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憶逝

“小姐,小姐,”寶憐不停地搖着賴在床上的清成。

正在酣夢中的清成不耐地睜開惺松的雙眼,迷糊道:寶憐,你去跟娘說我今個兒不練琴了。

寶憐抿嘴笑道:不是夫人催你練琴,而是劉探花找你。

清成似是清明了些,疑惑道:他來找我幹嗎?我跟他素不相識的。你就推說我身子不舒服,不便見客。

“可是,可是,人家都到咱們家門口了。”寶憐推诿着。

清成直起了身子,越發覺得寶憐不對勁兒,奇怪道:那劉探花給了你什麽好處麽。

寶憐忙搖手道:沒有,沒有,就是覺得他長得忒好看了些,不忍心那麽說。

說罷,兩頰醉紅一片。

清成霍然一驚,寶憐過了下個月虛歲十五,就及笄了,不可避免地會有些女孩子該有的心事。

她倒要看看,将一個不谙世事的小丫頭迷成這樣的劉探花到底是何方神聖。

清成梳洗打扮畢,讓寶憐去看看他還在不在,寶憐眼睛閃爍不定,說話也變得結巴起來,“奴婢見、見外面日頭毒,就擅做主張讓、他到花廳裏候着了。”

清成了然一笑,“罷了,你倒是越發地會疼惜人了,既是來見我的,就去瞧瞧呗。”

寶憐雀躍道:我跟小姐一起去。

清成含笑不語,算是默許了。

兩人走到花廳外面,隐約聽見裏面有争論聲,便停下腳步,駐足而聽。

“哦,我倒要聽聽你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如何有辦法充盈國庫。”是太師的聲音,語氣裏含着探究與饒有興趣。

“先皇文治武功非常,北定突厥,西平吐蕃,使得四海歸夷,九洲大統,但連年戰争耗費的和物資人力是巨大的,就拿夢澤來說,宣德年間,夢澤人口約有一百二十萬戶,各行商鋪三萬三千九百家,但現在商鋪只剩下堪堪三萬不足。人口和商戶的銳減,使得很多賦稅收不上來。就從別的地方附加名目再收稅,如此惡性循環,朝廷苦不堪言,百姓怨言載道。帝都尚且如此,更譴論其它州郡。朝廷與其在稅收上巧立名目,不妨到民間走一圈,看看那些鹽商的莊園抵不抵得過古時石崇的“金谷園”。

劉纇這一席話說下來,雖未明指到底該如何,但所思所想居然與自己并無二致。鹽行素來實行自由交易,不收鹽稅,任用鹽官也多為豪吏,這些人為了中飽私囊,大肆盤剝百姓,不計後果,地方鹽政早都爛透了。因着先朝戰亂頻繁,并未曾着實整治鹽務一事,新皇登基以來,他連上了九道折子,全被王上壓中不提,他老了,力不從心了。

不由得又打量了番坐在他身旁的劉纇,嘆口氣道:子怊,當今這位性子任性陰鹜,剛愎自用又反複無常,你且擔待吧。

劉纇大驚,想不到太師會跟他說這些掏心窩子的話。

也不知是真情還是假意,斟酌了一下,漫不經心笑道:左不過是,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已經下旨讓我去巴州郡下慈縣任縣令了。

