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花宴
九鳳宮中華燈逶逦,殿宇玲珑。
含章殿內,大闕雲怿只着一件黃緞掐金絲繡龍紋的中衣坐在龍榻前,案上的折子都是內閣批拟好才呈上來的,共分兩摞,一摞是緊着要批示的,一摞是不打緊的。雲怿看完那摞要緊的,随手抽出另一摞中的一份折子,看完後,又抽出一份,接連看了幾份後,原本溫煦和悅的臉色微變。
先皇的突然崩逝,使得他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草率登基,朝中有幾個頗有威望的老家夥這些日子以來頻頻發難,不遺佘力在中樞部門安插自己的門人弟子,這回,太師顧回良竟聯名六部公然舉薦自己的門生薜植為禮部尚書。先皇就是怕三省權力過大,才去了中書令、待中兩個頭銜,尚書令改稱太師,看似位列三師之首,實則并無多大權力。只是個虛銜。自此以後,六部就歸皇帝直接管轄。
雲怿放下手中那幾道燙手的折子,朝中有人要開始興風作浪了。
明亮的宮燈下,他泠泠地一笑,隐忍許久的銳利鋒芒此刻都跟撒了歡的牛羊一樣,恣間跳蹿。又如寒劍出鞘,泠得直教旁邊伺候的內待掌宮李保膽顫心驚,此時的雲怿看起來更像一個真正的帝王。
他的情緒波動不過是在一瞬間,眨眼的工夫,就又是那個玩世不恭,俊雅倜傥的風流王上。
收回思緒後,他随手拿起今屆篩選過的考生試卷,逐一閱覽,待得全部過目一遍後,便笑着對李保道:“這次倒有幾個有見識的,其中一個叫劉颣的,颣者,老子曾有雲: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颣 ,纇者,可作節,或曰不平。文章寫得固然好,可惜他的名字朕不喜歡,就給他個探花吧。”
李保歪着頭看了半天,傻笑道:這個字,太生僻,老奴不識得,還是王上解釋的通透,聽起來順溜多了。
雲怿哼了聲道:老滑頭。
接着,鋪開一張黃帛,取過紫毫筆,很快寫好了一道喻旨。待得墨痕幹透,他将黃帛一卷,丢進李保懷中,“明日你去翰林院宣旨吧。”
李保捧着聖旨,弓着腰道:喏,奴才明早就去。
內待監黃延正好捧着一個紅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盤走了進來,到了雲怿面前,拂塵一掃,行禮道:陛下,翻牌子的時辰到了。
雲怿剛登基不久,宮裏的妃子都是他當太子時的待妾,并未曾立後,只是有幾個婕妤美人罷了,四妃都空着,如今正當盛寵的便是霖鈴宮的林婕妤。他手擱到托盤上,指尖劃過一溜綠頭牌,最終停在了刻着林音雅三字的綠頭牌上,含着笑道:以後只送她的綠頭牌便是。
黃延先是一驚,繼而恭順道:遵旨。
他剛想退出去,雲怿不經意地問道:聽說太師家的千金回來了。
黃延不知何意,老實答道:确實是回來了。
雲怿哦 了一聲,揮揮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太師的女兒再怎麽知書達禮,容色殊絕,也跟他爹一樣,都是忤逆該死之人,他們這樣羞辱朕,朕一定會讓他們付出代價的,一定。“
他眼中的戾氣波瀾疊起,閃爍着泠側側的狠意,完全變成了一個和平日裏不一樣的人,在李保的眼中,他此刻更像一個魔魅。
轟隆隆,天空乍然雷聲響動,傾盆大雨接踵而至,萬家燈火頃刻暗滅。
次日,翰林院宣過旨後,先到朱雀門放榜,接着,就是為新進的頭三甲設宴。
今季的筵席設在了九鳳皇宮中的朝陽閣內,閣內的牡丹是精心培育的,不似普通的牡丹花期短,四月過後就凋零了。所以,這入眼的富麗堂皇就格外惹人贊嘆了。
座席都按着品階布置得妥妥當當的。
