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雞蛋面

雷準是驚蟄的老客人了,三年前驚蟄剛入行,接的第一個客人就是雷準。那時候的雷準哪有現在這麽財大氣粗,點了驚蟄就不做聲,跟驚蟄大眼瞪小眼,瞪夠一個小時,扔下錢走人。驚蟄初來乍到,本來做好了壯烈犧牲的準備,沒想到非但菊花完好,數數雷準扔下的錢,竟然帶小費!那時候的驚蟄遠沒有現在圓滑成熟,滿心想着嫖客裏還有好人,雷準第二次點他的時候就跟人家混熟了,一來二去,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住着雷準的房子,房子裏有雷準一間卧室,每次雷準有了大客戶,驚蟄都要負責擺平,無論用什麽方式。

驚蟄剛一打開門就被迎面撲來的東西掼在牆上。他一拳打過去,對方紋絲不動,呼哧呼哧喘着粗氣。驚蟄身上酒氣濃郁,自己都覺得熏得慌。他推推身上的狼,皺着眉頭問:“十九啊,你晚飯吃了麽?”

十九一貫無口,聽見他的話也當沒聽見,還是把熱氣一口一口噴到他身上。驚蟄閑來無事也曾看過探索頻道,十九這個情況,活脫脫是把他當成最好的晚飯。驚蟄咽了口口水,十九很快把鼻子對準了他的喉結,驚蟄再不敢動了,商量着問:“十九,你要是餓了,我去給你做飯吃好不好?”

十九果斷放開了他。

驚蟄撫摸着自己的小心肝,只往屋子裏走了一步,就走不下去了。

花瓶倒了,正砸在新買的那件衣服上。衣服放在沙發上,原來插在花瓶裏那一捧半枯萎的百合卻被踩碎了散落在地板上。以沙發為圓心,不規則分散着布料碎片,很快,驚蟄就知道碎片來自哪裏了。茶幾上的茶具全碎在地上,真絲的桌布不見了。放眼屋子其他地方,無不是一片狼藉。驚蟄腳下,赫然就是下午走時扔給十九的那個泰迪熊,可惜,被車裂了。

“你打算幹嘛?”驚蟄很用力按捺自己的怒氣,回頭,瞪視那只狼。

十九趴在地上,絲毫不知道自己闖禍了,身邊人的怒氣他更加接收不能。驚蟄好歹也是血性男兒,連問了兩遍,十九還是毫無反應,用優雅的姿勢趴着,耳朵偶爾聳動兩下。他雙手緊緊握拳,這就要上去痛扁一頓,步子剛邁出去一點,換了方向。

開玩笑,那是只狼,你打得過他?

驚蟄走到沙發旁邊,一點點撿起淩亂的百合花瓣,抓過垃圾桶,卻發現垃圾桶底部一個通透的大洞。他也不惱,到廚房取出垃圾袋,把滿地狼籍一點點收進袋子裏。經過十九身邊的時候,十九擡起頭,雙眼滴溜溜地跟着他走,他也不曾理,只當十九不存在。百合花瓣撿幹淨,撕碎的真絲桌布也一塊塊收拾進袋子,他的鼻子始終有點不舒服,抽一下鼻子撿一樣,忽然旁邊探過一個毛茸茸的東西,驚蟄一巴掌把他拍到一邊。那邊又湊過來,驚蟄使勁抽了一下鼻子,吼道:“滾!”

狼的低嚎在旁邊響起。

驚蟄轉個身,日歷散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攤在地上。他一天一天拾起來,十九又叼着真絲桌布的一片湊過來,放進袋子裏,仰頭,晶瑩的眼睛望着驚蟄。狼族的眼睛,大概都像十九這樣,純真而明亮,毫無戾氣地望着你,就讓你覺得寧靜。可惜,驚蟄現在一肚子氣,餘光掃了一下,冷笑道:“我要收拾房間,有本事你就自己做飯吃,沒本事你就餓死吧!”

