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相熟

夏雨來得迅猛去得也快, 轟鳴的雷聲漸漸轉為低咽,由近及遠消失在烏雲散去之際。汲飽水的土壤松松軟軟, 矮矮疏落的紅藥盡情舒展身姿, 點點落落分布在花臺, 挽留着細碎的雨滴。

慕聽筠蹲在一朵紅藥面前, 不住撥弄花瓣, 雨水滴在她绛色繡花鞋面上,濕色渲成一片陰影, 她卻恍若不覺。

“兜兒,過來。”公儀疏岚坐在長廊下的藤椅上,膝上還放着一本詩冊, 随風翻動。

慕聽筠撇撇嘴,不想理會他,她那時好心好意替他擦拭肩上濕漬, 他卻忽然推開她, 即使後來他又過來哄她,慕聽筠表示自己就是個小氣的,暫時不想原諒他。

公儀疏岚低笑,嗓音醇厚低沉,以往深邃的眉眼裏柔光流轉, 仿佛只裝得下幾步遠蹲着的可人兒。

她不願意過來,那他過去好了。公儀疏岚起身, 長袍下修長有力的雙腿幾步就停在她面前, 雙手稍稍使勁, 掌心托着她的腿彎,将她整個人打橫抱起,随他一起坐回藤椅上。

“怎麽?生氣了?小小年紀,氣性倒不小。”公儀疏岚屈指刮過她嬌小的鼻尖,含笑逗她。

慕聽筠只覺霧氣襲面,溫柔的夫子她一向抵抗不了,幹脆埋首在他頸項間,水眸落在他白生的頸部,她磨磨牙,上前就是一口。

公儀疏岚無奈,撫着她曲線單薄的脊背,任由她印下口水和牙印,等她松了口,才輕晃着她問:“消氣了?嗯?”末音微微上挑,帶着幾絲纏綿,幾□□哄。

“沒有。”慕聽筠賭氣道,人倒是老實下來,伏在他肩上不動了,懶懶的打了個呵欠。

雖說男未婚女未嫁不宜太近,慕聽筠卻越來越習慣他的氣息,總歸沒旁人瞧見,也就賴在他身上,人肉墊子可比軟榻要舒服多了。

公儀疏岚尚不知懷裏的小姑娘将他當做了軟墊,他五指作梳,理順她披散下的墨發,心底嘆息,她身上的芳馥較之之前離他更近,透過他的嗅覺鑽進他的五髒六腑,令人沉迷,下腹也隐隐有擡頭之勢。

“哪裏是小仙女,分明是磨人的小妖精。”公儀疏岚輕咬她的肉乎乎的耳垂,然女孩一點反應也無,他側過臉一瞧,才發現她又睡着了。

等到慕聽筠一覺醒來,天色已昏暗,空氣裏彌漫着薄薄熱氣。她動了動,才發覺自己仍在公儀疏岚的懷裏,臀部下還是他的雙腿,下巴抵在他的肩上,上半身靠在他的胸膛,能聽見他淡淡的心跳。

“醒了?”她一動,公儀疏岚就發覺了,他合上手中的兵法,力道适中的捏過她的下巴打量。

“幹嘛?”慕聽筠眨眨眼,盯着他眼睛裏的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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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儀疏岚拍拍她的背,“精神好了不少,餓了沒?”

“餓了。”她下意識摸摸癟下去的肚子,睡前她困極了,只喝了碗粥,還未吃別的食物。

“起吧,我讓廚房備了些你愛吃的。”

慕聽筠聽話的從他腿上跳下來,飄逸的裙擺随着主人的步伐靈動搖晃,透徹的玉珏流蘇險些掉下來,被公儀疏岚接個正着,他還未替她重新系回去,在他懷裏睡飽的小姑娘已經跑開去找婢女了。

“真是個小沒良心的。”公儀疏岚低喃,言語裏滿溢寵愛,他敲了敲酸麻到沒有知覺的雙腿,将将站起來,她又似一只翩跹蝴蝶,溜到他身邊,拉着他的手往膳廳的方向扯。

公儀疏岚忽視掉不适的腿部,随她來到膳廳,黃花梨木方桌上已擺置了不少吃食,墨蕪正端着一盆湯往桌上放。

墨蕪先盛了一碗竹筍火腿雞湯放在慕聽筠面前,剛拿起銀箸準備為她布菜,公儀疏岚揮揮手,淡聲道:“我來便好。”

