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憂昙

寶憐與皎皎點着今早兒少府司剛送來的禦寒之物,二百斤銀炭,熏籠若幹,白檀木十斤,各式襲衣鬥篷數十件。

“一幫拜高踩低的奴才倒是會奉承,送到秋寰宮的東西可比這些都精貴多了,光是鋪爐底的白檀木都上百斤了,我們這裏竟是她一個零頭,真是氣人。”寶憐一臉的忿忿不平。

皎皎輕扯了她的袖子道:這話要是教別人聽了去,又來道咱家主子的不是了。

寶憐瞅了皎皎一眼,泠道:這兒還輪不到你來教我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

皎皎被她的話一噎,低下頭去,手指頭絞着衣服下擺,嚅嚅道:姐姐教訓得是。

寶憐見她如此溫順,心道:這小丫頭憑她怎地聰明伶俐,到底是越不過自己的次序去。

便存了心想着怎麽整治皎皎。

眼睛往殿裏那麽一溜,已然有了主意。

她手一指殿中那座青銅獸耳三足鼎爐子對皎皎道:去把那白檀木鋪在爐底,這樣燒炭時才不會有煙味。

皎皎應着去了,她本就生得身子嬌小,哪掀得動用青銅鑄造的爐蓋子,幾番努力下來,蓋子紋絲未動,急得她一張小臉通紅,額頭上泌出一層薄汗。

宮裏有好心的宮女想上前去提醒她其實是不用去動那蓋子就可以将白檀香放進去。

卻被寶憐淩厲的目光制止住了。

随着入宮以來的歷練,寶憐現在做起事情來越發地得心應手了。她現在在傾雲宮俨然已是半個主子了,宮裏的奴才看見她,都會稱上一句寶姑姑。

看着皎皎窘迫的神情,她得意地一笑。

轉過頭去吩咐人将那些東西都妥當地放進倉庫裏,卻見兩個公公從外面走了進來,神情十分倨傲。

寶憐在宮裏也有些日子了,這兩位公公倒是從未見過,也不知是何路數。

待要相詢。

其中一個面皮白淨的公公掐着噪音問道:誰是寶憐。

寶憐連忙行了一禮道:我就是,敢問二位公公找我有何貴幹。

那兩人對視了一眼,亮出牌子道:公主有請。

一聽是公主,偏又在清在不在的當兒讓她過去。

必定不是什麽好事,便故意咳嗽了幾聲,蹲在爐子旁的皎皎見她臉色青白,又觀察兩位公公神色,大概是明白了怎麽回事,顧不得許多,就走了過來,寶憐先是一愣,看她楚楚可人,良善無辜的表情竟生出幾分信任的感覺,便指着她道:我去趟飛鳳宮,剛剛那些物什裏,銀炭的成色不太好,主子是最受不得煙味的,你須得跑一回,到內務府去,告訴他們把炭重新換了。

說着,她又解下了腰間的宮牌,放在皎皎手裏,繼續道:這是主子的令牌,他們不敢不換。

寶憐跟着兩個公公走了之後,皎皎握着手中的宮牌忐忑不安,剛剛寶憐驗炭的時候,她也在旁邊,炭色銀白,一絲雜質也無,如何會成色不好。誰都知道,公主跟自家主子一向不和,偏在主子不在的時候,公主來找寶憐,絕不是什麽好事情,萬一寶憐有個好歹,這可如何是好,想到這兒,她不敢再做片刻停留,直奔含章宮去了,在她眼裏,目前能救寶憐的除了王上,她想不出來第二個人了。

再說清成使計騙了雲怿一塊腰牌,自個兒出宮玩去了。

原本寶憐執意要跟她出宮的,她嫌麻煩,得了空兒,便獨個兒溜了。

皓皓白雪将整個夢澤變成了琉璃世界。清成将自己囊在一件厚實的粉紅色大毛鬥篷裏,繡梅花瓣的白底羊皮小靴子踩在一尺厚的雪地裏,咯吱有聲。

夢澤最熱鬧的地方要數東門大街。

臨街的鋪子酒樓前各式小吃攤子數不勝數,剛出鍋的雲吞面,燒肉幹脯、炒銀杏果子、豬羊荷包、煎魚等,袅袅的熱氣香氣彌漫得整條街都是。更有當垆沽酒的婦人系着青花頭巾,绾危鬓,嫣笑媚語地為過往酒客燒酒添酒,。

清成入宮前最是個閑不住的閨閣小姐,每每女扮男裝來這裏,盡挑些新奇的吃食,要說飯菜做得最好的地方還數七月樓,尤其是這裏的“滿目星辰、弦欲斷、白雪綠萼。“三道菜,食過之後,真有佘香繞梁,三月不知肉味之感。

她熟門熟路地走上了二樓,擇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熱情的小二便提了酒樓裏特制的茶水來招待,她邊取下風帽鬥篷,邊道:老規矩。

