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音逝

漫天的雪地裏。

畫眉和琴言抱着幾軸棉簾走在厚實的雪地裏。

兩個人的臉被凍得紅撲撲的,琴言滿臉都是怒色。

"內府司這幫奴才倒會行事,往年過冬的時候,什麽好東西不先送到霖鈴宮,如今倒好,就這幾軸禦寒的棉簾,還得我們三番四次地求才給,說什麽姐妹情深,都是放……."

一旁的畫眉用胳膊肘狠撞了她一下。

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見沒有什麽人才小心翼翼道:她你也敢說,聽說,上個月,她宮裏的一個宮女打碎了一個花瓶,就被發配到浣衣局洗衣服了,最後,還不明不白吊死在屋子裏,你是不是也想像那個宮女一樣啊。

經畫眉這一提醒,琴心心裏很是不忿,但也不敢再說了。

轉而可憐巴巴地望着畫眉道:好姐姐,你可千萬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啊,以後我買胭脂總要多買一盒給你的。

畫眉點着琴心的額頭道:死丫頭,可不許賴皮啊,我呀就要朱鏡齋的那款紫茉莉胭脂。

朱鏡齋的紫茉莉胭脂那是一盒一錠金,是貴族仕女最愛用的一款胭脂。

琴心心裏暗罵小蹄子真狠,不過,還是咬牙應允了。

她倆回到柔福宮後,見到原本在宮裏伺候的兩個小太監倚着檐下的欄杆裹着襖子打噸兒。琴心是個急性子,見此,上得前去就朝小太監身上踹去。被踹醒了的小太監揉着屁股連聲哎喲。琴心指着他們鼻子罵道:你們這幫作死的,不好好地在裏頭伺候主子,竟在這裏偷懶,等我進去回了主子,不揭了你們的皮。

那兩個太監磕睡去了大半,仍懶洋洋地往那一坐,翻了翻白眼,雙手籠在袖子裏,陰陽怪氣道:我們巴不得你們告了我,攆了出去也好,就不用在這連個鳥兒都不願來的地方呆着了。

“既然不願意在這裏,那就通通給本宮滾。”

幾個人唬了一跳,同時回過頭去,只見林音雅蒼白着臉扶着門檻而立,往日的優雅風姿不複,一雙本來柔靜的眸子泛着微微的紅光,仿佛想要噬人似的

兩個小太監互視了一眼,也不懼怕,身子一欠,尖細着噪音道:多謝娘娘。

言罷,轉身就離開了。

林音雅極力勉撐的身體像一根沒了依靠的藤蔓,軟軟傾倒在地。

雪後的傾雲宮,那片老根盤虬的紅梅開得格外妖嬈清傲。

清成閑來無事,與皎皎一起去采那梅花香蕊,琢磨着曬幹了開春可以做梅花酒。

“皎皎,只要那花裏的嫩蕊,別傷着了花。”

清成站在樹下小心叮囑着站在竹梯上的皎皎。

皎皎手挽着藍子笑道:娘娘,您都說了好幾遍了,奴婢就是自個兒傷了,也不敢讓那梅花損了分毫。

清成仰着臉徉怒道:小丫頭片子,越發地沒規矩了,竟然都敢頂嘴了。

皎皎朝她吐了吐舌頭,回過頭專心去采香蕊了。

半拉太陽從厚厚的雲層裏探出半個頭來,萬縷金光垂天而降,灑在晶瑩無暇的白雪上,仿若是西天佛陀座下金蓮靈光湧動。

這般淡柔的陽光照在身上也是暖洋洋的舒服。

清成吩咐身旁的太監到宮裏取把藤椅來。

不過爾時,太監就取來了藤椅,并一個長條雕花小幾,找一個平展的地兒放了。宮女陸續在幾上擺了茶水點心,幾樣點心都分外地精巧可人。

清成十分滿意,這幫人,越發地會做事情了。

果是封了昭儀,連宮裏養的狗看你的眼神都跟從前大大地不同了。

白雪岑岑,紅梅零落,風凝暗香。

清成以一個極舒服的姿勢窩在藤椅裏,拈起幾案上那白玉小碟中的牛乳菱香糕扔進嘴裏,奶香濃郁,口感軟滑,忍不住多吃了幾塊,不覺肚子脹脹的,早有人給她準備了香片茶潤嘴,吃飽喝足後,困意就襲了來,她剛打了個呵欠,就有人趕緊上前扶了她,勸她回宮休息。

