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愛之殇
剛下過雪,車子不敢開太快,童連所在的是一家療養地所屬醫院,驚蟄用大拇指都能猜出肯定是被折騰得剩半條命之後就近扔在那裏的。他死死扒着門把手,路面雪白,映着路燈,明晃晃照得眼疼。
“童連跟我關系不好,他為人嚣張又尖刻,店裏沒人喜歡他。要不是因為他爬了慕辰的床,恐怕早就被店裏的人擠兌出去了。其實我也不喜歡他,以前是,現在也是。”
“那為什麽你這麽擔心他?”
“不知道,我只是不能明知道他現在只剩半條命,還不聞不問看他去死。我這一會兒一直在給自己找理由,告訴自己他是因為我不在,才會被抓過去受折磨,但我明白根本不是這樣。”
“驚蟄,你只是善良而已。”
“不,我不是善良。”驚蟄把頭重重撞在車窗上,帶了些哭音,“我只是怕報應,怕以後想起這件事,自己會後悔,會責怪自己。以前不覺得,自從……之後,就特別害怕,就不自覺地要求自己做一個完美的人。”
“自從什麽之後?”雷準轉過頭看了他一眼。
驚蟄垂着頭,不答他的話,雷準慢慢便明白了,這之後,是從十九闖入他的生活開始。
手握得方向盤更緊,面上卻笑出來,驚蟄不喜歡穿高領衫,今天卻破天荒穿上了。為什麽呢?答案呼之欲出。
車子在路上颠簸滑行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到達醫院,雷準的人等在外面,見車子駛入,便迎上來。這時候又下了一點雪,驚蟄跳下車,他們愣了一下,便看到雷準跟着下車。幾個人擁着他們往最裏面的病房走,一路對雷準介紹情況。
童連是今天早上送過來的,送來的時候昏厥着,醫生實施了急救才搶回一條命,從急診室出來,送他到醫院的人卻都不見了。醫藥費沒給,也沒有陪護的家屬,擺明了要讓他自生自滅。雷準便問傷得怎麽樣,那人猶豫了幾秒鐘,說,不樂觀。
說話間已經到了童連病房門口,這家醫院雖然規模小,但由于開辦在療養地內,設施倒是不錯的。驚蟄推開門,卻不敢進去,雷準把手放在他肩膀,對他點點頭,他深吸一口氣,走進門。
病房裏有兩張床,卻只有童連一個病人。他已經醒了,雙眼大睜望着天花板,就算聽到人進來,也毫無反應。驚蟄走到他身邊,剛剛抓住他被子的一角,卻被他發狠整床被子都踹翻。
“你不要這樣。”驚蟄蹲下,撿起被子,童連一聲冷笑:“拜托你,跟我說話大點聲,我左耳朵聾了,聽不見。”
驚蟄手一顫,下意識握緊被子,聲音裏帶了些抖:“他們……幹的?”
童連仍是笑:“不僅如此,我的兩只腳筋被挑斷了,這一輩子不能跑不能跳,也不能做重活不能久站。”他打量了一下驚蟄的臉色,笑得更加猖狂,“這就受不了了?我身上的傷還有無數呢,你要不要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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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連,你別自暴自棄,醫學昌明,肯定會治好你的。”驚蟄說着自己都不知該怎麽信的話。
童連更不會信,他冷笑一聲,目光好像要穿透驚蟄一般:“且不說有沒有法子治,那筆醫藥費誰來出?你們個個都有指望,就都排着隊看我的好戲。對,我是沒有你這麽厲害,勾搭了雷準,為他爬了那麽多人的床,現在又養了個小白臉,可以坐吃山空。我從頭到尾都只有慕辰一個人,現在他不管我了,不要我了,我就像破布,誰都能踩上幾腳。治病?不如由我去死!”
