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靜谧清寂的林間,偶有秋蟲呢哝,夜風沾露,拂動枝葉沙沙地作響。

燕雲烈撿了幾根枯枝丢進火堆裏,溫吞的火苗一下竄了起來,隔着灼烈的火光,燕雲烈的視線落在對面那個正倚靠着樹幹閉目小憩的人身上。

他沒怎麽嘗過被拒絕的滋味,但是現在他很清楚的意識到——在這個世上,有一些事并不是自己這樣想,或者自己這樣決定下來,就能按照自己的心意順勢發展下去的。

這種無法把握的感覺,就好像那個時候“秦林”給自己的感覺,摸不清,抓不住,不知道該藥如何是好。

而這種深深的無力和挫敗感,讓燕雲烈不禁有些焦躁。他想知道該如何去彌補他才會原諒自己,他想知道該藥如何做才能讓他不那麽生疏……他和他都有過兩個孩子了,卻是形同陌路之人。

本該養精蓄銳好好休息的一夜,被燕雲烈在焦灼和躊躇中度過。

他覺得自己腦中亂了。心裏也亂了,他只一心想要尋求問題的答案,那種仿佛要沖出胸腔的渴望,讓他忘記了此刻的形勢嚴峻,也忘記了他們還身處危險之中,只心中一遍遍地疑問,以致到最後演變成擠滿了所有思維、流竄在每一根血脈的吶喊。

淩青,怎樣你才肯原諒本座?

淩青,本座要怎樣做才能令你卸下負擔?

正當這句吶喊就要控制奔騰而出時,對面靠在樹上的人微微睜開眼睛,然後驀地露出警覺的神情。

不是對他的警覺,而是四周有了些不尋常的動靜。

此時東邊微微泛白,積聚了一夜濕氣的樹林漫起一層白茫茫的薄霧,使得相隔稍遠便看起來有些渺茫。枯枝早已燃盡,只餘袅袅的青煙冉冉飄散,燕雲烈見淩青起身,沒走兩步就好像要隐進霧中消失不見那樣,心裏一緊張連忙追了過去。

淩青只循着聲音找過去,似不介意燕雲烈跟着,而這種仿佛無視一樣的态度,卻比前些時日那種假裝失憶的不識更讓燕雲烈難受。

那些聲音是在山腳下靠近樹林邊際的地方傳來的。那裏又上山的唯一途徑,隔着林間的樹叢,兩人發現趙碩的人正往山路旁的石間和土坑裏埋着什麽。

“快點,動作快點!東離暮雲已經帶着人馬往這邊來了!”監工模樣的人催促道。

淩青一聽就要執劍沖出去,被燕雲烈一把拉住,回頭,只見燕雲烈抿着唇神情嚴肅,“看清楚那些是什麽。”

于是淩青回過頭去仔細看他們正在搬弄的東西,不由一驚,這是……轟天雷?!

四周都是……又在上山唯一的道路旁,剛才還聽那人說東離暮雲帶着人馬上就要到了……難不成?

“不行。我要去阻止他們!”

燕雲烈拉着他的胳膊不肯松手,“就算本座能以一當十,但要有人點燃那些,你覺得我們兩個有逃脫的可能嗎?”

“那也不能看着東離大哥他們送死!”淩青微怒道。

燕雲烈沉吟了片刻,“就算你明知道自己身上的及第可能是他下的,你也要去救他?”

淩青突然愣住,燕雲烈一句話将他點醒。如果不是及第,燕雲烈不會為了這個而假意投靠霍賢,如果不是及第,也許此刻自己正和第一個孩子在挽月山莊安靜度日,如果不是……

他只想着要查出東離暮雲對自己下蠱的原因,但是他沒有想過差不來之後所要面對的現實,也沒有想過得知真相後自己該藥怎麽辦?

