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浮沉而已 泥沼最快吞沒的是那些妄想尋……
蹴鞠賽的消息一時間傳遍了京城, 國子監揚眉吐氣了好幾日,進出校時都恨不能橫着走。
在之前,國子監的同窗并不熱衷去蹴鞠場活動筋骨, 如今場子當衆贏了回來, 衆人也一夜之間迷上了蹴鞠, 放課後定然要喜氣洋洋去踢幾腳。
那踢的不是球,是錦衣衛的臉面啊!
就連在校門口賣早膳的許姨也知曉了消息, 笑問賀之漾道:“聽一清說, 你們蹴鞠賽贏了隔壁的武校生?”
“那是當然。”賀之漾從來學不會謙虛, 別人一提, 登時眉飛色舞:“許姨, 我們簡直是碾壓式獲勝,錦衣衛的臉當場都要青了。”
想起那場面,就忍不住想大笑三聲。
許姨聽不太懂, 但也笑得合不攏嘴:“那就好那就好,不過都是隔壁校的玩伴兒, 低頭不見擡頭見,可別傷了和氣。”
賀之漾哼笑了一聲, 沒有答話。
許姨想了想終于忍不住問道:“那日替咱們解圍的錦衣衛也去了蹴鞠賽麽?我已經多日沒瞧見他了。”
她每日都像對賀之漾一樣,熱好包子等那少年過來, 誰知卻一次都未撞見過。
那人一身功夫甚是俊俏,想必在場上定能有不錯的成績。
誰知賀之漾卻扯了扯嘴角, 悄聲道:“他當然去了,而且輸得很慘, 我想他是沒臉見人了吧。”
許姨倒很是有幾分意外:“原來還有此事……怪不得好幾日沒瞧見他了……你們孩子之間打打鬧鬧的,也不傷臉面。”頓了頓又道:“這是給他捎帶的糖餡包,你啊, 趁熱給人家送過去,就算是幫許姨一個忙了。”
許姨想的很簡單,少年人蹴鞠比試,輸贏皆是尋常事,怎麽因此傷了和氣呢?
那孩子一看便是個愛面子的,當衆慘敗,想必心裏不好受。
讓賀之漾走動走動,兩校氣氛也多少好轉些。
誰知賀之漾哼道:“我才不去,他還沒這個待遇呢。”
想讓小爺親自去送吃食,喬岳他一個腳下敗将還不夠資格。
“你幫許姨去一趟吧。”許姨拿起裝着糖餡包的牛皮紙袋:“這也是許姨的心意,他幫了我那麽大的忙,我也沒什麽能報答的……”
賀之漾摸摸下巴,看着許姨殷切的眼神,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其實給喬岳送些吃食倒也沒什麽,只是他之前……畢竟給人家遞過情信,前前後後不過才十日,蹴鞠賽一過,私下自然要避嫌。
他本來不太想在這段敏感期內去找喬岳,又不願讓許姨失望,只能硬着頭皮接過那一屜發燙的包子,往錦衣官校那邊兒走去。
深冬時節,錦衣衛門扉半掩,十幾個人挺身站立圍成一圈,像是商議上課的模樣。
賀之漾蹑手蹑腳的湊過去想偷聽,誰知剛趴在門上,裏頭立刻傳來一聲慘叫。
吓得賀之漾手一抖,差點讓糖餡兒包打水漂。
這……錦衣衛定然又在處置人吧。
在校裏也絲毫不避諱……你說這些人,怎麽就每日只琢磨陰間事兒呢!
賀之漾沒好氣的叫了聲:“喬千戶,好氣派啊!”
喬岳回頭,看到賀之漾捧着牛皮紙袋,氣咻咻站在門口張望。
站姿利落嚣張,看來腿腳是大好了。
喬岳大步走到他面前,壓下唇角:“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哈?你以為小爺想來?”賀之漾挑起眉梢,把那紙袋塞給他:“諾,許姨托我給喬大善人帶的包子,糖餡兒的,耍威風累了就吃點。”
課室門沒關,一幹人等在裏頭目瞪口呆。
千戶前幾日是吃了糖餡包,原來……這口味竟然是被賀之漾帶的?
登時響起一片噓聲。
其實那次一同吃炙肉後,兩校交情本來已經肉眼可見的變好,結果又來了個蹴鞠事件,關系重歸冰點,恢複了陰陽怪氣不冷不熱。
隔壁愛玩的,他們堅決不染指!
隔壁愛吃的,他們定然要唾棄!
然而他們堂堂千戶!怎麽就抵抗不住這糖餡包呢!
賀之漾踮起腳尖朝裏頭打量,狐疑道:“你們在幹何事?”
喬岳伸臂攔住:“別看,刑訊課。”
“哈,還有這等課?”賀之漾聽得頭皮發麻:“方才是在打人吧?”