十九對着他龇出了牙,很是威脅。驚蟄把最後一頁日歷收進袋子,瞪着眼睛挑釁:“有本事你就吃了我吧,反正你從小就被狼養大,早就沒人性了!”

十九聽不懂“人性”這麽深奧的詞,但看驚蟄的樣子,就知道他在生氣。十九實在想不明白驚蟄為什麽生氣,他不過随便在這屋子跑了跑跳了跳,這屋子裏的每一個櫃子都還沒有林子裏最矮的小樹高,他一探頭,就碰倒了花瓶,再一彎腰,滿茶幾的嘩嘩啦啦。

他跟在驚蟄身後,驚蟄走到哪裏他就跟到哪裏,偶爾幫驚蟄叼點東西進袋子,驚蟄總一臉嫌惡。幾次之後,驚蟄轉過頭吼:“你能不能不要再用嘴叼東西!你是個人,你聽得懂麽,你是人,應該直立行走,用手撿東西,像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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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聽不懂,叼着一片茶杯的碎片擡起頭,想放進袋子裏。驚蟄把袋子猛地一甩,指着他吼:“你給我站起來!直起身子,站起來!”

十九聽得似懂非懂,試着直起身子,剛剛舒展腰肢,肚子響亮地叫了一聲。他咬着碎瓷片一臉迷茫,驚蟄瞪着他無辜的雙眼,這只狼大概從小到大從來沒挨餓過吧,他嘆了口氣,把瓷片從他嘴裏拿出來,洩氣道:“我去給你做飯。”

西紅柿雞蛋面很快就煮好,早晨的時候驚蟄重複煎過五次雞蛋合計十二個,十一個都進了十九胃裏。這次為了避免十九吃不飽,煮了一鍋。十九早就循着香味鑽進廚房,站在門前往裏探頭,結果被驚蟄扔了一雙筷子在眼前,冷冷吩咐:“直起身子,走進來!”

十九的手往前伸了一下,一雙眼睛看着驚蟄,卻不知道在想着什麽。鍋裏的面咕嘟咕嘟,香氣溢滿整間廚房。驚蟄抽空用筷子撈起一根,嘗嘗,的确是熟了,回過頭,十九已經消失在廚房門口。

這是寧可不吃,也不會向自己屈服麽?

驚蟄關掉燃氣竈,給自己盛了一碗,走到客廳,把腳下的狼籍随便踢一踢,靠着沙發坐下。驚蟄烹饪很拿手,但三年前,他卻連雞蛋都煎不好。雷準喜歡吃西紅柿雞蛋面,每次夜裏狂歡完,不管驚蟄再累,都會下床給他煮上一碗,他吃得很少,兩個人就分吃這一碗。邊吃邊聊,邊聊邊笑,一碗面,哪有這麽快吃完。

驚蟄對着面前的空碗,笑自己竟然像個閨怨的女人一樣懷念往事。

十九一直趴在門邊,頭放在兩條胳膊之間,聽見驚蟄的笑聲才擡起頭看了一眼,嗓子裏低聲嚎叫幾聲,又是威脅又是不滿。驚蟄把碗放在茶幾上,走到十九面前。十九對着他龇牙,雪白的牙齒看起來尖利又幹脆,只不過沒帶半分殺氣。驚蟄當然不怕,他抱膝坐在十九面前,說:“我們談談。”

十九豎起耳朵,一頭亂發像有生命般,忽然防備起來。

驚蟄在家裏一向光着腳,十九趴在地上,這一雙腳便看得更加清楚。雪白的腳背,形狀好看的腳趾,還有修剪整齊的趾甲。十九偷偷看看自己的手,把形狀有些畸形的手指都縮到了胳膊底下。

好吧,原諒此時的十九并不太清楚手腳的區別。

“你不想被研究所抓回去,就要在我這裏避一陣子,我并不是自願收留你,你要搞清楚。”驚蟄說,“所以你要留在我這裏,就要守我的規矩。規矩懂麽?就是你要聽我的話。”

十九擡起頭,呆呆地盯着驚蟄翻飛的唇。驚蟄又問了一遍,他才似懂非懂地眨眨眼睛。驚蟄就當他默認,接着道:“首先,我沒有養狗的計劃,所以在我家裏,你不能四肢着地。”

十九看着他翻飛的嘴唇,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的。驚蟄不知道他這是同意還是不同意,或者根本沒聽懂。他咬咬唇,接着說:“其次,你要盡快學會說人話,我們之間的交流不能光靠猜,你懂麽?”

