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昭儀

紫绡煙雲帳遮了殿外的陽光。

寶憐雙眼緊閉俯在烏木鎏金寶象纏枝床上,女醫官極小心地揭開她身上的秋香色灑花襖,盡管清成做了心理準備,還是被眼前的景象怵得心猛地一顫,寶憐原來嬌嫩膩白的背部隆起指寸高的淤青,紅紫一片。觸目驚心。清成藏在袖子裏的手暗暗握成拳頭,他們當真狠毒,這是要寶憐下半生都下不了床。

女醫官邊給寶憐上藥邊皺着眉道:怎地就能下得了如此重的手,所幸救得及時,不然這下半生可就廢了。

清成側頭去看這個女醫官,但見她一身綠雲出岫的宮衣,面寵圓潤溫和,身形微豐,以前從未見過的、

待她處理好寶憐的傷口。

清成親自将她送了出來,女醫官将寶憐的情況細細禀于她聽,大致是筋骨雖傷得嚴重,但只要精心調理,不日也就康複了。

清成微點了點頭,随口問道:你是什麽時候入的宮,怎麽從未見過你。

那女醫官斂了禮低眉順眼道:奴婢兩個月前才進宮的。

“也難怪剛才你敢說出那樣的話。”清成語氣清淡。

女醫官詫異道:娘……顧,小姐,奴婢不太聽得明白。

看着她那張雖經了世面卻仍是一臉迷惑純淨的模樣,清成提醒道:你剛才說的那句話若是傳了出去,你知道是什麽罪嗎?”

女醫官顯露出怯色:還請顧小姐明示。

“大不敬,足以車裂腰斬,”清成說話時,加重了後四個字的語氣。使得女醫官越發地驚懼起來,雙膝一軟,竟撲通一聲跪到了她面前求饒。

清成眉眼變得溫柔,雙手将她扶起,含笑道:我看姑娘氣骨清韻,慈善和順。與宮裏那些個兒人自是不同的,只要你善待寶憐,我便不會虧待你。

女醫官這會兒方才回過味來,她,這是先給頓鞭子,再給顆糖呀。

“即便顧小姐不費這樣的心思,白芍也會精心照料寶憐姑娘的。”女醫官稍松了口氣。

清成念道:你叫白芍。

女醫官低頭道:這正是奴婢賤名。

“皎皎,去把我那枝碧玺雕花簪拿來。“

一直沉默地站在清成旁邊的皎皎聞言轉身走進一扇沉香木象牙雕梅花淩寒的屏風後。

不一會兒,便手托着一枝碧瑩瑩的簪子走了出來 。

清成拿過簪子,親自插在白芍的烏鬓上。

白芍受寵若驚地連呼使不得,使不得。

清成不以為然道:這只不過是剛開始,你将來得到的好兒何止這些。

白芍是個明白人,又見清成舉止與宮裏那些個規規矩矩的娘娘大相徑庭,心下也是存了幾分喜歡的,也就受了清成的好意。

臨走前,千般囑咐寶憐忌口海鮮川貝之類的食物,甜食也不宜多吃,這些清成都讓皎皎仔細記下了。

經了這般折騰,清成露出了幾分倦意,皎皎扶着她道:娘娘,奴婢已讓人往池子裏放好了香湯,先沐浴吧。

清成颌首,皎皎便扶着她朝內室走去。

白玉為底的浴池裏放滿了玫瑰蘭芷薄荷花瓣,清成伸手試了試溫度剛剛好,白霧袅袅的熱氣混合着芬芳的花香,聞起來很是舒服。

清成褪去身上的衣服,緩緩步入池子裏。

這是皎皎第一次看到清成的身子,她全身的肌膚浸在溫熱椒香的水中,原來白皙如雪的膚色漸漸變成了淺淺的玫瑰色澤,粉嫩欲滴,直如一池蘭湯浸明玉,光豔流轉。

“現在這裏只有你跟我了,把你今天看到的,聽到的,都說出來,一個字都不許漏。”清成背靠在池壁上,泠若寒星似的眸子将皎皎整個人都納入眼中。

正往池子裏撒花的皎皎放下手中的花藍子,眼圈泛紅。

“今兒個飛鳳宮來了兩個年輕的公公,都是未見過的,說是公主有請寶憐姐姐,寶憐姐姐情知不好,便故意說那內府司送的銀炭成色差,奴婢就上了心。可是,宮裏面奴婢認識的從也不多,當時就很着急,只想到了王上,就跑去了含章宮,哪知,被硬生生擋在了殿外,無論奴婢怎麽求他們,他們都不進去通傳,奴婢沒法了,就一直跪在含章宮外。後來,終于見到王上了,這才去飛鳳宮救下了寶憐姑娘,可沒想到,寶憐姐姐還是被他們給,給……,”這麽一大串子話說完,她已然泣不成聲,顯然是今天在飛鳳宮受了驚。