殺了東離暮雲為孩子報仇?!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晃而過,只是太過可怕而讓淩青不由得震顫了一下,東離暮雲雖然和自己沒有血緣,但自己早已視他如兄長。在他眼中,東離大氣沉穩又冷靜自持,是自己敬仰的大哥……

“東離大哥不論何時,都是我的東離大哥……”淩青緊了緊拳頭,咬牙,聲音微顫,輕聲說道:及第是我和東離大哥之間的事情,還望燕教主莫要插手,孩子……在下已經還了一個思秦給教主了……”

燕雲烈聞言,緩緩松開抓着他的手。

得知孩子死去的真相時,他曾嘗過這種恨不能捅上自己幾刀的痛悔,那種痛徹心扉的悔恨,比世上任何一種刑罰都還要折磨,比世上任何一種毒藥都還致命。而現在,他再一次的,深深地體味了一遍。

他給他所造成的傷害,如今原封不動的統統報應回自己的身上。

在他眼裏,孩子只是債,在他眼裏,自己只是一個逼迫他強迫他羞辱他,用那種殘酷的手段奪取他所有自尊的債主。

而這份債,究竟是誰欠誰的?他現在也模糊了。

“淩青,我們真的沒有可能了嗎?”

“沒有……”

隔着幾排樹叢聽到那些埋轟天雷的人紛紛離開,遠處有陣陣馬蹄奔踏如急響的鼓點,越來越近。

彼此默默看着對方,氣息流轉。

“那你要如何……才放得下?”燕雲烈問道。

淩青沒有立刻回答,望着燕雲烈的眼睛,那一雙曜石般的瞳仁猛地收緊,繼而微微渙散,仿佛是片刻的失神,視線似穿透了燕雲烈的身體,不知落向何方。

“不可能放得下的,就連攝魂都沒有辦法讓我忘記……”眼睫微斂,“除非,燕教主死……”淩青吶吶的說道,似道出了心聲。

燕雲烈只覺自己的三魂七魄好像一下從身體裏被抽去了一樣,胸腔裏空空的,聽不到心口的跳動,也聽不到血脈奔流的聲音,還想被丢進虛無,所有的感知都沒了。

是嗎?

只要自己死了就能放下?

燕雲烈閉上眼,喉口吞咽下翻湧而上的血腥。

只要自己死了……所有的一切就結束了?

原來,只是這麽簡單就好。

為什麽自己就是想不明白?

他想仰天放聲大笑三下,卻又笑不出來。

遠處的馬蹄聲越來越近,燕雲烈将視線落在淩青臉上,仔仔細細的從眉眼到唇頰都看了一遍。

這是他深愛的“秦林”,也是他親手傷害的“淩青”。

淩青回過神來,有點詫異自己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但是此刻也容不得他多想,他現在要做的是攔下東離暮雲他們才行,正要轉身,卻不想面前燕雲烈揮手一掃,猛地一陣掌風,淩青雖是擋了下來,但也向後趔趄了兩步。

掌風掀起的塵沙飛揚迷住了眼睛,不知道燕雲烈想要做什麽,視線不清裏,就聽見樹幹折斷的聲音。

“燕雲烈,你要做什麽?”淩青一手掩着唇鼻,另一手揮袖掃了掃面前飛揚的塵土,接二連三樹幹折斷的聲音,伴随那邊趙碩的人的喧嚷。

“發生了什麽事?”

“什麽人?!”

“樹啊——樹倒了!”

巨大的樹幹攔腰折斷,齊齊向中間倒下,在兩人中間橫出一道屏障。

“燕雲烈你?!”

燕雲烈擡手揚袖,左右兩側又有幾顆樹枝被掌風削斷,一根接着一根,徐徐道下,将兩人的視線一點點隔開。

燕雲烈覺得自己的心境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很久不曾感覺到如此輕松。

誰說他身上就沒有沉重的枷鎖,從知道一直想要自己性命的人,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之時,從知道孩子間接死于自己之手開始,從自己将淩青作為宣洩怒意的對象開始……他也為之背負了沉重的負擔,當一切都明白過來之後,對于自己所犯下的錯的譴責,讓他惶恐到寝食難安。