這次十九很快地做了回應。

他半揚起身子,狼嚎了一聲,聲音不大,而且短促,看來就是狼表達同意的方式了。

驚蟄滿意地點點頭,伸出右手:“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因為你對人類社會還不了解,所以以後你要聽我的話,別老是對我露出你的牙。”驚蟄龇牙咧嘴,“如果沒意見,就握手吧。人類世界裏,握手是表達友好的方式。”

驚蟄舉着手等了很久,十九卻漸漸聳起肩,他猜測小狼大概至此是把自己的意思理解得差不多。某些方面,驚蟄不是不理解十九,在森林裏他是牛逼哄哄的小狼,可被抓到研究所,就成了研究對象,受到什麽虐待都無從想象不說,自己也沒給他什麽好臉。但是,想到即将到來的一年,難道自己要任由這只狼破壞自己的家而自己卻與他交流無能麽?

驚蟄的胳膊都舉得酸了,十九還是這個充滿防備審視的目光。他也沒耐心等下去,搖搖頭,露出一個“很遺憾”的笑,站起身來。剛剛邁出一步而已,忽然腳上傳來溫熱的觸感。他低頭一看,十九的手正放在他腳上。

“你……同意?”驚蟄有些不敢信。

十九默不作聲,肩膀卻放松下來,手指着茶幾上的西紅柿雞蛋面,張開嘴,舌頭翻動着,卻只能發出模糊的單字。

大概研究所的人只需要他能聽懂人說話,卻從來不需要他表達自己的意見吧。

所以他只能聽懂簡單的語言,也完全不懂人類的禮儀,更別提如何發聲,說出哪怕一個單字。

那麽剛剛他聳起肩,是不是只是因為,他不懂什麽叫“握手”?

驚蟄心裏最柔軟的地方被捏了一下,他走到茶幾邊上,面條不燙不涼,吃起來正好。他捏着筷子對驚蟄招招手:“過來,我教你用筷子。”

十九雙手着地,剛往前邁了一步,驚蟄眼睛一瞪,他立刻別別扭扭把手擡起來。難為他這麽個角度彎着腰竟然還能保持平衡,不過驚蟄可一點也不滿意,他把筷子插進碗裏,高高地挑起一根面條。

十九立刻腰部舒展,動作雖然別扭滑稽,可畢竟人一樣站起了身子。驚蟄立刻有點後悔叫他直立行走,這家夥目測身高起碼一米九,怪不得自己的床被他一睡反而像是短了。吃點鈣片還來得及長高吧,年齡二十二,身高一七六的某人想。

邁出左腳,再跟上右腳,狼的行走姿勢奇異而生疏,似乎是在回想和模仿驚蟄的走路方式,忽略中間自己把自己絆倒的兩次,誠意還是可圈可點的。驚蟄注意到,因為常年的不正常行走,十九的骨節都有點外凸和變形,有時間應該讓慕辰看看,他這麽想着,把筷子遞給十九。

“看好了,這是大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和小指。”驚蟄撥着他的手指頭,微微擡眼,十九直視着他的長睫毛,竟然有點呆了。驚蟄瞪了他一眼,十九立刻回神,手指被驚蟄握着,竟然有點奇怪的麻癢。

他盯着驚蟄的手看了半晌,只覺得自己從來沒看到過這麽好看的東西。他從小被人歧視,因為生得跟狼群裏的任何一只狼都不一樣,所以內心深處總是有種孤獨的自卑感。可看到驚蟄,他卻第一次覺得,自己長成這樣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