如此這般,她倒有些不習慣了。

拂了宮人的手道:不必了,本宮今日就在這裏休憩會兒,你們都下去吧。

宮人們察覺到她眼底的不耐煩,都識趣地退了。

許是陽光太暖,她腦袋一沉,不過片刻,便睡将過去。

大片大片粉色蓮花開在煙霧缭繞的雲端,密密匝匝地鋪得整個天空都籠罩在一片淡粉色的夢幻景象裏。

清成望着四周還在不斷冒出的蓮花,疑惑着此時的她身在何處。

就在這時,每個蓮瓣的中心都升騰起一縷同樣粉色的薄薄的光束,這些光束快速地聚攏在了一起,化成一個人的形狀,燦爛的粉色消失後,一個仙姿霞衣的女子出現在她面前,她含笑望着清成道:這是你第二次來到我的蓮墟夢境。

清成瞪大眼睛道:你是神仙嗎?

女子道:我是夢影,掌控着天下諸人的一切夢境,好的,或者不好的。

“看來是你将我帶到這裏的。”清成盯着夢影道。

夢影搖了搖頭道:是你自己想來的,因為你心裏想尋找些屬于你自己的東西,前世或者今生。

清成訝然道:我沒有。

夢影帶着一絲探究道:“夭夭,每個人都有好奇心,你也不例外,你真的不想知道你的過去嗎?”

“夭夭,”她又一次聽到了這個名字。

腳底的蓮花不斷地變換着各種姿态,不同的美麗在她眼底千變萬化,五光十色。

前世,過去,今生。

突然,那些美到極致的蓮花旋轉着扭在了一起,聚成一根粉光流瑩的利弦,快速刺向她的胸膛,她吓得轉身就跑,不斷地跑。

後面,一個缥缈的聲音一直在回蕩:夭夭,夭夭,夭夭。

她猛地睜開雙眼,依然梅沁泠香,陽光溫暖。

原來剛才只是做了一個不太愉快的夢而已。

皎皎乖巧地拎着藍子站在她身邊。

清成看向她,問:我睡了多久。

皎皎甜甜笑道:奴婢估摸着睡了一個時辰。

清成心道:這麽久,真是益發地懶了。

她攏了攏身上的狐貍毛羽面披風,觸手仿不是出宮時穿的那件,低頭一看,原是那件上面又罩了一件烏雲豹氅衣,看那上面的龍紋花樣,她已然猜到是誰了。

眼睛便一眨不眨瞥向了皎皎,皎皎老實道:娘娘沒睡多久,陛下就來了,陛下怕吵着了娘娘,又見這天實在是泠,怕凍着了娘娘,就脫下了身上的這件給了娘娘,剛剛才走。

皎皎的意思也就是雲怿未穿禦寒之衣,陪着她,凍了近一個時辰,雖說她對這個殺父仇人未曾有過絲毫好感,但,這個人為何執意讓她進宮,為何對她這般不同,不由得她不思量。

她将那件烏雲氅衣搭在胳膊上,站起身來。

回想起來,夢澤傳聞,王上曾患過惡疾,大病之後,性情大變,不入後宮。自她進宮以來,也确是如此,好似除了傾雲宮,未曾聽說他還在別的宮裏留宿過,莫不是那場大病之後,有人借屍還魂了。

這廂正胡思亂想間,一陣細弱的哭求聲傳入耳中。

仔細辨來,竟是從自個兒宮裏傳出來的。

皎皎也是一臉的詫異看向她。

事覺不對,兩人都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當清成再見到林音雅時,簡直不敢相信躺在床上面如枯槁的人兒就是初時見着的那個婉約雅致受盡寵愛的林美人,哪還有一絲的麗色,像是被誰随意丢棄的戲偶,充滿怨氣而又無能為力,任由命運将自己撕裂打碎。

禦醫楊樊隔着簾子給林音雅懸絲看脈。

精致的汝窯描蘭花三足鼎的香爐裏安息香袅袅燃開,一室的靜谧幽香。

琴心心裏很急,楊禦醫把線一收,她就立即走上前去問林美人到底是得了什麽病。

楊樊并不答話,刷刷幾筆,開完了藥方交給琴心,叮囑了幾句後,卻将目光落到了清成身上,欲言又止。

清成會意,吩咐琴心和畫眉好好看顧她家主子,便走出了霖鈴宮,楊樊随後也跟了出去。

到了外面後,清成遣退了周遭跟着她的宮女,找了個四下無人的地兒,正色道:“楊大人,你現在方便說了,林美人到底是自己病了,還是……。”

滴珠落玉似的聲音略帶了質疑。

楊樊皺眉道:林美人表面看起來是心悸之症,氣血虧虛,複感外邪,內犯于心,心氣痹阻,但微臣把脈時卻注意到娘娘面色呈青黃色,印堂兩側淺黑,因為之前臣并不曾看顧過娘娘,所以,不好妄加猜測。