如今,全都可以結束了,愛也好,恨也好,統統都灰飛煙滅。

過往的畫面一幅幅在眼前閃現,月夜牌坊下的螢火飒沓,拾君山下一發不可收拾的吻,徐家村的怨結,而後生死不息的糾纏。

燕雲烈覺得有什麽滑落臉頰,擡手去拭,指尖沾上了濕涼,晶瑩透澈……

他不禁笑了起來,淩青,你看見了嗎?這個我為你流下的淚,本座也可以……本座也可以感受到你的心情,你的痛苦,你的難過……

最後一棵樹轟然倒下,燕雲烈從橫亂疊住的樹幹間收回視線,緩緩轉身。

飛揚的塵,碎亂的葉,隔着那道屏障傳來燕雲烈低沉的聲音。

“從今以後,你還是挽月劍淩青,我還是天絕教教主燕雲烈,我們天地永隔,今生不再相見……”

最後幾個字淹沒在刀劍相擊的争鳴以及慘烈的嚎叫聲中,血的味道很快彌漫開來,就在淩青正要用輕功越過那道屏障時,驀地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挾一條火龍竄上天際,将淩青面前燒成一片火海,伴随隆隆不斷的轟天雷暴烈的巨響。

“燕雲烈!!”

怎麽會這樣?

淩青第一個反應就是要沖進火海,但已被趕來的東離暮雲攔下。

“淩青,太危險了,別進去!”東離暮雲從馬上躍起,到他身後将他拉住。

“但是……”淩青看看東離暮雲,又回頭看向那熊熊的火海。

灼熱的氣浪卷着濃煙、殘葉、布片飛上天際,火舌嚣張的幾乎要舔到他臉上,火熱的溫度,蝕心炙肺。淩青怔愣在那裏,連東離暮雲把他拖着走都沒有回過神來,只眼睛緊緊盯着那片火海,火光在清眸間流轉。

是因為自己說的那句話?

是因為自己說了只有燕雲烈去死自己才有可能放下一切?

但是……

他沒想到燕雲烈真的會這麽做。

太快了,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連讓他喘口氣緩一緩神的餘地都沒有……

燕雲烈這麽将他隔斷在外,一個人面對趙碩的手下,也不知道是誰引燃的轟天雷,那樣的數量……

然後淩青意識到,那個人就在那片火海裏,就置身在滿是轟天雷的地方,也許已經……

不由伸手捂住嘴,拼命搖了搖頭。

他不會就這麽死的,他武功那麽好……武功那麽好……

啪嗒!

什麽冰冷的東西落在臉上,碎了,散了,熄了那股灼人的炙熱。啪嗒啪嗒,接着更多的落了下來。

淩青擡頭伸出手去,才發現天上落下豆大的雨滴,烏雲堆滿了天際,片刻後一場傾盆大雨澆了下來,阻了火勢。

雨下了很久,衆人皆是從頭到腳濕了個透,淩青站在那裏,看着火勢退下逐漸顯露出來的那片烏黑的焦地,地上淩亂的石坑,幾根焦木橫豎斜插在那裏,只覺得徹心徹骨的寒涼。

“燕雲烈……”

他不相信那個人就這麽死了。

正要上前,突然頭頂之上轟轟作響,腳下也微微震顫。轟天雷的威力加上雨水的沖刷,山石挾泥漿沖下山來。

東離暮雲連忙示意所有人向後撤退,卻見淩青依然直愣愣地杵在那裏,上前拉着他轉身就跑,不想手上一滑,被淩青掙了開來。

“淩青?”

山石滾滾,泥流勢如出籠的野獸阻隔了視線,最後一眼便是淩青奮然不顧縱身向那片焦土的背影。

雨,像是要傾盡天池的水。

瓢潑的,洗刷着,滅去這罪惡,沖散這屠戮。

入目的是宛若地獄的景象……焦黑的土,殘缺的肢體,濃烈得讓人作嘔的血腥味,滿目瘡痍,昭示了死亡和毀滅。

“燕雲烈——~”

淩青大聲喊着,雨水模糊了視線,就算看到那樣的景象他依然不願相信。

如果燕雲烈真的死了……

他不敢想,自己那個時候如妖魔附體,或者他曾經是這樣想過,只要燕雲烈死了,自己就能解脫了,只要這個世上沒有了燕雲烈這個人,自己就能放下一切……于是便脫口而出。

但是當真正意識到燕雲烈會死的時候,他才明白,那不過是自己的逃避,因為放不下而把責任歸咎在對方身上,因為自己如何也無法忘懷,就企圖希翼對方的消失而帶來自己的涅盤。

但淩青終究是淩青,而那些發生過的事情,不會因為燕雲烈從此不在人間而消散。

他忘不掉,放不下……忘不了,如何都放不下!

