東離大哥都還是你的東離大哥,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淩青便不再多說,只和東離暮雲談着去武桓山的事情,只眨眼,又成了那個忘了一部分事惰,好像恢複成多年前那樣的淩青。
東離暮雲在心裏暗想,他到底忘記了多少?忘記的又是哪一部分?
在挽月山莊陪着淩青一起用過晚膳,東離暮雲婉拒了留宿在挽月山莊的邀請,而是獨自回到落榻的客棧。一進房門,還未轉身,熟悉的氣息就襲了上來。
“現在形勢緊張,王爺不用留在京裏嗎?”東離暮雲問道。
安陽王從後面圈住東離暮雲,腦袋湊在他頸邊,“你沒有留在挽月山莊過夜,反而回到客找,難道不是因為你知道本王會來找你?”
說着握住東離暮雲的肩膀用力将他扳過身來,有點不容抗拒的味道在裏面,而東離暮雲也沒有反抗,任他将自己抵在門板上,狠狠地親吻。
“東離……你的心在娜裏?本王真想知道……”安陽王在兩人分開喘息時問道。
東離暮雲臉上表情平靜,因為激吻雙頰浮起些許紅潮,他擡手撫上自己的左胸,“我的心在這裏,王爺要看……大可自己動手。”
安陽王緊了緊拳頭看着他,兩人一陣沉默,卻是東離暮雲先開的口。
“給我解『及第』的方子,淩青失憶了。”
聽他這麽說,安陽王黑着張臉松開按住東離暮雲的手,怒氣沖沖地走到窗邊,“忘了好,把你忘幹淨了最最好!”
室內又是一陣靜默,窗外夜色如墨,如水月華鋪灑進來,無聲流轉。
東離暮雲輕喚了一聲“趙幽”,聲音低沉而溫淡,“你知道的,在他心裏,我水遠都是他的東離大哥,我不希望連這一點關系都保持不住。”
安陽王轉過身來,微微揚起下巴,桀骜的口氣,“好啊,就讓本王看看,你這個大哥可以為他做到什麽程度?”
聞言,東離暮雲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下,驚愣過後卻是徑直走向床榻邊,松開發帶緩緩脫衣……很快便脫得一絲不剩,東離暮雲臉上卻無任何羞恥的表情,任赤裸着的肌骨勻實的軀體暴露在安陽王的視線下。
安陽王緩緩走過去,手指繞着他胸前的褐色凸起打轉了兩圈,“東離盟主現在是越脫越順手了,那些什麽樓啊閣裏的姑娘也都快趕不上盟主大人了。”
帶刺的話語,沒有挑起東離暮雲一絲的情緒,面對這樣的人便更加勾起人的征服欲,想要狠狠貫穿他,看他的堅韌一點點被擊垮,然後露出迷亂的神情。
安陽王手上猛地用力,将東離暮雲推倒在床上,而後覆了上去,沒有任何前戲的徑直攻城略地,疼得東離驀雲整個人倏忽繃緊幹澀緊窄的甬道擠得安陽王也有些疼,柔軟的腸壁還在向外推擠入侵的硬物,安陽王艱難地動了兩下,突然抓住東離暮雲的腳踝猛地将他的腳提起,腰下用力一撞,狠狠地洩憤一樣地沖了進去。
東離暮雲只覺眼前一黑,被撕裂的痛楚沿奇經八脈傳遍神經末梢,被侵入的地方火辣辣的疼着,好在對方還有點人性,沒有馬上展開攻勢。
待到眼前的混沌散去,東離暮雲看到安陽王正在自己上方,用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表情看着自己,像是同情又像是嘲笑,還有些溫怒的,甚至還能感覺到一點賭氣意味。