“是。”墨蕪掃了眼坐在他身邊咬着筷子眼巴巴盯着滿桌菜式的姑娘,暗暗搖頭,姑娘這是徹底被拐走了。

公儀疏岚夾了塊糯米鴨肉在慕聽筠碟裏,她吃相秀氣,嘴裏咀嚼着香嫩的鴨肉,眼睛還不住往其他菜上瞟。

他也不着急,等她快吃完了就夾一箸菜,或是催促她吃點米飯,而自己就在她嚼食物時才吃幾口,一頓暮食下來,慕聽筠吃的肚子圓滾滾,他卻沒吃幾口。

慕聽筠喝完綠豆銀耳湯,将空碗往公儀疏岚面前一推,伸了個懶腰道:“下次多放點糖,還不夠甜。我要去客棧了嗎?”

公儀疏岚放下銀箸,取過絲帕将她嘴、手擦幹淨後,換了張帕子斯裏慢條打理好自己,方揉揉她的耳朵,溫聲道:“是,進來城裏不太平,我讓久安守着你,明兒一早再接你回來。”

“嗯好。”慕聽筠無謂的點點頭,幾步跳到門外,夜色覆在天際,密密閃閃的繁星墜在夜空,像晶亮閃爍的碎鑽。

郓城的晚間尤其靜寂,還未宵禁,長長寬闊的街道上只有寥寥幾個行人,腳步匆匆忙忙。

久安提燈在前走着,慕聽筠跟在公儀疏岚身旁,左顧右盼好一會兒,才收回目光,盯着燈籠照亮的那一塊地方瞧。

公儀疏岚一直注意着她,見她總算不亂看了,才問道:“晚間老實點,若是聽到什麽,萬不要理會。”夜間偶爾會有流匪竄進城鬧事,他真是怕極了她愛湊熱鬧的性子。

“聽到什麽?你說得怪瘆得慌。”慕聽筠雙手換肩,故作驚吓狀。

“小滑頭。”點點她的眉心,公儀疏岚輕笑。

久安找的客棧裏監禦史府不遠,午後還特地購置了柔軟的床褥,紗帳,地毯,即使福宜郡主可能只住一宿,他也不敢大意,但沒伺候過女君的他,只好跑到布莊問女掌櫃,鬧了不少笑話。

永昌客棧的老板從天色昏暗就開始等,堪稱望眼欲穿,總算在将近宵禁時迎來錦衣華裳的一行人。

掌櫃早早就從久安那裏知道來這兒住宿的姑娘身份不一般,需得小心伺候。慕聽筠剛一進門,從商多年練出的精明眼光一下子就分辨出正主來。

“客官,您來了,快請進。”掌櫃麻溜的小跑過來。

慕聽筠頗為友好的笑了笑,“掌櫃的,我的房間在哪兒?”

“您請跟小人來。”掌櫃瞅着女子身旁的男人有些眼熟,上樓梯時猛然想起,那不就是剛上任的監禦史嗎?他腳下一滑,險些摔個跟頭。

“掌櫃的是年紀大了,老眼昏花嗎?”慕聽筠笑眯眯的問,裝作沒看見公儀疏岚不贊同的目光。

掌櫃也跟着笑,心裏哭道,自己今年還不及三十五,也算是老嗎?

進了屋子,慕聽筠環顧一圈,滿意的撲坐上床,“不錯,挺軟乎的,你們客棧還真是會做生意。”

掌櫃哪敢說這些都不是他添置的,只谄笑着問:“客官可要用些吃食?廚房人都還在。”

“不用了,掌櫃的自去忙吧。”公儀疏岚拂袖,淡言道。

“哎,好,那客官有事再喚小的來。”

掌櫃後退走出屋子,小心合上門,輕舒了口氣,轉身沒留意身後還有個小孩子,差點吓得叫出來。

仔細一看是前兩日住店的一位姑娘帶的孩子,那姑娘出手闊綽,還帶着護衛,想來身份也不凡,他也不好得罪。

“孩子,晚間不要亂跑,趕緊回房吧。”掌櫃撐着和藹的笑,對小孩子說道。

不遠處一扇房門倏地打開,從內裏走出一位清麗姑娘,招手道:“成兒,到姑姑這兒來。”