“燕雲烈!”淩青在雨中無望地喊着。

這麽大的火,如此威力的火藥,縱然大羅神仙都難保金身,何況他也不過是個普通人……

“從今以後,你還是挽月劍淩青,我還是天絕教教主燕雲烈,我們天地永隔,今生不再相見……”

天地永隔……今生不再相見……

今生不再相見……

“燕雲烈……”

淩青張大了嘴,卻終是發不出聲。

雨水順着臉頰流入嘴中,苦的,一直苦到了心裏,然後陣陣說不清的情緒在胸口翻湧。

不想他死……其實自己根本不想他去死!

“燕雲……烈……”

遠處石堆轟的一聲被強勁的內力震開,淩青擡頭看過去,确實愣住。

男人衣衫破亂地站在亂石間,頭發披散着,臉上胳膊上都蜿蜒着鮮紅的液體,任是大雨傾盆也沖刷不去,仿佛剛從修羅地獄裏爬出來一般。

淩青張了張嘴,不敢相信。

“燕雲烈……燕雲烈!”

淩青走上前去,男人卻像是陷入混沌之中,眸眼赤紅,殷紅的液體自額上的傷口流下,淌過臉頰,混着雨水一滴一滴地落下,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猙獰可怖,他只是喘着粗氣,什麽話都不說。

“燕……”

淩青猶豫了下藥伸出手去,不想對方低下頭來,四目相交,仿佛被雷擊中。

那是一種令他感到有些恐懼的壓迫感,面前的男人什麽話也不是就這樣看着他,血紅的眸子宛如鬼魅,淩青伸到一半的手僵在半空,他能遇見此前在這片焦土地上發生了多慘烈的搏殺,他也能感覺到對方身上依然不滅的殺氣。

“你……有沒有……唔——”

伸到一半的手被扯住,整個人被一股蠻力拖到他的身前,驚訝之下的低呼被兇狠霸道地封在彼此的唇舌間。

男人仿佛幻化成一頭野獸,狂烈的,失去束縛的,在經歷了地獄般的崩亂之後,分不清現實與虛幻,甚至不知道此刻自己是生還是死,只有原始的本能和渴望。他想要眼前這個人,想要将他壓在身下,狠狠地進入,聽他哭泣,聽他求饒。

然後,他就這麽做了。

“燕……雲烈,你做什麽……”

嘴被堵住,被蠻橫地撬開齒關,對方的舌頭伸進來,不顧他的拒絕在他嘴裏搜略,很快找他瑟縮的柔軟,卷纏上來,兩人的律液混在了一起。

對方身上的氣息敲開了他記憶力某一處的熟悉,但此刻散發出的陌生危險的感覺,讓他不自覺地發抖。淩青撇開頭,分開的唇舌間拖出一根細線,在那根細線被扯斷前,燕雲烈伸出手按住了他的後腦勺,兩人再次擁吻在一處。

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混亂了,血與雨水混織着滴落在淩青的臉上。身上的衣衫被扯開,裸露的肌膚剛一接觸冰冷又馬上被他的撫觸點燃。

燕雲烈的動作毫無溫柔可言,雙手在他身上四下揉搓,手臂将他箍得發疼,仿佛要将他扯碎了融進他的身體裏。

那樣強烈的被需要和渴求的感覺,好像褪去所有繁華那樣赤裸裸的原始。

他還活着……

淩青心裏一陣動容,伸手抱住眼前還會動,還有呼吸、還在流血的軀體。

他還活着……似的,燕雲烈沒有死……

太好了……

實在太好了!