東離暮雲動了動腰,身下立刻傳來一陣刺痛,感覺還有黏滑的液體緩緩流出,房裏散開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東離暮雲卻沒有多管,反而伸手環住安陽王的頸脖,“趙幽……我注定要和你共墜修羅地獄,水世不得超生……”
安陽王似被這句話觸動,猛地抽出陽物,又狠狠頂進去,東離暮雲被痛得環住他的五指驟然收緊,指甲在他背脊上留下幾道血痕。
安陽王毫不在意,在他身體裏一下一下地開拓疆域,在屬于他的領地上無所顧忌地馳騁,“東離,你還記不記得當年醉酒之後問我,這世上有沒有能讓人心想事成的東西,通過它,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
東離暮雲驀地一愣,接着有些自翻地笑,兩跟望着帳頂有些失神,“記得,我怎麽會忘記,然後你就給了我“及第”……”
安陽王再沒說什麽,房內只回蕩着肉體互相撞擊的聲響,在達到巅峰的時候,東離暮雲突然撐起上身一口咬在安陽王的頸脖上,一直咬着,也不松口。
“為什麽你每次都不再用力一點咬下去?”安陽王低聲問他,深埋在他體內的熱物跳了跳,将熱液盡數灑在他身體裏。
東離,本王不曾騙你,“及第”确實讓本王得到了一直想要的……
離武桓山的武林大會還有不少時日,但是被憋悶在莊裏的淩青己經等不及了,早早收擡了行李逃一樣的和東離暮雲踏上了前往武桓山的路。
只是沒想到半道上橫生出來的一個人,讓淩青原本的好心情也如這細雨綿綿的天,時不時地要飄點雨絲。
“前面有個涼茶鋪子,要不要過去歇歇?”
“這主意甚好,本王也有點渴了。”
“東離大哥好像沒有問王爺你……”
“那這位東離大哥,請問你是在征詢本王的意思,還是在征詢這位淩什麽公子的意思?”
“你?”
“……”
三個人各騎着馬悠哉悠哉地在官道上走,由于一上路就吵個不休,東離暮雲不得不走在兩人中間,以免兩人從小孩子鬥嘴演變成小孩子打架,那樣就實在太難看了。
不過他确實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惰況,淩青的記憶亂了,性格也有點退回到少年的時候,倒是安陽王一點都不在意淩青的無禮,一路吵吵着過來卻也顯得有些熱鬧。
就在東離暮雲獨自感慨時,安陽王順利把淩青給氣走。淩青一個人打着馬篤篤篤地走到前頭去,安陽王扯了扯缰繩靠到東離暮雲的旁邊,“你覺得他是因為“及第”才失去部分記憶的?”不待東離暮雲回答,安陽王歪了歪頭,“本王倒覺得不太像……”
“你想說什麽?”東離暮雲沉聲問道。
安陽王不響,只伸手覆住東離暮雲握着缰繩的手,“誰說墜入修羅地獄就不得超生?”繼而顧自說了下去,“佛曰:凡未解脫的一切衆生,都會在六道之中循環往複,這就是“輪回”。而所謂的解脫,就是指離開束縛,用戒為初善,定是中普,慧為後善,如此産生禪定力求滅苦,最後才得解脫六道輪回。”
東離暮雲大睜了下眼睛,似沒料到安陽王會說出這樣的話。
安陽王收回手來,握住自己的缰繩,看着前面,“等回去以後就把方子給你……”
說完,就看見安陽王催着馬走到前面和淩青并行,不一刻又傳來兩人争吵不休的聲音,淩青怒極了甚至擡腳去踹安陽王胯下的馬,結果自己差點從馬上栽下去。