寧珂成對掌櫃吐了吐舌,跑回寧珂成身邊,緊緊攥着她的衣袖。

“掌櫃的,請你過來下,我有事兒想問你。”寧蘊從荷包裏拿出一塊銀子,掌櫃的立馬走到她面前。

“您問。”

“那間房,”寧蘊指指他出來的屋子,“住宿的可是一位姑娘?長得明眸善睐,看起來十五六歲的模樣。”

掌櫃想到公儀疏岚清冷的眼眸,尴尬的笑笑,不敢說話,即便他不知道那女子的身份,可堂堂監禦史跟着,那身份肯定不簡單,給他再多的銀子,與身家性命相比,還是後者更重要。

寧蘊看他神色就明曉了,原來方才聽到的聲音并不是她的錯覺,慕聽筠竟然也來了郓城,那她在官署時,久安嘴裏的‘姑娘’應當就是她。

她眼中閃過嫉恨,将銀子塞進掌櫃的手中,勉強笑着說:“我大約能猜到,我與那姑娘是舊識,明日掌櫃的就清楚了。成兒,時辰不早了,你該睡了。”

屋裏,慕聽筠拽拽耳朵,惑然道:“我剛才好像聽到了熟人的聲音。”但一時之間她又想不起來是誰,腦海裏閃過喬涴琤的面容時,她面露愧疚,前些時日她被公儀疏岚攪得一團亂,連帶着也忽略了要好的密友。

公儀疏岚彎腰用手試了試床的柔軟度,聞言不慌不忙道:“許是你聽錯了,在這兒住,記着莫要與陌生人搭話。”

“掌櫃的也不行?”

“不行。”寥落兩個字,卻又斬釘截鐵。

慕聽筠癟癟嘴,拍拍床說:“我想睡了。”

“嗯,你乖些。”公儀疏岚輕捏她的軟腮,負手離開。

待出了客棧門,他停住腳步,蹙眉問:“你定客棧時,可有查過住客?”

“問過一遍掌櫃的,并沒有什麽惡人。”久安立即應道。

“再去查一遍,襄寧鄉君好似住在這兒。”公儀疏岚吩咐完,回身看了眼客棧,掌櫃還誠惶誠恐的在門前立着,他收回涼薄眸光,邁步朝監禦史府行去。

剛下過雨的空氣裏還彌散土壤些微濕腥氣,被若有若無的花草香凝驅。公儀疏岚走過潮濕的青石板,路過那片紅藥時,略微停留看了眼。

“公子,剛剛有人送來了一封書信。”久澤快步迎上前,雙手遞給他一封蜜蠟封好的信。

公儀疏岚骨節分明的手指幾下拆開信封,抽出信紙,不過幾息便将信上內容不少一字的看完,折收回信封內。

雨後長廊裏的藤椅被搬回了房內,他撫過椅背,嘴角噙着絲無奈的笑,早知慕聽诩後日才到,他就留兜兒在府內歇一晚上了,即便做不得什麽,也能纾解幾欲刻骨的相思之意。不過他慕聽诩特地選這個時候讓人送信來,難說沒有其他用意。

翌日,天蒙蒙亮,約莫是慕聽筠昨兒睡得多了,比以往早起了一個多時辰。照例發了一會兒的呆,慕聽筠喚來墨蕪,換了身碧色波紋裙,順滑濃密的長發挽起,用一根玉流蘇勾金絲花釵子固定,瞧起來清妩嬌豔,宛若碧波蕩漾間的清蓮,惹人眸光凝膠,舍不得挪開。

她難得早起,青雉打着呵欠進門見她已經端坐在妝臺前,驚得疾步走到窗戶邊看看天色。

“姑娘,咱們是在客棧用朝食,還是回公儀大人的府上?”墨蕪替她整理儀容,順口問道。

慕聽筠認真想了想,“還是去夫子那兒吧。”她想吃肉筍餡包子、梅花點糕、如意雞絲酥卷,還想喝羊乳,約莫客棧裏是沒有的。

收拾整齊後,慕聽筠踢踢踏踏走出房門,剛巧寧珂成拿着包子往樓上來。

“咦,小孩兒?你怎麽在這兒?”慕聽筠還記得他,蹲下來捏他的臉,好奇的問他。

寧珂成撥拉她的手,往右邊一指,“我跟着姑姑來的。”