那是發自內心的由衷感嘆,當真經歷過生死永隔,他才明白自己真實的心意,如果燕雲烈死了,他不會因此而放下所有一切,他會難過,會絕望,甚至會覺得天地間失了顏色。

“淩青……”

男人沙啞的聲音落在耳邊,眸眼中赤紅也尚未褪去,但是動作卻緩了下來,像是在等自己的首肯。

身旁依然有山石滾落,随時有再次山崩的可能,可是淩青已經無暇多想了,他主動湊上去啃咬住男人的唇舌,收緊了抱着他的臂彎,用行動告訴他,他比他更渴望着眼前的真實。

于是,被點燃的情火連瓢潑的大雨都無法澆滅。

淩青感覺到自己被按在岩壁上,被撕扯,被打開,被深深的進入。

傾盆的雨沒有停歇的意思,背脊在粗糙的岩壁上磨蹭得發疼,而更疼的是被強行打開、被貫穿的地方。

對方那能夠将人灼傷的熱度,沿着深入體內的地方漫向四肢百骸。雨水和着燕雲烈身上的血灌到他的嘴裏,鹹苦的,腥澀的,迷藥一樣,奪取了他的反抗。

男人的低喘,有力的臂彎,以及讓他承受不住的激烈抽送,讓淩青眼前腦中都是一片空白。

只能用瘋狂來形容,在大雨中,在随時有山石滾落的山腳下,在被鮮血和殺戮洗劫的地方,用着這一原始的方式,尋求自己存在的證明。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人。

“淩青……淩青……”

“燕雲烈……”

彼此親吻着對方,喚着對方的名字,一聲一聲,最後烙進彼此的心頭。

東離暮雲帶人挖開山石和泥漿找到淩青時,已經是一日之後。

燕雲烈正開着岩壁席地而坐,閉着眼睛淺寐,衣衫随意的披着,半個胸膛裸露在外,淩青躺在他身側,頭枕着燕雲烈的腿,似睡得很沉。他身上蓋着自己的衣衫,整個人蜷縮着,眼角紅紅的,衣衫只蓋到他的膝蓋,一雙腳連帶小腿都裸在外頭。

聽到人聲,燕雲烈緩緩睜開眼,有些慵懶的姿态,看到來人是東離暮雲,嘴角微微一勾。

東離暮雲緊了緊握缰的手,“你對淩青做了什麽?”

燕雲烈沒有出聲,将淩青打橫抱起來一直抱到東離暮雲的馬前,看了眼東離暮雲身後的安陽王,“你們想要的東西已經拿到手,就不要再為難淩青了,他可是一直都把你當做大哥……”

意味不明的一句話,在場沒有幾個人能聽懂,聽得懂的人也皆是不動聲色。

東離暮雲接過還在昏睡中的淩青,淩青靠在他懷裏,身上的氅衣滑下了些,東離暮雲才發現他底下什麽都沒穿,青紫的痕跡遍布肩頸,一直延伸至氅衣遮蓋住的看不見的地方。

擡頭,卻見燕雲烈已經獨自向外走去,東離暮雲俊挺的臉上現出幾分愠怒,咬了咬牙,一抖缰繩,帶着人沿山路而下。

馬蹄聲在身後漸漸遠去,燕雲烈突然腳步踉跄起來,兩忙扶住身旁的一顆大樹,低頭便是一口血噴了出來。

淩青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在東離家的一座行館裏,身上換了幹淨的衣裳,但是那些歡愛後的痕跡猶在,想來是瞞不過東離暮雲的了。

武桓山的事情是後來聽服侍他的下人說的,東離暮雲帶人趕到山上時,兩邊人都折損不少,承端王的皇子,安陽王也不能拿他怎樣,武彥秋自知衆人不會輕易放過他,便趁人不注意的時候也從山崖上跳了下去,一代武王正派就此沒落。

在別莊住了約莫十多日,東離暮雲才來看他。

不複往日的裝扮,東離暮雲換下了箭袖衫,改穿了一件绛色夾紗織錦直裰,腰系一條金絲縱線縧,頭帶八寶攢珠紫金冠,少了江湖俠氣,多了幾分王族子弟的富貴氣。

東離暮雲手裏端着一碗湯藥進來,淩青微微笑着放下手裏正在看的書,“送藥這種事,讓下人來做就好了,你現在已經是東周王了,我怎麽好意思讓你給我端茶送藥?”