東離暮雲不由笑了起來,接着在心裏将安陽王剛才說的那番話回味了一遍。
“所謂解脫,就是指離開束縛……”
走了幾天,淩青被安陽王“調教”得徹底沒了脾氣,不管安陽王是逗是掐,總之一律以無視對待,于是安陽王也沒意思地鳴金收兵了。對于這種狀況最為滿意的就是東離暮雲,暗暗感嘆這下耳根終于可以清靜了。
此時他們已走到了荊州的邊境,離開客棧時,店小二提醒他們山路上鬧山賊,讓幾位爺都小心一些。
淩青不在意地哼了一聲,拿着歸夢一腳踏過門坎,身子一展便飛身上馬穩穩落在鞍上,動作輕盈又潇灑。東離暮雲看看安陽王,走出去也翻身上了馬,雖沒有淩青故意做出來的以顯示自己輕功了得那樣,但動作也極為飒爽利落。
看見他們兩個這樣,安陽王也哼了一聲,搖着扇子大大咧咧地走出客棧,在衆目睽睽下“啪”的收起扇子,然後乖乖地踩着上馬石上馬。
東離暮雲心裏暗笑,能把這麽沒風度的事做得好像天經地義的,恐怕也就只有安陽王了,又想,這幾日也算是他和安陽王難得不在劍拔弩張的情況下相處的時日了。
上了山路沒走多遠,倒是真遇到了山賊,十幾個人圍着前頭的一輛馬車,四周地上還倒着幾個黑衣蒙面的人。就在其中幾人要登上馬車時,淩青秀眉一挑,清嘯一聲,腳踏馬镫借力而起,手上歸夢铿的出鞘,便擎着劍飛身過去。
區區幾個山賊自然不是挽月劍的對手,估計這幾日和安陽王鬥氣鬥得也憋久了,幾下工夫,收拾得幹淨利索,看的安陽王也不禁有些意外地勾了下眉尾。
山賊倒了一地,而歸夢劍上滴血不沾,淩青将劍歸鞘,登上馬車撩開車簾,“你們沒事吧,山賊都……”
凡道銀光向他飛來,來不及躲避,淩青只覺肩上傳來一陣針刺的痛感,同時看清了車內的人,不由驚訝。
“燕教主?”
以為有些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但老天偏就要捉弄你。
當車簾被撩起,那張清隽的容顏驀然出現在眼前的剎那,燕雲烈覺得自己的胸口裏有什麽好像要跳出了喉嚨口。而後讓他立刻回神的是自己依然平伸着的手,和紮在對方肩上的三根明晃晃的毒針。
青年已經不是自己印象裏的那個青年,他穿了一身月白的箭袖衫,襟口和袖口有銀線繡的紋樣,腰間扣了一根鑲了玉石的白綢腰帶,白色的靴子,一頭青絲梳于腦後結成發髻,月白的發帶從臉頰兩側垂下來,完全是江湖俠士的打扮,清爽幹練,風姿飒爽。
被自己用毒針傷到也是一臉不以為意地擺擺手,讓他不要在意,說是他魯莽在先,又阻下了微有愠怒、提着劍上來的東離暮雲。
燕雲烈心裏說不出此刻是什麽滋味,透過車簾看他騎馬走在前頭,時不時和東離暮雲并行說着什麽,說到興高采烈的時候,執着歸夢的手在空中舞那麽兩下。
也有和安陽王并行的時候,不過顯然氣氛就沒那麽和諧,說着說着就見他手指一彈,不知什麽打在安陽王的馬臀上,安陽王的馬嘶嗚一聲在前頭跑開,拉也拉不住,而他則氣鼓着張臉回到東離暮雲這邊。那模樣着實有趣,但那些卻都和他燕雲烈無關……
燕雲烈低頭看看還在自己懷裏吮着手指酣睡的孩子,心裏不禁一陣悵惘和失落。
他忘了……他是真的全部都忘記了……
路上耽擱了下,來不及在城門關前進城,幾人決定在城外破廟先住一晚。
“燕教主也是去武桓山參加武林大會的?”安陽王撥着火堆看似無意地問,“怎麽會落得如此狠狽?”