清成半響無語,忽然她身子向下一滑,整個人沒入了水中。

四面八方而來的沉重黑暗淹沒了她,現在的她,不能再為自己而活了。

次日,清成特特提了幾樣早點小菜到含章宮去,時間掐得剛剛好,雲怿下了早朝,群臣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在宮外候了片刻,塞了一錠金子給通傳的太監,那小太監先用牙咬了咬,見是貨真價實的,立刻眉開眼笑地去通傳了。

正巧,從殿內走出來一個人,紫錦繪鳥獸的官服,腰間束着一條鑲漢白玉的蛇皮腰帶,白底黑靴。乍然若玉山傾碎,風神清俊,幽沉雅逸。他,如今再不是初時那個略顯寒酸的窮苦書生了。

清成對他微微一笑,淡遠而又疏離。

劉纇看着她今日這身行頭,绛紅色的密織金線繡合歡花上襟,下着同色百褶裙,一色的鍍金紅寶石首飾,青絲挽成飛天鬓,外罩白色輕襲,這樣濃烈的紅壓在她清麗絕倫的容顏上,稍顯沉重了。

又打量了番皎皎手中的食盒,已然明了,便皺眉道:清成,你決定了。

清成望着他眼中的憂傷與迷離同時閃現.

扶了扶頭上那枝流光溢彩的赤金鑲紅寶石蝴蝶簪子,露出一截明如皓雪的藕臂,劉纇那敢直視,忙将頭轉了開去,不敢再去看一眼。

清成輕聲笑道:大哥現在就懂得避嫌了,看來傳聞中的畏夫如虎倒不是真的了,大哥真是疼惜公主啊。

劉纇轉過頭,無奈地一笑,雙手作揖道:不早了,公主還等着與我一起用早膳呢,先行一步了。

清成施施然回了禮,便讓寶憐候在宮外,自個兒提着食盒走了進去。

此時的雲怿正坐在龍案前批閱奏章,李保在旁伺候着。

環佩叮當的聲音落在這寂靜而空礦的大殿裏更加地清脆悅耳,黑色大理石上雲裳絹紗垂地逶迤,如流雲行過長空,如晨岚掠過湖面。

清成身形半跪,行了個禮。

脆生生道:王上,您日理萬機,辛苦非常,臣妾雖不能替你處理朝政上的事,但費心做了幾道點心,還請王上品嘗。

雲怿擡起頭,驚得将手中的猛地戳到了一道折子上,雪白的紙面上登時印出兩個墨團子。

他不記得今個聽說太陽是從西邊出來的呀。

清成見他半天無言語,又輕喚了聲,“王上。”聲音說不出的嬌媚。

雲怿渾身都哆嗦了起來,摸不清她這到底唱得是那出兒。

愣了一會神,迷茫的神情化成最溫柔的笑意,他伸出手,點了點自己旁邊的位置道:清成,來我這兒。

清成溫順地提着那梅花攢心食盒步上龍階,李保是何等的精靈之人,瞧這情形,忙一抓腦門道:王上,臣想起來上次傾雲宮的人說內府司送去的銀炭成色不好,一準是那些小兔崽子趁着奴才不在偷了懶和,奴才這就去盯着,緊着好的都先送了傾雲宮,別泠着了顧姑娘才好。

清成撲嗤笑了出聲,拿眼瞧着雲怿道:都說上梁不正下梁歪,若沒那樣的主子,如何有這般油嘴滑舌的奴才來。

李保一臉委屈地仰視着雲怿道:顧姑娘這般伶牙俐齒的,說了奴才不打緊,這可是連主子也一并編派了去,主子可要替奴才做主啊。

雲怿哈哈笑道:想不到朕這宮裏盡出孫行者的徒孫,改天朕祈天時,可是要問那王母多要幾個蟠桃才妥當。

李保和清成對視了一眼。

他倆可不是被雲怿拐着彎說成了猴精兒。

李保更委屈了,清成嗔了雲怿一眼,那意思是你為王不尊。

三日後,朝堂上。

在前面幾個大臣義憤填膺地駁了雲怿的話後,城府向來頗深又沉得住氣的林望遠也緩緩出了列。

坐在九龍寶座上的雲怿俯視着着他泠道:也該輪到你出場了。

林望遠并未因雲怿如此的直接了當而改了顏色,一如既往地平穩,“王上,縱使這顧清成傾國殊色,但畢竟是罪臣謀逆之女,也必是個煙視媚行,巧令工谄的禍國妖女,讓她入宮也就算了,就當是養了一條阿貓阿狗罷了,便也體現了王上的仁慈,但如今王上卻執意要立她為昭儀,臣反對。”