顧回良也不禁側目道:這麽快。

還不待劉纇回應,從廳外轉進來一個紫色的身影,正是清成。

她一進來就格格笑道:我在門外都聽了這半響的牆根了,你們倒好,聊得越發上勁了。

然後,看着劉纇道:你說,你這到底是來找我的,還是找我爹爹的。

劉纇含笑道:我今兒個來是跟你道別的。

見他言語之間仿佛很自己很熟似的,自己也覺得他似曾相識,但就是想不起來在那兒見過他,就随口道:我們認識嗎

這句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過于唐突和生硬了。

劉纇尴尬地一笑,不知該說什麽好了,眉眼之間說是失落。

顧太師胡子一抖道:诨說,怎可對恩人這般無禮,若不是他将你送回來,你這會還不知道在那裏呢。

接着,朝劉纇抱歉道:我也是剛聽賤內說起救我愛女的竟是劉探花,也怪我們沒有早告訴她,才讓她這般失禮,還望見諒。

劉纇站起身來好性道:不知者不罪,小姐天性率真,倒讓人欣賞得緊。晚生明日就要去巴州上任了,還有許多東西要收拾,就不叨擾了。

顧回良也不好再留,眼一溜,看向清成。

清成何等聰慧,豈不知他爹是何意思,笑盈盈對劉纇道:我送一送探花吧。

她笑靥如花,言語懇切,又見太師默許了,便道:有勞小姐了。

兩人走出花廳後,清成示意一直在外候着的寶憐不必再跟着了。

寶憐乖巧地行了禮,退下了。

清成本就有許多疑問要問劉纇,送他到門口後,卻又欲言又止,不知該從何說起。

“小姐,就到這裏吧,這天炎燥,中了暑氣就不好了。”

他說完這話,朝清成溫柔地一笑,轉身欲走。

“站住。”清成上前兩步,繞到他的身前,盯着他的眼睛道:其實,剛才我見到你,有一種感覺,我們以前是認識的,雖然我想不起來,但我跟你之間一定頗有淵源。

劉纇還是那般地笑容溫雅,“當然,是我救了你。”

幾片凋落的紫藤花從樹下飄将下來,輕輕軟軟地印在劉纇一塵不染的白衣上,陽光下的他從容寫意,似畫如詩,宛然如一道雨後的彎虹,溫暖又遙不可及。

聽了他的回答,清成遲疑了會兒,呵呵笑道:原來只是如此。

劉纇看她略帶失望的表情,半帶玩笑道:如若小姐不介意,以後再見面稱我一聲大哥如何,再這般小姐探花地叫來叫去,舌頭都要磨去半截了。

清成掩着嘴輕笑道:想不到大哥也怪會開玩笑的。

劉纇嗯了聲,笑侃:“你剛才叫得挺順口的嘛。”

清成臉上一紅,嗔了他一眼,提起裙子跑了回去。

她那般小女兒姿态盡數落入劉纇眼中,直到太師府的大門關上了,他才挪步朝客棧的方向走去。

原本朝陽如火的湛藍晴空,忽地就被雲層裏冒出來的烏雲完全覆蓋。

站在雲層之上的風悅,極傲然地俯視着雲下的九洲之地,立在他身旁的雲影躊躇道:神尊,這雲都布好了,要不要讓雨影回來下場雨,您這一怒,凡間已有兩個月滴雨未落,如此下去,必然大旱,勢必民不聊生。

鳳悅恍若未聞,一雙燦若星辰的眸子也盛滿了烏雲,夭夭剛才對着劉纇的那副小女兒的嬌羞姿态。是對他從未有過的,這讓他十分惱火。當初一怒之下擢了她的妖元讓她滾下凡間的沖動使他反悔了,可是,已經來不及去挽回了,只有慢慢再想法子了。

見他臉上愠色浙重,雲影琢磨着等他心情好時,再為雨影求求吧。

這廂正想着,誰知那邊風悅道:“她那嬌縱的脾氣想必也磨得差不多了,你去傳話讓她回蒼雲宮吧。”扔下這句話,便駕着水麒麟朝蒼雲山而去。

雲影一喜,降下雲頭,尋雨影去了。

風悅回到蒼雲宮後,心內煩燥不堪,面上則還是一如既往地沉靜。

他整個身子半倚着七彩仙雲,藍色的廣衣雲袖落落散在玉階上,一派的閑逸慵懶。

“夢影,出來。”

他才吐出這幾個字。

一團粉色的仙霧就從支撐宮殿的白色柱子裏蔓延出來,漸漸凝成一個人形,夢影就綽然立在了他面前,一頭藍如雪山之湖的秀發也随即停止了擺動,她在風悅面前素來調笑慣了,這次也不例外。呓呓笑道:我說今兒個我下凡去時,見那夢澤大街上的醋鋪都關門了,敢情是讓你一個人全買了呀。