聽到他這麽問,坐在另一堆火堆旁的淩青,和正幫着淩青處理肩上傷口的東離暮雲,也一起擡頭看向燕雲烈這邊。
燕雲烈喂了孩子一點米湯,正将孩子抱在懷裏輕拍着背讓他打嗝,“本座也是受邀參加武桓山大會的,但是這一路上不斷為官兵阻截……”
說到這裏眸光突然變為犀利看向安陽王,見他似乎絲毫沒有察覺,才斂了眸光繼續道:“不得己,本座才和下屬分成好幾路走,如果官兵真的是朝本座來的可以由他們引開,但是沒想到會在山路上碰到山賊。”
“燕教主可知那些官兵的目的是何?”東離暮雲問道。
燕雲烈搖了搖頭,“不知,看起來像是在找什麽,”說到這裏,懷裏的孩子不知怎的開始“嗯嗯啊啊”地哭了起來,燕雲烈不再說話,只專心地哄着孩子。
淩青肩上的傷只是小傷,服過燕雲烈給的解藥,将傷口的毒血逼出來就沒什麽大礙。淩青穿回衣裳接過東離暮雲烤好的饅頭,咬了兩口,突然想起什麽,又拿了一個起身走到燕雲烈那邊坐了下來,“燕教主一直忙着照顧孩子,都還沒吃什麽東西,給。”
燕雲烈看着淩青伸手遞過來的饅頭,又見他臉上善意的微笑,沉默了下,卻沒有接受,“沒關系,本座還不餓。”
見好意被拒,淩青只撇了撇嘴,但對燕雲烈懷裏的孩子卻似抱了很大的興趣,“這是燕教主的孩子?為什麽這麽小就帶着出門?”
“留他一個在天絕山上本座不太放心,進了城以後就會有人來專門照顧看他的。”然後看着淩青,“這自然是本座的孩子……”
當然……也是你的。
“叫什麽名?”淩青将手肘擱在膝頭,一手托着臉,另一只手伸過去戳了戳孩子圓鼓鼓的臉。孩子剛還在哭,大大的眼睛裏滿是濕濡濡的水氣,被淩青逗了兩下卻是朝着淩青咧着嘴笑了起來,嘴角挂着一串口水,還伸出手似乎要淩青飽抱。
到底是他懷胎十月冒着生命危險生下來的,就算他忘記了,那分血脈相連的羁絆也還在,就算孩子還什麽都不知道卻也感覺得出來。
燕雲烈用袖子拭去孩子嘴邊的口水,沉聲道:“思秦,他叫燕思秦。”
淩青摸着孩子臉蛋的手突然停下了動作,擡起頭凝着眼眸看着燕雲烈,燕雲烈和他四目相對,火光在淩青清潤的眼眸中熒熒流轉。
燕雲烈以為淩青這樣看着自己,是心裏某根弦被自己觸動了,但淩青眨了眨眼睛,沒有流露出燕雲烈預想的表情,反而嘴角弧起輕笑起來,“沒想到燕教主還是這麽癡情的人,是不是尊夫人的名字裏帶個秦字?”
燕雲烈己經無暇再和他說下去,方才有一瞬間沖動,他很想讓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什麽都不要說了……自己不是什麽癡情之人,這世上也沒有燕雲烈的尊夫人,只有“秦林”……又或者就是你,淩青。
燕雲烈不再出聲,淩青似乎也覺得沒趣,拿上歸夢一個人跑到廟外,對着月照下的樹影練起了劍。
“燕教主……”這次是東離暮雲開口,“燕教主一定覺得有些奇怪。其實淩青的記憶似乎出了點問題,很多事情都記不太清,若有得罪之處還請燕教主見諒。又聽聞淩青失蹤的這些時日一直在天絕山受燕教主照顧,東離在此先代挽月山莊的人謝過了。”
“不客氣。”燕雲烈冷然以對。若是讓東離暮雲或者挽月山莊的人知道,淩青在天絕山上過的是怎樣的日子,估計把自己抽筋扒骨大卸八塊都不足以解他們的心頭恨。
“剛才聽聞燕教主孩子的名字,想來是燕教主已經找到了你的那位『秦林』?”