小二朗聲應道:好咧。

轉身朝廚房喊道:滿目星辰,弦欲斷,白雪綠萼,并一壺”仙子醉”。

清成深吸一口氣,在宮裏呆久了,整個人都變得拘緊了。

繁華錦繡于她而言只能當名畫供着,這尋常巷陌,煙火之氣裏才有她最向往的随性自在。

不多時,小二麻利地端上了一壺仙子醉,又将一個精巧小爐子放在桌子上,連平日裏裝酒的瓷壺也換成了高頸黃銅酒壺,以便客人溫酒,七月樓周到至此,這老板該是何等的玲珑水晶人兒。

清成對七月樓的老板不免生出了幾分好奇之心。

可這位老板神秘的很,許多人雖然跟她有同樣的心思,還比她多了各種手腕,也都沒能見上一見這七月樓的老板。

這樣一來,外間就不斷地流出各種傳言來,有說這老板不是凡人,是個地道的神仙,有說這老板是個世外高人,有說這老板面目慘陋,實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無論傳言傳得如何邪乎,但至此都沒有一個人見過他。

清成将那壺仙子醉放在爐子上溫了,等菜。

她将窗戶略推開了些,外面的雪還在零零散散地落,一片冰清玉潔之色,襯着酒樓前那兩株開得紅豔豔的梅花,白雪紅梅,看着甚是賞心悅目。

雪靜酒暖,人生快哉。

忽地,酒樓內出現出了一陣躁動,并伴有人的驚呼聲。

清成手從窗戶上收了回來,目光一掃只見大姑娘小媳婦的眼光齊刷刷都将鳳目美眸投到了一個人身上,此人身着寶藍色绫緞袍子,腰系黑瑪瑙玉帶,外罩墨綠色刻絲鶴氅,頭發用一根白玉簪子簡單地簪了,長身玉立,貴雅秀俊,直教人以為是那座仙山上不入世的谪仙迷了路,落到這凡世裏來了。

眼看着他人已到了桌子前,清成勉強笑道:好巧。

劉纇也道:是很巧。

說完,便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清成對面的椅子上。

只不過數月之久,清成卻覺得與他之間有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莫名惘然。

他總是笑如春水。再寒冷的冬天,在他的笑容下,也會蕩開一圈圈溫暖的漣漪。

“大哥近來可好。”面對他,竟已不知說什麽好。

“酒燙好了,”劉纇答非所問,用棉布墊着,将爐子上的酒取了下來。

這時,菜也一并上齊了。

劉纇叫住上菜的小二道:麻煩再拿一個耳杯來。

很快小二就拿了個白瓷大杯來。

他提起壺柄先給清成倒了一杯,又給自己也斟了滿滿一杯。

清成驚呼,“這青銅易熱,大哥可有燙到。”

劉纇仿佛這會兒才緩過神來,不知何時,那棉布脫落掉了,伸開右手,只見掌心紅腫一片。

面對清成關切的目光。

他輕搖了搖頭道:不礙事的。

清成急了:就算你不在乎,公主問起,你如何回答。

此話一出,她就驚覺這話極是不妥,劉纇恐怕又要多心了。

他卻笑得風清月朗:你倒是替我着想,可我們之間光明正大,公主也不是一個無理取鬧之人,放心便是。

說完便執起酒杯,抿了一口後,頓覺口齒含香,唇舌清甜,後勁苦中略帶了寒洌,便問道:清成,這是什麽酒。

清成見他神色坦然,看來是自己多心了,白玉似的臉寵上登時浮出一層淺紅。

劉纇見她神思飄渺,似是并未聽清他剛才的話,就又重複了一遍。

這才聽清成娓娓道:此酒是由桃花、梅花、荷花、嫩竹葉合釀而成,因其色淡紅,置于白玉杯中時,就好像美人喝醉酒時面頰上的紅暈,故名仙子醉。

劉纇晃了晃手中的杯子,杯中的酒水漾起了淺紅色的漣漪,妩媚醉人,芬芳馥郁。他有些探究地注視着杯中酒道:果然好酒,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釀酒的水定不是尋常之水。

他眉頭一緊,作苦思冥想狀。

清成初來只覺此酒甚合她意,并不曾作此細究。

今日聽劉纇這麽一說,也生出幾分興趣來。

“公子既是此中之人,也不曾想到這水是什麽水,看來是我對公子是寄予厚望了。”一個着了猩猩紅錦緞羽面鬥篷的素紗蒙面女子悄然出現在他們桌子前,其聲若乳莺初啼,說不盡的嬌柔婉轉。

清成瞧着劉纇,再看看那名女子,笑問那女子,“你認識我大哥。”

女子淡淡道:“只不過與他相處幾日略知一二便是。”女子眸光由淺及深,望向劉纇。

劉纇看着她想了又想道:姑娘,你認識我嗎?