鳳悅狹長的眼角一挑,“你跟蹤我。”

夢影也不解釋,自顧說道:“上次幻影化做你的模樣,把個小姑娘吓得跌到河裏去了,我順便就引她到我的蓮墟夢境裏,想看看這只貍貓的過去,現在,她的回憶在我這裏。”

跟着,她狡狯地沖風悅一笑,“星宿帝君曾說過,你有個輪世劫數要應,難道與她有關。”

風悅緩緩從雲上立了起來,墨般的長發披瀉在澄澈的的藍色衣袍上,清泠仙魅似的面容愈加如同冰雪一般。

夢影渾然不覺,依然微笑着攤開雙手,左手修長瑩白的食指在空中劃了一個孤月,孤月散發着幽藍的光芒。右手手心升騰出一朵小小的粉色的蓮花。

她收起臉上佘有的調侃神色,認真地對鳳悅道:我的左手是滅妖刃,右手是她的記憶,神尊的劫既是因她而起,不若我此時斬碎她的記憶,幫你渡過此劫,如何。

立在雲臺之上的鳳悅右手一揮,出手如電,将那柄滅妖刃擊了個粉碎,瞥了一眼夢影道:夢影,你太放肆了。

他的聲音很輕緩,但其間蘊含着的泠意使得夢影寒粟不已。

她知這回鳳悅動了真怒,忙将右手一握,想要收回手中的蓮花。

一道白光襲來,蓮花就被卷走了。

風悅盯着手中那朵蓮花,頭也不擡地低喝道:出去。

夢影低眉垂首,化成一朵蓮花消失掉了。

他望着蓮花中流轉着的晶晶潤潤的冰蠶絲似的細光,自喃道:你的命是我給的,你的名字是我賦予的,你怎麽可以這麽輕易地抛棄掉。

他眸中逸出淡淡的憂傷和不甘。

在劉颣臨行前,夢澤出了一件大事,王上雲怿突然重病,召了許多禦醫前去診治都無濟于事,只好貼出皇榜,在民間遍尋名醫,幸得一位山中隐匿多年的神醫相救,雲怿才渡了過去,那老者救了人後就不知所蹤,有人說是天下的神仙,有人說是西方的佛陀,還有人說是老者給王上吃了一種叫做“太歲”的神藥……。

更離奇得是王上醒過來後性情大變,整件事被傳得光怪陸離,成了人們茶佘飯後的談資。

劉颣起先對這些怪力亂神之事并不太相信,自遇着了夭夭,也不得不信了,他頓時覺得自己前面那縷僅存的光明也搖搖擺擺地熄滅了。

收拾了為數不多的行李,領着聳拉着腦袋的小原,便出了驿館,剛走出門口,就見沈肅匆忙下了馬,沈肅大步走到他們面前,看着那簡單到極致的行李,微蹙了眉頭,也顧不得行禮了,指着那個藍色布兜有些不信地問道:子怊兄,這也未免也清貧了些,自有大闕以來,那個中狀元進士的不是高頭大馬,披紅帶綠的,唯有你,唉。

劉颣想要制止他再說下去,哪知沈肅快人快語,又蹦噠出一串替他抱不平的話,“論文,那個娘娘腔那及得上你十分之一,論德,你與他更是雲泥之分,那個說話還翹個蘭花指的馮文卿老子看他就是不爽,也不知是勾搭上了朝中那個大官,當了兔爺兒,才得了個狀元。實實是污了狀元這個稱號。

劉颣看他越說越不像話,急得滿頭汗,這人來人往的,倘若傳了出去,豈是他沈肅一個小小的榜眼能應付得了。

剛想打斷沈肅的話。

一個極陰柔的聲音就飄了過來,“沈榜眼,我要是兔爺兒,你就是龍陽君,咱倆不正好一對兒嘛。”