須時,朝中官員魚貫而入,互相行過禮後,按着品階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坐在首位的顧回良身着紫色蟒袍,束着黑色瑪瑙玉帶,白眉雪須,盛氣淩人。他的目光彼時落在了此時剛剛走進來的三個人身上,狀元馮文卿,榜眼沈肅和探花劉颣身上,尤其是劉颣,讓他格外地上了心,清潤有節,玉山崩碎,朗若翠松,一身風華使得站在他身畔的狀元榜眼相形失色,顧回良心裏暗贊,好人品。
“王上駕到。”宮中待官尖細的噪音一揚。
閣中衆人紛紛斂言正襟,恭候雲怿的到來。
只見左邊的镂花側門一開,頭戴黃金冠,身着黑色繡滾龍常服的雲怿緩緩走到案前坐定,席下衆人連呼三聲,“王上聖安。”
雲怿淡道:免禮。
李保拂塵一抖,喊了聲,“起。”
衆臣才紛紛站了起來,退回自己的位子上。
新進的三甲依然站在筵席的中央,等待雲怿的示下。
雲怿一只手擱在紫檀幾案上,打量了一番立在他眼前的人物,起先他只是看過文章,并未見過真人,這廂看三人服飾,再看三人形容,馮文卿書卷氣過重,孱弱中帶了女氣,肌膚白得跟多少年沒見過太陽似的。沈肅整個一再世鐘馗,枯皺的臉上滿是煞氣。再把眸光轉到劉颣身上時,眼前怦然一亮,宛若明珠落在花團錦繡的仙宮中。回想起他寫的文章,深明韬略,說理透徹又暗藏機鋒,實實地不太像是出自這位溫潤如玉的謙謙公子之手。
他的目光從劉纇身上收回,緩緩道:“你們是朕從幾千名考生中親自挑選出來的,可謂是天子門生,既出自朕之門下,以後你們就是朕的愛卿了。”眼一瞅李保,李保會意,親手将小太監手中的托盤接了過來,上面放着一壺酒并三個杯子,小太監把每個酒杯都斟滿了灑,李保走到三人面前,三人一人拿了一杯,然後,同時向雲怿舉杯道:“多謝王上賞賜。”便都一飲而盡了。
“都回自己位置上吧。”
三人依言退到席間自個兒位置上。
雲怿轉着手中的青玉雕龍樽笑着對席間衆人說:今個兒高興,大家盡可随意些。猜猜剛才他們三個飲得是什麽酒。
顧回良心中猜着了,卻不說。
六部九卿各個官員不是猜錯,就是自稱愚鈍猜不出。
“臣覺得是狀元紅。”這道聲音一響起,閣中頓時安靜下來,都向說這句話的人看去,兵部尚書林望遠洋洋得意地對衆人露出一個不屑的表情,站起身,向雲怿拱手道:王上,不知臣下猜得對與不對。
雲怿哈哈一笑,“愛卿果然聰明過人,賞。“
其它人也跟着附合,“尚書大人的才思豈是我等才寡之人及得上半分的。”
“傳說商時比幹心有七竅,已是聰慧過人,與尚書大人八竅心肝一比,可還差得遠了。”
……
顧回良暗暗朝禮部尚書嚴從書使了個眼色。
嚴從仕微微一笑,娓娓道來:“君明則臣賢,我朝林尚書之賢德可與古時管仲相媲,若我朝都如林尚書這般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匡時之略,大阚定然千秋鼎盛,江山萬代。”
這話一說完,閣中的人目光都轉移到了嚴從仕身上,也不知何故他會說這等沒頭沒腦的話。
“砰”地一聲,有人一拳砸在了案幾上,大喝道:胡說八道。
此聲斷喝震得閣中花木微顫,衆人都一徑去瞧那人了,原來是榜眼沈肅。他人長得本來就三分像鬼,這一怒,臉上肌肉突起,銅鈴似的眼睛圓瞪,真個如活生生的張益德再生,看起來十分可怖。
他加大噪門怒視着林望遠道:林尚書莫不是也想讓王上尊稱你一聲仲父。
剛剛嚴從仕的那幾句話就讓林望遠暗叫不好了,這廂再聽這煞星此話,登時臉色變慘白一片。
忍不住就顫巍巍地走出席間,往地上一跪,一把鼻涕一把淚道:王上可千萬莫要聽信這些人的胡言亂語,臣下對王上一片忠心可昭日月,怎敢有如此忤逆之想法,說話間,眼角處,又撲簌簌滑出一串眼淚。
雲怿和顏悅色道:愛卿快請起,這大理石地上泠,跪得時間久了,膝蓋受涼了可就不好了。