“寧姐姐也來郓城了?”慕聽筠頗為意外,起身朝男孩指的房間走去。

久安皺眉,上前道:“郡主,公子那應該已經知道您醒了,備好了朝食。”

“無事,我就是去打個招呼,千裏之遠的地方都能遇到老鄉,可不能就這麽漠視了。”慕聽筠繞開他,扣響寧蘊的房門。

門很快就開了,寧蘊見到她,意外的睜大眼睛,“筠妹妹,你怎麽在這兒?”

“這話我還想問寧姐姐呢,沒想到我們不僅都來了郓城,還住在了一間客棧,可真有緣。”他鄉遇好友,慕聽筠興致很高,一雙眼眸愈加清亮。

是啊,可不就是孽緣,久安暗自嘀咕。

慕聽筠跟寧蘊說了幾句話,就不想回去了,她對久安道:“你先回去跟夫子說一聲,我和寧姐姐敘敘舊。”

久安想着她身邊還有那兩個禁衛,應當不會有事,無可奈何的回府去。

“寧姐姐來了幾日了?”

寧蘊盈盈一笑,“有兩三日了,寧妹妹何時來的?”

“我昨兒剛到,那寧姐姐可有四處走走,我聽說郓城有不少風景獨好之地。”她還是從地理志上知曉的,然等哥哥們來了,她估計是去不了了。

“是啊,聽說有什麽‘哭泉’、虎言臺、香梨丘,”寧蘊計上心頭,面上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我是來尋親的,不過還沒有什麽進程,所以打算今日去‘哭泉’瞧一瞧。”

“那我也去。”慕聽筠眼睛一亮,瞬時将要回公儀疏岚那用朝食的事兒抛之腦後。

“筠妹妹也有興趣?那我們相攜而去,也好做伴。”寧蘊得到她的應答後,立時笑道。

半個時辰後,公儀疏岚在官署聽聞慕聽筠還未回去,雙眸輕眯,毫不理會為清匪一事吵得不可開交的官員們,大步朝外走,久安已經備好馬匹在官署外等候。

公儀疏岚直接往客棧去,卻聽掌櫃的說:“那位姑娘早就出門了,和另外一位姑娘一起,說要外出游玩。”

“外出,游玩?”公儀疏岚眸色瞬時暗沉,聲線陰冷。

久安頓時臉色也不好了,硬着頭皮上前道:“公子,姑娘應當不會有事,還有那兩個禁衛在呢。”

“調幾個護衛,立即去找,找到後就帶回來,若是不願意回來就告知我地點,我親自過去。”公儀疏岚眉心抽痛,心底隐隐不安。

“真想将她鎖起來,好乖乖待着。”青年俊美無俦的面容上浮現幾許擔憂,淺淡的一句話細聽能聽出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路上,寧蘊狀若無意的探聽跟在她們馬車後的兩個護衛的身份,得知那是皇上親派的禁衛後,霎時沒了心思,她暗暗擰眉,告誡自己不能操之過急,然她最近不知為何,只要牽扯到慕聽筠,總會焦躁不安。

公儀家的護衛尤擅追蹤,但慕聽筠天生好動,喜歡新奇物事,在一個地方待不了多久就跑到別處去,暗處護着她的公儀府護衛心力交瘁,不知該如何跟家主交代。

于是,等了近兩個時辰的公儀疏岚面色越來越差,逐漸轉為冷峻,深淵似的眸底壓抑着冷光與怒意。

寧蘊那個心思不純的女人還在她身邊,她卻還在外面瘋玩,即使有護衛守着,公儀疏岚也無法徹底安心,唯有讓她在眼底,他才敢舒出心底郁氣。

随着蓮花底沙漏的流逝,久安已經不敢看自家公子的臉色了。忽然,公儀疏岚撩袍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公子?”久安忙急步跟上。

“備馬。”既然她還沒玩夠不想回來,那他就去把他貪玩的小姑娘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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