喬岳輕描淡寫:“錦衣衛執掌刑獄,自然要練習力度,以便日後謹慎行事。”
賀之漾皺眉,只覺得匪夷所思:“那供你們練習的又是何人?他也太可憐了吧。”
“從诏獄提的人犯。”喬岳被賀之漾鄙夷的眼神刺得不舒服,難得解釋:“本是死有餘辜之人,有何可憐?”
賀之漾較上真了:“哦?敢問喬千戶,他既然進了诏獄,那所犯哪條律法,罪責又該判何種刑罰?”
诏獄逮人向來無章法可循,且不遵法例,處置手段又殘忍毒辣,向來被世人诟病。
“怎麽?”喬岳心生不耐,冷下面孔道:“你是來審問我麽?”
話音剛落,門內又傳來一聲可怕的哀嚎。
周遭荒草凄凄,滲出沁骨的寒意。
賀之漾撇撇嘴,算了,和沒人味兒的朝廷鷹犬廢話幹嘛。
“喬千戶您接着忙,看您日理萬機,這早點想必也沒功夫用吧?”賀之漾不願和他多話,直接上手把牛皮紙袋搶回來:“這是許姨專門留給你的,她念叨好幾日了。還說看你每日來得早,定是沒有用早膳的習慣,她把你當拔刀相助的大善人,結果你在這兒殘害百姓呢?”
賀之漾根本不給喬岳反駁的機會,小嘴叭叭叭一說,幾個大帽子立刻蓋喬岳頭上了。
喬岳挑眉不語,這番話,他的确沒立場反駁。
他是錦衣衛,不說臭名昭著,也和良善沒太多關系。
只是看賀之漾這氣咻咻的模樣,倒仿佛失望得緊?
還有許姨……竟然惦念他用不用早膳。
除了早亡的母親,又誰曾惦念過他的一粥一飯?
他陽奉陰違随手行“善”,倒有人被他欺騙。
喬岳盯着賀之漾遠走的背影,終是嘆了口氣,輕勾手指,叫來一名錦衣衛吩咐幾句。
散學後,黎霄拍了拍屬下的肩頭,按照約定準備一起去辦差收銀子。
那錦衣衛明顯有些尴尬:“千戶今兒上午吩咐我說……這個差事先停了……”
“停了?為何要停?”黎霄立刻冷道:“到嘴的肉,錦衣衛難道還有不吃的道理?”
他爹是副指揮使,和喬岳他爹只差一級。
他和喬岳又同在京校,出入幾乎形影不離。
黎霄對喬岳平日裏亦循規蹈矩,甚少争執。
只是前幾日,喬岳當衆令他信守諾言,向國子監磕頭認錯後,他對喬岳的某些決定便大有不忿,總想借機挑釁幾句找回面子。
而收月銀本已是錦衣衛的囊中之物,如今收手,他于公于私,自然皆看不下去。
那錦衣衛猶豫道:“千戶已經發話,我也不好違逆。”
“千戶發話又如何?就算聶鎮撫知曉此事,也會讓我們繼續收銀子!”黎霄冷道:“再說此事已立項上報,到時候錢收不回來……呵,他喬岳有銀子填補,你有嗎?”
那錦衣衛低下頭,不再說話。
“千戶事情繁多,難免想岔了事兒,還不是要靠我們這些兄弟為他操心?”黎霄拍拍他肩頭:“去吧!我同你一起去,避開人!”
兩校的人都三三兩兩走了幹淨,黎宵率領幾名錦衣衛,如狼似虎的沖出來,提腳一踹,在寒風中搖搖晃晃的幌子攤點登時倒地。
黎霄冷到:“錦衣衛收月銀,一個攤位十兩銀子,快交快滾!”
十兩銀子?
那些人面面相觑,驚慌失措中夾雜着疑惑,這些武學生平日裏倒也沒為難過他們,怎麽如今卻突然改了性……
許姨大着膽子,顫巍巍的道:“這位官爺……官爺,我家哥兒和你們校裏的錦衣衛交好,那官爺前幾日剛救了我,這……這是不是有誤會?”
“誤會,我看誤會的是你吧!”黎霄短促一笑:“你真識的錦衣衛麽?”
“認識的!”許姨忙道:“他也愛來我這攤子上,很是俊朗的少年……”
抽刀聲驟然打斷她的話音,黎霄手握繡春刀,寒光一閃,許姨的攤位登時被砍成兩半,黎霄猙獰笑道:“你從沒認識過錦衣衛,不過,你現下總該認識了吧!”
許姨呆呆的伫立在原地,嘴唇顫抖,久久沒有出聲。
十兩銀子!?那他們起早貪黑又圖什麽?
兵馬司把他們視作賤民,錦衣衛卻将他們視作蝼蟻。
“我們不做這生意了……”終于有人如夢初醒,抛下攤子拔腿就跑:“我們不做……”
此時此刻,他們只想遠遠逃開這群噬人的鷹犬,免得被吸骨食髓。
刺目的刀光劃破寒風,插在那人跑向的前路,黎霄嘴角噙着冷笑:“跑!我倒看看你們誰敢跑!誰又能跑!”