李保趕緊上前去,親手将他扶了起來。
林望遠籠在袖中的右手暗暗握成拳頭,佘光微掃那個紫色的身影,即便忍無可忍,也要一忍再忍。
閣中片刻的靜默後。
雲怿忽一指左手邊一株紅色的牡丹笑問道:你們可知這是什麽品種。
經過剛才的事情,無一人敢再貿然回答。
“回禀王上,此為書生報喜。”劉颣打破了沉默。
雲怿看着那花道:朕特地讓花匠找了這盤花擺在這裏,就是為了應今天這個景,這花開得嬌豔,若沒有幾首詩來應襯,實在是可惜了。他回過頭看着劉纇道:劉愛卿先猜得此花名字,不如就為它一賦吧。
劉颣拱手道:尊王上命。
他略一思索,沉吟道:
一枝濃豔華欲露,丹青任寫不如真。
庭前風光無多日,難惜尊前折贈人,
雲怿聽罷,敲着案幾道:詩是好詩,只是略傷感了些。
“既然探花都說了難惜尊前折贈人,王兄不如就将這盤書生報喜贈予他如何。”
這聲音是從後堂傳來的,劉颣覺得仿佛在那裏也聽過如此的聲音,一時半會兒也想不起來。
只見纖白的一只手将珠簾挑起,露出一張粉面含嗔的嬌容。
群臣都是一驚,已然無可回避,紛紛行禮道:拜見公主殿下。
劉颣看清她人模樣後,心裏一咯瞪,想不到當日的纨绔子弟竟是公主,只知她來頭不小,竟想不到是當今王上的親妹,長晴公主雲絮晚。
絮晚眼角佘光一瞥劉颣,臉上的胭脂不由得重了幾分。
李保命小太監另設了一張案幾放在雲怿右下首,絮晚坐定後,朝雲怿一笑,“這朝陽閣許久沒這樣熱鬧過了,王妹我在宮裏悶得慌,就不請自來,王兄只當多了副杯盞擺在這裏便罷。
雲怿略帶無奈地笑道:你都坐在這裏了,朕還能攆你回去嗎
“王上跟公主兄妹情深,公主随意些,也是極合适的。”顧回良來了個順水推舟。
一時間觥籌交錯,花香滿閣。
花宴直鬧到亥時才散了。
劉颣捧着那盤雲怿賜給他的書生報喜剛走出朝陽閣,馮文卿就湊了上來,一股似花香的味道沖入劉颣鼻中,他在劉颣耳邊輕聲道:想不到劉探花好福氣啊,竟得公主親賜書生報喜。
他陰膩的聲音繞在耳邊,好像有是無數只下雨前出沒的蚯蚓在腦中蠕動,濕滑得幾欲令人作嘔。
劉颣謙和道:紫陌此言差矣,公主賜我書生報喜,不過是一時興起,總是不及紫陌被王上欽點為狀元真切,到底還是紫陌比小弟有福氣。
馮文卿泠哼一聲,“還算你有自知之明,”便甩袖而去。
等他走遠了,劉颣無奈地搖了搖頭,與馮文卿一起出來的沈肅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必跟他一般見識,如此氣量,難成大事。
劉颣笑了笑,“随他去吧。”
兩人正欲前行。
身後傳來一聲:“劉子怊,你給我站住。”
他倆同時回頭,公主正朝他們走來,沈肅暖昧地看了一眼劉颣,拱手道:劉兄,在下想起來還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劉颣伸手想挽留住他,哪知,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得飛快。
長晴公主人已到了眼前,他含笑指着懷中的書生報喜道:公主,恕臣下禮行得不周全了。
絮晚擺擺手道:沒事兒,沒事兒。
她眼珠一轉,笑嘻嘻道:本宮命你三日後來宮裏給本宮作畫。
劉颣一愣,一個金光閃閃的東西便落入了懷中。
“這是本宮的腰牌,拿着它進宮,沒人敢攔你,你要是敢不來,本宮就殺了你。”她邊說邊做了個砍頭的動作。
頗讓劉颣哭笑不得。
待公主走遠了,他也慢慢步下臺階,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是兩章,但為了效果合并了,删了好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