驚蟄把筷子放進他手指之間,教他把筷子夾緊,十九聽見他讓自己稍稍用力,手指頭一并,筷子“咔嚓”一聲,折斷了。

房間寂靜了三秒鐘。

驚蟄幹笑兩聲,頓時覺得身心俱疲,把面條推到他面前,道聲“恕在下無能”,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他把自己扔在軟床墊裏面,腦子裏空蕩了半天,也覺得自己反應過激了。他今天的心情實在算不上好,實際上,每次見雷準他都免不了胸口憋氣。可人要犯賤誰都攔不住,上回雷準沒點他陪酒,點了小滿,他暗地裏跟小滿鬧別扭很久,哪怕小滿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雷準大概是那個會讓他變不正常的開關。

在床上趴了一會兒,便注意到外頭安靜了好一會兒,驚蟄下床走到門邊,把門稍稍拉開一條縫,茶幾旁邊并沒有十九的身影。他吓了一跳,猛地拉開門,門邊一個東西趴在地上正仰頭看他。

十九滿臉都是西紅柿雞蛋面的湯水,鼻尖上一點白,誰知道是不是一小截面條。驚蟄有些無奈又窩心地笑起來,蹲下身子,手指抹去他鼻尖那一點白,聲音裏隐約帶着點寵溺:“走,我給你洗臉。”

十九手腳并用,爬了一下,立刻想起來自己跟驚蟄的約定,手腳擺一個怪異的姿态,彈跳一般地站起來。驚蟄不想再糾正他,拖着他的手走到水池邊。毛巾沾了水,一點點擦去十九臉上的湯水。十九本來就好看,擦幹淨臉,又把脖子仔細擦了一遍,蜜色的皮膚像是吸收了陽光的溫暖。他很享受地半合着眼睛,把臉湊到驚蟄面前,驚蟄洗了洗毛巾,有些自嘲地問:“十九,我是不是對你很不好?”

十九睜開眼睛,瞳仁反射一點點褐色的光,那裏面是兩個驚蟄。驚蟄把毛巾拍在他眼睛上,冰涼的一下,十九喉嚨裏溢出一絲滿足的咕哝。驚蟄忽然想到什麽,壞心眼地幹笑兩聲,低聲道:“十九啊,你記住一個叫雷準的人,他欺負我欺負的很慘,你要幫我報複回來。”

十九低嚎了一聲。

驚蟄心情立刻好起來,幫十九擦幹淨臉,又叫他去雷準的床上睡。雷準個窮酸愛享受,被子都是四孔蠶絲的,蓋在身上沒重量一樣,要是喜歡裸睡,沒準都以為自己走光。十九穿來的衣服都被他團成一團扔了,那麽髒根本沒法穿,他從櫃子裏找出一套自己的衣服,手短腳短地套在十九身上,十九跳上床動作幅度太大,褲裆“刺啦”一聲,撕裂了。

驚蟄與十九對視了一會兒,少年眼中的歉意像是星星,眨巴眨巴閃花他的眼。他無奈地搖搖頭:“脫了脫了,裸着睡吧,也沒你的睡衣。”

少年聽話地裸了。驚蟄把他按在床上,探手抓住床腳的被子,不提防腰間被抱住,下一秒,整個人倒在床上,赤裸的人八爪魚一樣纏上來。

“放手!”驚蟄手腳并用,又打又踹,而抱着他的八爪魚紋絲不動,反而把他抱得更緊,“你熱不熱啊!放手!”

八爪魚的腿搭上來,把他牢牢禁锢在自己懷裏,驚蟄的氣息近在身邊,一點點說不出的香,實在讓十九滿足。他閉上眼睛,漸漸呼吸綿長,進入夢鄉,可憐驚蟄保持一個別扭的姿勢,衣衫整齊地跟一個裸睡癖(?)躺了一夜,第二天上班時頂着黑眼圈,誰見了都誇這煙熏妝畫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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