“慕辰他不是……”
“我知道,他從來沒有愛過我。”童連揮着打着點滴的手,神色間有些強弩之末的疲憊,“我早就知道了,可是不是有句話,叫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麽?不過後來我想明白了,他跟我,本來就是玩玩而已,誰會要個男妓?我越是明白,越是笑自己傻。我真傻,我怎麽就一門心思撲在他身上,本來就指望不上,我還把最後一點希望都壓在他身上,我們睡了那麽多次,他連句承諾都沒給過我,我真傻。”
驚蟄有些哀戚,慢慢給童連蓋上被子,童連眼角有淚,卻凝固着不肯落下。他坐在童連床邊,輕輕問他:“我叫慕辰來好不好?他對你,肯定不是全無感情。”
童連搖搖頭,咬着嘴唇,把眼淚憋回去,努力笑了一笑:“很夠了,好歹還有個人能來看看我。驚蟄,我沒幫過你什麽,反而總是承你的情,你以後不要來了,欠得越多,我越還不清。”
“我沒有想讓你還。”
“夠了,你走吧,我已經夠難看的了。”他閉上眼睛。
“童連,你的醫藥費,我會想辦法,你不要灰心,我……”
“滾!”童連忽然掙紮着給了他一巴掌,正打在臉頰。驚蟄一下子懵了,還沒反應過來,第二個耳光又扇過來。他後退了一步,童連發瘋般的舉動拽倒了點滴架,也把針頭從肉裏甩了出來。血濺滿白色的床單和被褥,童連重心不穩,腿腳無力,整個人摔在地上。驚蟄想去扶他,他卻手腳揮動着不讓驚蟄靠近,嘴裏喊着讓他滾,眼淚卻止不住地流出來。雷準一直守在門外,聽見聲音推門進來,眉頭一皺,跟在身後的人趕緊架開童連。
醫生這時也趕到,幾個人把童連用皮帶子綁在床上,雷準半摟半抱着驚蟄走出病房,驚蟄回過頭,童連大睜着雙眼望天花板,淚水糊了滿臉。鎮定劑的藥效發揮得很快,門關上的最後一瞬,他已經沉睡過去。
驚蟄微微發抖,被雷準摟在懷裏,抖得更加厲害。雷準脫下自己的大衣裹起他,下屬從病房裏走出來,神色恭謹地詢問是否要對童連看管監視。驚蟄從雷準懷裏擡起頭,眼底紅了一圈,恨聲道:“你們不去看管那個害人的人,卻要為難一個病人,算什麽本事!”
雷準把他壓進自己懷裏,對沒有眼色的下屬微一點頭,下屬悻悻地走了。雷準嘆了口氣,輕聲問:“他沒傷到你吧。”
驚蟄搖搖頭,整個人沉浸在脆弱傷感的情緒裏:“他說不想再見到我。你知道麽,店裏數他最漂亮,脾氣也最大。客人們都寵着他,因為他脾氣大,可也會撒嬌,床上的功夫好,伺候誰誰都舒服。可是你看,出了事,平時山盟海誓的人卻一個也不見了,連醫藥費都沒人管,大冷的天,自己被丢在醫院裏。”
“醫藥費,我已經給他交上了。”雷準嘆了口氣,接着說,“我知道,你不想讓這件事這麽算了,想替童連報複。我答應你,總有一天,會讓常立元身敗名裂,但是現在,不行。”
“為什麽不行?”
“因為師出無名。”雷準的聲音也充滿了無奈,“我跟常立元沒有什麽生意上的來往,何況,他也不太涉及黑道,我不能平白無故去為難一個與自己不相幹的人。”
驚蟄點點頭,離開雷準的懷抱,眉目間蘊着數不盡的疲憊:“我明白。雷準,童連的醫藥費我會還給你的,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淩晨。雪又下大了,一片一片,像是誰拆散了羽絨枕頭。驚蟄打開車門,本想脫下雷準的大衣遞給他,雷準卻跟着下車。驚蟄身心疲憊,動作也變得緩慢,大衣剛脫了一半,就被雷準拉着手制止。
“穿着吧。”雷準幫他把脫下來的左手重新伸進袖子,“好好洗個澡睡一覺,別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
“嗯。”驚蟄說,“那你也早點睡,晚安。”
“驚蟄。”雷準忽然叫住他,“寧飛跟我說,想提早解除婚約。”
驚蟄挑起眉。
“我同意了,所以大概最快,春節的時候,我就又是單身。”
“嗯,恭喜你。”
“驚蟄,你願不願意,跟我移民荷蘭?”
驚蟄聳聳肩:“我沒有護照。”
“我幫你辦。”
“我也沒有簽證。”
“那些,我都可以幫你搞定。”
“我不會說英語。”
“驚蟄,只要你答應,一切都不是問題。”雷準說,“只要你答應。”
“那些……到時候再說吧。”驚蟄甩甩手,轉身。
過了足足有三分鐘,才聽到汽車發動的聲音。這麽冷的天氣,雷準只穿一件毛衫,站在原地,想等驚蟄回頭,對他說一句好。驚蟄後來想,如果雷準再多等一會兒,就一小會兒,他也許就會答應。
可他終究沒有堅持。
驚蟄對雷準的最後一點留戀和愛意,就在這冰天雪地,化作了一灘烏有。
他揩掉眼角一點不争氣的眼淚,走到樓梯口,使勁一跺腳,感應燈便亮了。衣裳單薄的少年站在臺階下,微微弓着腰,已經不知道等了他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