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登門
公儀疏岚回夙京城的消息, 除卻太後與皇上,無人知曉。他披着月色回到公儀府, 走過偏園時, 駐步往兩府之間的牆頭看去。
今夜月色正好, 而他的小姑娘在酣睡。
公儀疏岚輕笑, 仿佛又看到她坐在枝繁葉茂的大樹枝桠後, 搖晃着裙擺,擡頭賞月, 一如他年少夢中那般無憂純稚,只不同的是,那一直模模糊糊的影子終于清晰起來。
翌日早朝後, 公儀疏岚避開衆臣,随賢煜王爺入朝觐見皇帝陛下。他不卑不亢的跪下行禮,在得宣德帝準許後起身, 交上一份厚厚的奏折。
“臣在路上數次被劫擾, 這是臣回京後匆匆筆書,陛下若有疑問,臣知無不言。”
霍伯霖寥寥翻了幾下,皆是郓城各官員的罪行與證據清單。他合上奏章,肅容道:“朕相信愛卿的能力, 此事不能再緩,朕賜你羽衛軍五百, 親自将他們押送回朝。”
“是, ”公儀疏岚應下, “還有一事,臣認為此時當言。”
“何事?”
“郓城與席羅國接壤,數年來郓城官員腐敗,更有通敵之人,使席羅國軍屬騷亂蠶食十三縣,雖席羅國皇室否認,蠶食地看似不多,然席羅國狼心已顯,這些年我朝将精力集中在翟國,方致使如此。”公儀疏岚垂眸,清越的嗓音娓娓而言,分明是沒有情緒起伏的語調,然讓人忍不住随他的思緒走。
賢煜親王也上前一步躬身道:“今年有慕大将軍大敗翟國,北地已大安,席羅國此患不得不除。”
“皇叔與愛卿此言皆有禮,但朕繼位初國不安穩,這兩年方國泰民安,民有所收,也用在了北地戰事大半……”總之一句話,國庫沒錢,不足以支撐戰事。
公儀疏岚沉聲道:“南方乃魚米之鄉,土地豐饒,家家戶戶皆有富足,更不提為官之人,臣以為,可施策。”
霍伯霖愣住,這話的意思是與士族、官員要錢?他可沒忘公儀疏岚是南方士族出生,他是有多恨席羅國,毫不顧忌家族姻親。
“愛卿可舍得?”霍伯霖半開玩笑地問。
公儀疏岚面不改色,“為陛下解憂,豈能稱‘舍得’二字。”
霍伯霖摸摸下巴,好道貌凜然的言語啊,真讓人心動。
“朕也有一事要告訴你,明日早朝,你且光明正大的上朝吧。”
走出皇宮後,賢煜親王問道:“你如此做,不怕家族怨恨?”
“并無所謂。”公儀疏岚嘴角噙笑,眼神卻一片漠然,在他被父親以祖父之名被迫入仕,而又遇見他心尖上的人兒後,就再沒打算歸居,如此說來,他還要感謝父親。
賢煜親王料他與家中有龃龉,并不深問,轉而問:“郓城邊境戰事一起,皇上定要派文武大臣前去,你有意向否?”
“我是見不得血的文臣,就不去湊熱鬧了。”屆時嬌妻在懷,他如何舍得再離開。
“不管如何說,本王先恭喜公儀大人了。”
賢煜親王與公儀疏岚對視,俱是了然,明日之後,無論朝堂派別如何,他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了。
回府的馬車近在眼前,他對賢煜親王作揖,撩袍上馬車。
賢煜親王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搖首,據說公儀家嫡長公子曾在軍中歷練過,如何就成了見不得血的文臣了?
寧國公夫人晨起後接到一封信箋,她閱完後沉吟片刻,讓梅嬷嬷去給小女兒帶兩句話。
慕聽筠迷迷糊糊間就被挖起來,習嬷嬷先給她淨臉,淨完臉後她也就徹底清醒了。
“一大早的,我娘要說什麽?”她換上一身簇新的軟絲雲蝶戲飛花百合裙,外罩淺藍色薄紗,露出頸項間白膩的肌膚,她手裏捧着碎冰銀耳湯,坐在軟凳上,喝一口,清清涼涼的褪去夏季燥熱,她滿足的閉上眼睛,濃密的睫毛輕顫,在眼底投下一片扇形陰影。
梅嬷嬷忍不住心底贊嘆,整個夙京城絕對找不到比自家姑娘再标志美貌的閨秀了。
“嬷嬷?”她久久不應,慕聽筠歪頭看着她。
梅嬷嬷忙打起精神道:“夫人讓我告訴姑娘,今日姑娘可以出門會友。”
“……真的假的?娘在消遣我玩兒吧?”慕聽筠一雙水眸瞬間露出懷疑之色,她不是被禁足了嘛,平日裏連院門都不讓出,怎麽這就放她出門了?