女子泠泠一笑,“公子這麽快就把我忘記了。”語氣中隐含了薄怒。

“你既與大哥相識,何不妨坦誠相待,這般遮遮掩掩的,他不識你也是理所應當。”清成快人快語道。

女子并不往清成身上投下半絲目光,只用那一雙秋水翦瞳看住劉纇,溫柔道:像公子這樣人物,竟也喝這麽俗濁的酒,我的鎖雪閣有更好的酒,公子若是不嫌,可随我一道去品評品評。

她這樣,分明就是相邀了。

清成拿過自己的披風,披在身上,知趣道:大哥,我還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還未走到三步,就聽身後的劉纇含笑道:舍妹不去,我也不會去。

女子看了看清成,恍灰道:“原來是公子的妹妹呀。“

她這聲呀拖了很長的音,顯然剛才是誤會了。

清成回過頭,劉纇已然站起了身子,幾步跨到她面前,很自然地拉起她跟在那蒙面女子後面走。

出了七月樓,女子領着他們穿過東門大街,沿着護城河走了片刻,便見一座小小的院落獨立,木扉為門,青磚鋪地,粉牆黛瓦,門前數重柳,牆上開了扇形雕花的花窗,不是尋常可見之花,清成不由好奇道:這花樣倒是從未見過的。

女子揚起蔥白似的手指着那花對她說:此花乃是優昙婆羅,三千年才開一次花,只有輪王或佛現世之時方可見得,桑海九洲是不适宜産這種花的。

清成自嘲道:倒是我孤陋寡聞了。

“此花開時猶如漫天星辰閃爍,身毒人将其視做靈瑞之花,而佛世難值,如優昙婆羅樹花,時時一有,其人難見,吾等非佛,不知不見不足為道。”劉纇款款說來,女子深沉的眸色又加深了幾分。

“公子好見識,憂昙拜服。”

盈盈身姿半屈,對劉纇行了個簡禮。

清成暗道:原來她叫憂昙啊。

進了小院後,清成才發現這裏原來是別有洞天。

院裏竟然有幾泓匍匐着暖暖熱氣的溫泉,當人走在小巧精致的木橋上時,四周煙霧缭繞,恍若置身于瑤臺仙境之中,植在溫泉旁的幾樹紅梅都開了花,

在白色水霧中,分外地紅豔欲滴。

自稱優昙的女子将他們領進屋子裏,羊毛地氈上有幾方小榻,榻前擺了紫檀木幾案,幾個待女魚貫而入,擺爐子,上酒具,溫酒,布菜。

這些待女個個仙姿玉貌,不沾星點人間煙火,像是一朵朵空谷幽蘭,盛開在這玉雪婆娑之時。

這景象雖美,但是太詭異了。

屋外的雪揚揚灑灑地飄将。

屋內的酒香蔓延開來。

女子輕輕揭開臉上的面紗,含笑望着清成道:姑娘剛剛在七月樓說要與我坦誠相見,我也喜姑娘爽朗秀慈,今兒就不瞞姑娘說,我就是七月樓的老板。

清成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女子的臉,神色古怪。

只見她左半邊臉膚如凝脂,粉腮桃頰,一只眸子顧盼生輝,容色照人。而右半邊臉像是曾經被燒傷過,自眼睛下部開始,粉紅的疤痕褶子挂在臉上凹凸不平,醜陋駭人。

她不由得瞥了瞥劉纇,劉纇依舊笑得春意盎然,但清成感覺他是在強做鎮定。

優昙提溫好的酒從主榻上走下來,給清成和劉怊斟了滿滿一杯。

回去後,她端起酒杯道:方才那仙子醉能讓尋常人有幸喝到,也算是他們的福氣,但我這“雪引”卻不是凡夫俗子能喝的,

它能引出你們的前世今生,你們敢不敢飲下此杯。

清成執了杯子,看着杯中透明的酒水,擡頭道:優昙姑娘,

此酒真有你說得那麽神奇?

“姑娘如若不信,大可一試便知。”優昙淡淡笑着。

清成端起杯子,杯沿剛觸到唇角,哐當一聲,斷成兩半的杯子落到幾案上,迸出的酒水濺了清成一裙子。

她不解地看向始作俑者。

劉纇也不理她,站起身來,對憂昙拱手道:不巧在下和舍妹還有要事要辦,就不叨擾了。

優昙慈和地笑道:既是如此,我也就不留二位了。

劉纇如遇大赦般,拽起清成就走。

離開了鎖雪小築,走了一段路後,清成用力甩開抓着她胳膊的劉纇,有些生氣道:大哥,你這是作甚。

劉纇泠道:你有時間在這裏沖我發火,不如趕緊回宮,寶憐能不能救得下來,就全在于你了。

清成盯着劉纇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無他,我只是想教會你在宮裏怎樣才能更好地活下來。”

“你到底想對寶憐什麽。”

“不是我想對她做什麽,而是要看公主會不會手下留情。”

清成見他神情與往日大大不同,便急得抓住他的衣袖道:到底發生了何事。

“跟着我走就是了。”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沉穩平靜。

清成放開了他,目光炯然。

“大哥,我相信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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