聽到東離暮雲這麽說,燕雲烈抱着孩子的手顫了顫,只含糊其辭地答道:“找到了……已經找到了……”
他是找到了“秦林”,卻不是他想要的那個“秦林”,但是已經無所謂了,因為不論是哪一個,都選擇了從自己身邊離開。
淩青走了以後,天絕山上能和他說話的人一個也沒了。夜深人靜之時,便想起很多事,用攝魂術窺探了淩青那八年的記憶之後,他就仿佛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泥沼。一閉上眼,浮現在黑暗中的,便是青年清秀的容顏,溫潤謙和的舉止,以及那炙烈的在暗處偷偷注視的目光……
那種強抑下的情緒,暗戀的情愫,藏在心裏的無法言語,又心心念念的追随,是那樣的強烈,那樣的執着,直直傳達過來,深深影響了燕雲烈的心境。
他從不知道這個看起來平凡的青年,這個自己未曾仔細注意過的人,心裏竟對自己有這樣強烈的感情,只緣于在官山驿道上的那次邂逅,然後一點一點,積土成山,積水成淵,積攢了整整八年,卻又在一夕之間被他全都舍棄。
那些建立在他身上的感情崩塌毀滅,沒有帶走一絲一毫,留了一堆廢墟給自己,任自己在亂石瓦礫間拾掇。
他知道自己傷害了他,卻不知自己競将他傷至此種境地,他決定将所有的感情都沉在過去,甚至連血脈相連的骨肉都一并舍棄……于是他從泥沼中出來了,帶了一身的煥然清氣,宛如重生,而自己卻陷了下去,難以自拔。
到了汜水鎮,在那裏遇上從京城趕來的懷蝶,懷蝶還帶了奶娘,有她們照顧燕思秦,燕雲烈也輕松很多,因為都是去武桓山,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決定一起上路。
縱然過去曾經刀劍相見,但當時各有目的,況且最後能殺得霍賢,燕雲烈在那張假地圖上下的毒也幫了很大的忙,東離暮雲從那個時候知道燕雲烈井非真的投靠霍賢而是有日的接近,故而也沒有多加為難燕雲烈他們。
淩青根本記不清來龍去脈,對燕雲烈的态度就和對待任何一個在江湖上結識的至交一樣,而他也樂得一路上逗思秦,而不是被安陽王逗。
安陽王什麽事都不管,幾人當中唯有燕雲烈這一路上仿佛被煎熬着。
他總要控制不住地把目光落在淩青的身上,又不想被人察覺,一旦對方回過頭來,他便刻意錯開,偶爾也會有看得走神來不及挪開的狼狽時候。
在天絕山上,他心裏已經勾畫了一個身影,而如今卻是真真實實地給這個身影添了神采,注入了生氣,于是淩青在他心裏的印象也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深刻。
晚上躺在客找的床上,他一閉上眼就能消楚想起白天的事情。湖水粼粼,荷香情逸,青年輕盈潇灑的身影穿梭在烏蓬畫舫間,驚飛了幾只水鳥,擾亂了一池春波漣漪。特到總算安靜下來,便往船頭一坐,擎上酒杯舉目遠眺。
清澈的眼眸,微微含笑的唇角,那樣肆意又随性的一個人,教他無法移目。
他突然很想和他一起踏着蓮葉踩過船篷,翩然湖面,比試過招,看誰的輕功更勝一籌;很想和他一起坐在船頭,舉杯飛觞,多少江湖事都付諸笑談中:很想告訴他,“思奏”只是他随口說的,孩子的名字還等着他來取……
燕雲烈想了很多事,但都只是在心裏想而已,就像當年彼此擦身而過後他的駐足回望;就像他逐漸習慣穿寬腰大袖、飄逸輕盈的白衣;就像他規矩自己的言行,讓自己看來更為成熟內數、君子翩翩;就像很多很多淩青獨自做過的事,他不知道,就好像現在自己默默地看着他,他也毫無知覺。
彼此像是颠倒了下立場,又或者這就是上天對自己的懲罰。因為将淩青的情意肆意踐踏,所以上天才要自己也嘗一嘗這其中的滋味。
只是不知這一嘗……會是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