梅嬷嬷忍俊不禁地說:“夫人還說,今兒是姑娘這個月唯一一次能出門的機會,下次再出門就得二公子娶妻後了,願不願意随姑娘。”
“願意,當然願意。”這話倒像是娘會說的,約莫是覺得她這半月太悶了吧。
慕聽筠忙不疊的招呼墨蕪進來更衣,習嬷嬷請了梅嬷嬷出去,詢問了兩句,就遣青雉去讓護衛過來了。
時辰雖早,但街上攤販早已吆喝起來,路邊的商家紛紛開門迎生意。慕聽筠沒急着逛玩,先是讓車夫往喬府去。
慕聽筠離府後未多久,一道颀長身形青年踏入寧國公府花廳,恭謹有加的朝寧國公府行禮。
“公儀大人瞞着衆人歸京,想必有要事,怎麽來了寧國公府?”
“晚輩有一事,需得夫人肯準。”公儀疏岚并不多言,開門見山道。
寧國公夫人低眉喝茶,掩飾眼中的欣賞與惱火,欣賞他的卓然之姿,也惱火他讓小女兒陷得這般深。
花廳陷入沉默,只聽卷着熱氣的風浪拂過綠樹發出的飒飒聲,公儀疏岚身姿若松,站立在花廳廳堂間,面色誠懇真摯。
默了默,寧國公夫人嘆息放下杯盞,“你要我将女兒嫁予你?”
“是。”
“因兜兒不管不顧跑到郓城去?”
公儀疏岚想到慕聽筠古靈精怪的模樣,深邃的眉眼中染笑,他俯身道:“是也不是,究其緣由,只因晚輩愛慕她,看見她就覺得心中歡喜,不能自已。”
愛她之深,骨血仿佛為其重塑,此生只願為她而活,只盼卿卿伴身,共與白頭。
慕聽筠渾然不知此時娘正與公儀夫子交談,她許久不見喬涴琤,說了好一會子的話,當喬涴琤說她即将定親時,慕聽筠整個人都傻住了。
“為何我只是去了趟郓城,回來後你們一個個都要定親了,”慕聽筠喃喃,她忽而又想起一事了,慌忙問:“訂的是哪家?”
“是衛尉府的顧覃秋。”喬涴琤面上浮現幾絲紅暈。
這名字有些耳熟,慕聽筠苦思稍許,撫掌道:“原是他啊,開始我就看好他,你們何時在一起的,你寫給我的信上絲毫未說。”
“開始你就看好他?”喬涴琤有些不明白。
慕聽筠幹笑,她現在說當初她就是聽說與二哥哥用飯的是顧覃秋,才與她同去錦馐閣,會不會被打?
她轉移話題說:“你快回答我問題。”
“其實,我們并未交往過深,只是你知曉我已過了十六,娘開始給我選人家,也不知為何他就上門來了,爹爹對他很滿意。”
“那他臉上的疤痕呢?你不覺得有礙?”顧覃秋是二哥哥的副手,她偶爾能瞥見兩眼,自然知曉他側臉有一道傷。
喬涴琤搖頭,“爹爹說,男兒傷在臉上是英勇,聽說那傷還是在戰場上所致,況且,并不難堪。”她越說越羞,手指攪起手帕,就連耳垂也嫣紅嫣紅的。
“那是那是,确實不醜,而且顧家世代忠良,雖然官職不高,但他父母開明爽快,他也是個有前途的,你瞧不過兩年多就升任衛尉卿了。”閨友擺脫了前世的命運,慕聽筠禁不住替她高興,話也更多了。
喬涴琤确是越聽越狐疑,“你怎麽這般了解他家世?”
“……”
慕聽筠輕咳,說:“其實,在紫薇花宴前,我就打聽了一番,想給你找個好人家。”
喬涴琤哭笑不得,心底又滿滿的是感動,她握住慕聽筠的手,“兜兒,謝謝你。”
“你過得好,我就開心了,所以往後他若敢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讓二哥教訓他。”慕聽筠晃着拳頭道。
“沒有,他不會欺負我的,他……真的很好。”他說自己是莽夫,然舉止一直是彬彬有禮的,喬涴琤想到顧覃秋的面容,忍不住抿唇。
慕聽筠搖頭晃腦的嘆息,這還未嫁出去呢,就說不得了……
喬涴琤想起閨友的事兒來,問:“你呢?你和公儀大人他…可好?”