寒戾的繡春刀插在路中央,發出一聲幽幽铮鳴,妄圖逃亡的攤販雙腿打顫,一步路也走不動。
“你們非但不能跑!還要像以往一樣!日夜在此地伺候爺的吃食!”黎霄倨傲道:“我算過了,你們上繳銀錢後,一天能餘下三錢銅板,足夠一家人吃用!如果嫌不夠,喏,好說!”
黎霄拔出插在地面的刀,一指國子監的校門:“這扇朱門後頭都是勳貴人家的小爺,手裏有的是銀子,去向他們讨啊!”
攤販瑟瑟發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黎霄懶得多說,下巴一擡,示意錦衣衛動手。
跟随他前來的錦衣衛操起棍棒,登時一擁而上,他們向來兇悍,打起人來毫不留情,寒風中,不住傳來衆人的哭喊和求饒。
背後一片狼藉,黎霄絲毫不為所動。
他們錦衣衛生在泥沼,能做的,不過是浮沉而已。
泥沼最快吞沒的,絕不是無能之輩,而是那些掙紮脫身,妄想尋覓青天之人。
他一直覺得喬千戶比他更懂得這個道理,卻沒曾想,喬岳終究棋差一着。
朝令夕改,心存善念,對于旁人毫無挂礙,對于錦衣衛來說,這一瞬的猶豫,足以致命。
此時,胡同口,畔君頭戴笠帽,已默默等待多時。
他從老/鸨嘴裏得知喬岳許是傾慕于他,思索幾日後,還是決定攀這一層關系。
既然黎霄不中用,他只能親自來一趟。
今日他早早洗漱裝扮,費了很多心思畫了時下最流行的淚痣,望去甚是楚楚可憐。
他猜想喬岳心動八成是看上了自己的身姿,還特意穿了當時送信的衣裳。
到了掐定的時辰,果然看到一人遙遙走來。
畔君鼓起勇氣迎上前,壯着膽子叫了聲:“喬千戶!”
喬岳停下腳步,冷漠的掃過眼前頭笠遮面的男子,他身形如山,吹不起絲毫波瀾:“何事?”
“小人不是第一次來找千戶。”畔君定定神,輕柔的掀開如霧般朦胧的紗幔,露出一雙含情脈脈的雙眸和眼角的淚痣:“小人曾經來錦衣官校,向千戶遞過……信件。”
喬岳已然明了,冷道:“哦?”
畔君:“……”
他本以為喬岳聽聞,定然有所波瀾,結果對方卻連眼皮也未掀起,他只能艱澀的繼續往下說:“小人……仰慕千戶大人多時,若千戶有閑暇,畔君願随時侍奉在身側。”
原來是拉生意的。
喬岳眼眸深處閃過一抹冷笑:“那情信非你所寫,為何由你來送?”
畔君低眸:“是……是賀公子來春波樓找到我們。”
喬岳哼道:“你和賀之漾可認得?”
“不認得。”畔君忙撇清道:“小人從始至終都不曉得賀家公子是何目的,于畔君而言,這只是一次接近千戶的好機會,小人傾慕千戶多時……”
“不曉得目的就敢幫人做事。”喬岳冷冷打斷他:“說你蠢不算冤枉吧?”
畔君面容一僵,道:“……小人傾慕千戶,只是不願丢掉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看了眼不置可否的喬岳,鼓起勇氣道:“畔君別無所求,真心傾慕千戶……千戶得閑,可來春波樓處聽畔君清唱一曲,或者……小人跟随千戶去別處亦可。”
“春波樓。”喬岳默念了一聲,擡眸道:“你京話說得甚好,想必從小在京城長大,受身世波及才被沒入賤籍?”
畔君怔住:“……”
他……他還沒開始走劇情,就被人識破了!?
“你傷不到我。”喬岳眯起眼眸,走過他身畔時冷道:“我不知你是何人,賞罰罷黜皆是朝廷法度,我不願法外殺人,在京城老實些,命給你留着!”
他說話聲音不輕不重,卻含着令人畏懼的寒芒。
畔君薄唇緊抿,硬撐着未讓眼淚墜下。
為何……
為何他茍且十幾年,好不容易近了喬家的身,卻被一眼識破……
為何會如此……
其實倒也沒多高深,十幾年來,主動接觸喬岳的無外乎兩種人,一種想求他,一種想殺他,畔君對他無所求,那只能是第二種。
喬岳面龐毫無異色,回府邸照常用罷晚膳,倒頭便睡得酣沉。
與他而言,此種人殺不光,也滅不掉,只要他喬家還還執掌錦衣衛,這些人便如同原上青草,年年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