馮文卿也不知何時來的,剛才沈肅那番話想必是被他聽了去。

也不見他着惱,從容地從衣襟裏拿出一方香帕甩了出來,刻意拈着手指擦了擦臉上的汗珠,似蘭如馨的香味撲入各人的鼻中,再看馮文卿模樣,仿佛抹了脂胭的一張臉此刻妩媚得能掐得出水來,不得不說他的風情萬種比起女子也猶勝幾分。

沈肅青筋暴起,顯然是忍耐了很久,劉颣知馮文卿是故意惡心沈肅的,欲将此事平息下來,便走到馮文卿面前,行了一禮,直呼其字。“紫陌兄既然也來了,不若與我和浩直兄共飲一杯,使我不至“西出陽關無故人”,如何。

沈肅不樂意了,扯開噪門道:子怊,要我跟這男不男女不女的兔爺說句話我都覺得惡心,更別提跟他共坐一席,你要是不怕外人對你蜚短流長,放膽去,我可是怕沾得一身騷狐貍味回來,起碼三五天都不得出門,免得熏壞了旁人。

馮文卿再好的涵養聽了這話,也按捺不住了,泠哼一聲道:劉進士的好意在下心領了,只是某些人嘴巴太臭了,跟他一起喝酒,只怕再好的陳年佳釀,也變味了,君自珍重,在下告辭。

劉颣看他二人已是撕破臉了,再勸也是無濟,便朝馮文卿還了個禮。

馮文卿經過沈肅面前時,泠笑道:沈榜眼可真當得起浩直二字,只是木強則折,太直則夭啊。

沈肅哈哈一笑,“未必吧。”

馮文卿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未再說話,坐進自己的轎子裏,往東而去。

沈肅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屑道:東邊那位是誰,大家都知道的。

“浩直兄,不可再說。”劉颣瞪了他一眼,打斷了他的話。

沈肅手攀上劉颣的肩,呵呵笑道:這不是說話的地兒,我們另尋個去處。

劉颣點了點頭。

茅草亭裏,劉颣和沈肅相對而坐。

亭子建在山崖邊,往下看是蔥蔥郁郁的樹林,溪水潺潺在林間蜿蜒,流水的聲音輕淡得像是誰在遠處輕攏慢撚。

劉颣打發了小原和沈肅的仆人一塊去玩了。

兩個粗瓷碗,一壺女兒紅。

沈肅将兩個瓷碗中都注滿了酒,先端起道:子怊,巴州雖是苦寒之地,但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夢澤的女兒紅最是醇香,兄弟我這第一杯是為你踐行的。

劉颣也端起瓷碗,兩個人相視一笑,一飲而盡。

沈肅又将酒注滿瓷碗,正好風打竹林,簌簌作響。

他端起第二杯酒慨然道:子怊可知我生平最仰望的人是誰。

劉颣不假思索回道:莫不是嵇叔夜。

沈肅大笑着站起來,從他騎的馬上取下一把古琴,置于石桌之上,自嘲道:鄙人遠不如叔夜公的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為人者,在于氣,其後形,兄之蕭蕭肅肅,爽朗清舉,與叔夜公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劉颣說得中肯。沈肅嘆道:知我者,子怊也。

他看着劉颣道:子怊,今日除了酒,我且再送君一曲《廣陵散》。

曉風綠竹,天色陰晴不定,處處都是靜渺。

曲聲或悠揚,或輕狂,或不羁,或飄逸。

使人沉浸其中,忘了天地為何物,只覺心神都被濾過了遍,幹淨得摻雜不得半點煙塵。

一曲罷了,沈肅将琴推到劉颣面前,“這把古琴叫松雅,雖不是名琴,卻也跟随我多年,今日我就把它贈予你。”

劉颣大驚,忙說不可。

沈肅粗眉突起,鬼臉泛青,“子怊若是執意不肯收下此琴,就是認為我不夠資格成為子怊的知音。”

劉颣啞然,只得收下那把琴。

臨行前,他終是有些不放心。

便對沈肅說:浩直兄贈我予琴,我無以言謝,送浩直兄一句話,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馀行。

沈肅笑道:記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将原先的文文改了又改,脖子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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