東離暮雲但笑卻不出聲,端着藥碗走到淩青榻邊,這才開口,“東周王就不是你東離大哥了?”

淩青笑着伸手去接那碗藥,東離暮雲的視線落在淩青的手指上,驀地一愣,就在淩青的手指快要觸上那碗時,東離暮雲已經松開了手,藥碗從兩人手間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藥汁也潑了一地。看起來就好像兩人同時失手造成的一個意外。

“有沒有濺到身上?”淩青忙問。

東離暮雲搖搖頭,“你沒燙到就好。”答非所問,然後便蹲下身去撿碗的碎片,眸眼微微斂着,似在沉吟。

“東離大哥……”淩青很輕的喚了一聲。

東離暮雲手上的動作停了一停,聽到淩青問,“剛才那個是及第的解藥?”

此前淩青和遠在京城的阮素雪通過書信,阮素雪災信中提起安陽王府大宴群臣,結果大多半人回去以後上吐下瀉,病危之後,身上的及第像似被解開了。

所以事情已經很明朗,這世上除了霍賢之外,安陽王也知道如何解及第,而東離暮雲給自己下蠱,很可能是受安陽王的指使……或者脅迫。

東離暮雲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依然不急不緩地撿着地上的碎片,待到撿起最後一塊碎片的時候,東離暮雲才微微擡頭,“這件事上……是大哥對不住你……”

淩青微微傾身,“為什麽……你要如此維護他?”

見東離暮雲依舊低垂着頭,淩青抓緊了身下的被褥,“那年,我們在塵山誤傷了天絕教的人,一直未能查到給我們假消息的人……其實那個給假消息的人就是安陽王吧?”

“我身上中了及第,世人皆傳及第的解蠱方法只有霍賢知道,但是你并不阻止我殺霍賢,因為其實你知道這世上不是只有霍賢才知道如何解及第,那個給你及第和牽制及第的藥的人也知道,而那個人就是安陽王。

“那天在霍賢府上,我虐殺霍賢,霍賢拼死向門口爬去,那種情況下,再逃也是無用的,其實霍賢自己也知道,但是他依然拼命往門口爬,是因為安陽王站在門口,他不是要逃,而是在向安陽王求救。

“而五桓山的比武大會,其實是藉承端王之手,逼我交出琰帝陵的機關圖才是真的吧……”

把以往所有的種種疑問都串聯起來,便發現其實霍賢也不過是一顆棋子,東離暮雲是,自己也是,或者整個武林盟都不過是棋盤上的一枚子,而在背後操縱這棋盤的人就是安陽王!

“他在明處暗傳宮中的消息,幫助江湖人士刺殺佞臣,暗處卻是在背後指使霍賢的人,他表面上對朝廷之事似絲毫不在意,但是一旦有人對皇位蠢蠢欲動,他絕對不會坐視不理……其實安陽王一直觊觎這個江山、窺視着天子之位……大哥,不管當初是什麽原因,我現在身上的及第也解了,你不要再個那種人往來了……”

東離暮雲沒有出聲,手裏握着碗的碎片緩緩起身,然後視線落在淩青臉上,眸眼間蘊含了說不清又道不明的複雜,淩青以為東離暮雲會說什麽,但是沒有,他将視線收了回來,然後轉身向門口走去。

“東離大哥!”淩青叫住了他。

東離暮雲手攀着門框,停下腳步,卻沒有轉身,握着藥碗碎片的手不自覺的握緊,碎瓷片紮進掌心,鮮血直流。

“我一直記得你說過的那一句話,不論你是武林盟主還是東周王,你都是我的東離大哥……”

東離暮雲攥緊的手掌松開了一些,攀着門框的手顫了顫,“你好好休息……”只說了這幾個字便邁步走出了門外,頭也不回。

回廊上安陽王倚着一根廊柱看着淩青的房間這邊,東離暮雲擰着眉頭從淩青房間裏出來,安陽王望着他沿回廊慢慢走遠的背影,打開手裏的折扇緩緩搖着。

三日後,皇帝駕崩,舉國大喪,而一場亂局亦随之悄然揭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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