“好着呢,”慕聽筠爽快的承認了,笑眯眯地說,“我就等着夫子回來啦。”
“那就好。”喬涴琤松了口氣,她先前一直覺着公儀大人冷冰冰的,不過碰上兜兒這麽嬌鬧可愛的,就難說了。
慕聽筠又說起選秀之事,這才知曉喬母之所以急着定親,也是為了她不進宮着想。
“不進宮就對了,我一想到皇帝侄兒要擇妃二十人,我就吓得狠,畢竟皇帝侄兒就一個人啊,怎麽分?”慕聽筠自從知道長姐的打算後,就十分替侄兒擔憂。
喬涴琤也是不知事的閨中少女,亦是好奇皇帝選那麽多妃子做什麽,你一言我一語的悄悄說起來。
第二日,天氣陰沉沉的,但不見有下雨的意思。她被娘親恩準可以去暗香園晃悠,索性讓墨蕪替她拿了個軟枕,好伏在石桌上小憩。
她迷迷糊糊了一炷香的功夫,還未睜眼,先呢喃着揉揉眼,手胡亂摸到一張濕帕子,她拿過來擦擦眼睛,瞬時又清清爽爽的。
她張眼一看,原來坐在對面的,是不知何時來的二哥哥。
“你不是要成親了,娘說你會很忙,怎麽還來這兒晃悠?”她打了個小巧的呵欠,清風徐來,蒼翠的枝葉晃動,不時掉落幾點樹葉。
慕聽诩伸手接過一只葉子,在手指尖把玩,唇角微挑道:“今日早朝,皇上下旨,公儀疏岚官拜一品宰相之職。”
“夫子升官了?”慕聽筠詫異,随即奇怪道,“夫子又不在夙京城,如何受封?”
“他回來了,你不知道?”慕聽诩悠悠哉哉地說,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語氣有多給公儀疏岚拉仇恨。
慕聽筠果然惱了,小拳頭咋向桌面,氣哼哼地說:“他回來竟不與我說!我要找他算賬。”
“晚了,他受封後立馬就啓程往郓城去了。”慕聽诩說完,起身離開,留妹妹惱怒不休的絮絮叨叨。
他看似面無表情,然走過暗香園後卻不禁笑出聲來,他就是想讓公儀疏岚吃吃苦頭,雖然他允了他們在一起,但可還不想早早的将唯一寶貝的妹妹嫁出去。
慕聽策旋風一般的沖過他身邊,又迅疾的跑回他跟前,抹汗道:“我剛剛去跟母親請安,母親說忙完你的事後就開始給小妹準備嫁妝,怎麽回事?小妹真的要嫁給公儀疏岚?他有什麽好?”
“啧,那母親有沒有讓你閉緊嘴巴,這麽大聲嚷嚷作甚?”慕聽诩不知從哪摸出一把扇子,敲上弟弟的額頭。
慕聽策忙四處看看,見無人才松了口氣,不甘心的說:“小妹還小,怎麽能這麽着急嫁呢?二哥,你再去跟母親說說,多留小妹兩年吧。”
“要說你自個兒去說,母親自有打算,你就安安分分的攢錢,給咱們妹子準備好身家便是。”慕聽诩怎麽想怎麽心底不痛快,‘啧’了聲大步走開。
午後,用完朝食,慕聽筠懷着對公儀夫子的惱怒午眠,然耳邊總有細微的嘈雜聲,雖然很小,又很少出現,但心裏有事的她很快被驚醒了,打發着青雉去瞧瞧。
還沒有一盞茶,青雉就跑回來道:“是隔壁公儀府在搬家。”
“搬家?”慕聽筠怔愣,手忙腳亂的從榻上爬起來,踢踏着軟鞋往暗香園偏園跑,出乎意料的,竟然無人攔她。
她動作麻利的翻坐在牆頭,一眼就看見空曠的偏園中,久安在離牆幾步遠的地方站着。
“久安?你怎麽在這兒?是不是夫子沒走?”慕聽筠瞪大星眸。
久安擺手道:“公子有公務在身,必須即刻出發。他讓屬下來處理搬府事宜,還讓屬下交代讓下人們動作輕點,孰料還是吵醒了郡主。”
“那他真走了啊。”慕聽筠失落的靠在樹幹上,心裏堵得慌。
久安又道:“不過公子交代了,新府離這兒也就一條街,還未挂牌,姑娘可以去瞧瞧,按照您喜歡的讓下人改。”
“按照我喜歡的?”慕聽筠起初沒懂,一個轉念反應過來,哼聲道,“我偏不,他的府邸,與我有何幹系。”
說罷,接着青雉的手就順着大樹落地,又羞又氣的往蓁姝閣快步行去。
他一聲不吭的就走了,還指望她幫他看府邸,才沒有這麽好的事兒呢!誰說她以後一定會住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