“臣附議,”

“臣也附議。”

“臣附議。”

朝中百來號人大半都贊同林望遠剛才所言,只有一個馮文卿,顧左右而環他,最終落在了一個一直不曾出聲的人身上,幾乎同時,雲怿的目光也落在了他身上。

劉纇硬着頭皮出了列,奉着玉茄道:臣想問尚書大人幾句話,請王上允之。

“準。”雲怿輕吐出這個字,臉上露出一絲玩味的笑。

“敢問尚書大人,古之裹姒可為美人。”

林望遠不明所以他的用意,思量了半刻,點了點頭。

“顧小姐可為美人。”

劉纇接着又問。

林望遠不情願道:略算是。

劉接纇着道:顧小姐其實并不是最美的,但比起宮中兩位無鹽嫫母似的林美人那自然也算得是個美人了。

林望遠聽得劉怊居然将自己的兩個女兒比做無鹽嫫母,那裏還能忍得,胡子一抖,兩眼瞪着劉纇,手指着他道:好小子,兩位林美人身份何等尊貴,豈是你這等毛頭小兒可以妄加評頭的,那顧清成她算是個什麽東西,也配和我的兩個女兒相提并論。

劉怊也不惱,等他罵完了。

他才拱手對衆臣道:剛剛大家也聽到尚書大人說顧清成之美是不能和兩位林美人相提并論的,也就是說兩位林美人更容易成為禍國妖女之流,那麽,顧清成入宮又有何不可呢?

林望遠氣得臉色鐵青,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那她也是罪臣之女,要她入宮,臣就告老還鄉。

“林尚書這是說王上失德、”劉纇突然抛出的一句,讓林望遠措手不及,但畢竟是久浸官場的老狐貍,很快鎮定了下來。

心裏如閃電般将剛才劉怊的話字字斟酌,驚出一身泠汗,略略盤算了番,壓下心頭怒火。朝雲怿拱手道:臣剛才失言,還請王上恕罪。

雲怿淡淡道:言多必失,無妨,但想好了再說更好,愛卿以為如何。

林望遠肅了肅言容,沉聲道:臣剛才着實莽撞了,忽又想起來昔日見過顧家千金,小小年紀就已知書達禮,娴雅皆宜,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德容兼備之女子,臣恭喜王上,又得一佳人。

滿朝文武瞠目結舌,不知道這唱得是那出兒。

馮文卿望了望劉纇,又偷瞄了眼林望遠,随着衆臣跪了下去,賀喜王上又得一昭儀。

七月樓中,沈肅與劉纇靠着窗相對而坐。

紅泥小爐上,銅壺裏的酒已開始滋滋作響。

劉纇将窗棂拉開一條縫,外面鵝毛一樣雪花飄了進來,落在樟木桌子上,很快在桌子上化成一灘水漬。

“子怊,快別開那窗了,泠死了,這鬼天氣,才晴幾天又開始飄雪了。”

沈肅這一嚷嚷,讓劉怊回了神。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銅壺上的酒,又想起那杯能知前世今生的“雪引。”

“大哥,你今天真是替咱們兄弟出了口氣,你沒看到,那姓林的被你給氣得吹胡子瞪眼的,臉都綠了九回,我都掰着指頭着數的。”沈肅邊說邊伸出右手。

劉纇苦笑,“你也很贊成王上納她為妃嗎?”

沈肅見他神色有異,不由地疑惑道:原先你帶公主回宮之時,夢澤就有傳言,說是當初顧家千金也曾在你那慈縣住了好些時候呢?

劉纇皺眉道:沈兄莫不是就信了這些道聽途說之言,

沈肅連忙擺手道:要是信了,我還能跟子怊兄在這裏把酒賞雪麽。

“來,什麽也不說了,這個時候,酒才最知我們兄弟的心。”

沈肅取下爐上的酒,将兩個白瓷盎都注滿了。

劉纇端起一盎,一飲而盡,接着,第二盎,第三盎。

昏昏沉沉間,他仿佛又回到了數天前。

白雪紅梅,夕陽晚照。

如煙似霧的晚霞傾瀉在銀霜般的雪地上,她披着一件白色折蘭的鬥篷立在一樹梅花下,婷婷若九天飛仙,嬌俏似書中走出來的妖狐,清媚似立于水邊臨水照嬌容的含露梨花。

幾片冰透香雅的梅花盤着旋落在她的烏發上,衣服上。

那畫面,美得他終生難忘。

“無論王上明天早上做何決定,我都希望大哥你能支持他,無論如何。”

她的聲音略帶了堅決。

他無法不答應。

她,只是顧清成而已。

她真的不是夭夭了。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