清成默然不語,眼前的雪幹淨透澈得一塵不染,卻經不起輕輕一撥,就會看到下面隐藏着的黝黑的泥土。

“娘娘的病還請大人以後多費些心思了,本宮自會去求王上旨意,”她聲音平緩懇切,卻有一種無力感,像一朵側落在枝梢的梨花,美麗而又搖搖欲墜。

楊樊惑了一惑,随即低下頭去,拱手道:微臣定當盡心盡力。

清成淡然一笑,翩然而去。

雖則是寒冬臘月。

但秋寰宮卻春暖融融,因着寰夫人怕泠,不僅燒了地暖,又加了幾個大炭爐子烘着,地上更鋪着毛絨絨的山羊毛地氈,統共算起來,也就她這裏最奢侈了,可見盛寵優渥。

林音婉更是只着夏日間才穿的絹紗雲裳行走在宮裏,長發随意披瀉在肩頭,烏溜水滑如一匹上好的綢緞。

她眉眼間怒色未消,指着地上跪着的掌宮宮女蘭舟恨恨道:你說王上下旨讓楊樊一人主治林音雅。

蘭舟擡起頭,肯定道:“娘娘,這消息是剛從霖鈴宮那邊傳出來的,據說那日林美人病發,傾雲宮那位也在。”

林音婉征了一征,随即泠道:我說呢,是誰這麽大膽,敢明目張膽跟本宮做對,果然是她。

蘭舟心下有些不忍道:娘娘,畢竟還是親姐妹,就算了吧。

“啪”地一聲,林音婉揚手給了蘭舟一巴掌。

“你別忘了,當初這主意還是你給本宮出的,怎麽這會就心軟了,本宮警告你,你要是敢說出去半個字,本宮就滅你九族。從現在開始,任何妄圖想跟本宮争寵的女人都得死。”

林音婉精致又無可挑剔的臉因着惱意狠怒扭曲在了一起,顯得很是猙獰。

蘭舟結結實實打了個寒戰,平日裏知她家主子淩厲狠絕,沒想到竟如此毒辣,如此将責任推卸到她人身上,自己倒落得一身幹淨。

因着自己位卑言輕,又不敢不從,只得應道:奴婢記下了。

當琴心哭着說她家主子快不行的時候。

清成手中的書徒然落到了地上。

提着裙子便沖出了傾雲宮。

人的感情有時候真的是很奇妙的,明明當初很讨厭的人,卻在現在變成了最擔憂的朋友。

進了霖鈴宮,她才發現,今日這裏格外的熱鬧。

雲怿在,林音婉也在,各宮的主子娘娘也在,甚至連間接殺死自己女兒的林望遠也在,都作垂淚狀。

清成看到這一幕,直覺肚子裏有千萬條蟲子在翻湧,惡心無比。

林音雅安靜地躺在床上,旁邊幾案上放着一碗參湯,想必是吊命用的,許是她感覺到了清成的到來,本來緊緊阖着的雙眼墨線輕啓,透出驚喜,臉色也漸漸紅潤起來,清成知她這是回光返照,抑制不住地上前撐起她的身子,緊緊握着她的手,淚串子不停地灑将下來。

雲怿神色黯然悲傷,對林美人,他是愧疚的。

“王上,我想和清成說幾句話,還請王上允之。”

這輕淡蒼白的話落入雲怿耳中,似是千斤的馨鐘在旁激蕩,如果不是他,這個無辜的女子不會落到這般田地。

雲怿疼惜地深深望了清成一眼,帶走了屋子裏其佘衆人。

只剩下林音雅和清成時。

林音雅綻開最後一抹笑容道:清成,我終于可以去找他了。

清成訝然道:你要去找誰。

“我要去找怿了,他其實早就死了。”

清成以為她是病糊塗了渾說,但看她神色是從未有過的認真和清明,一時不知此話從何說起。

林音雅蒼白的唇微弱地啓開,“我不是怿選秀入宮的,而是在一次宮宴上認識的,那時,我年輕氣盛,比琴時輸給了另一個千金小姐,很沒面子,賭氣離了宴席,獨個兒……去散……心,恰巧遇到了……同時……溜出來……的怿,後來,我入了宮……他寵我愛我,那種感覺我今生……都……不會……忘,咳咳。林音雅猛地吐出幾口殷紅的鮮血,清成忙去拿帕子為她擦試,卻被她阻止了,她的目光慢慢變得渙散而空洞,整個人向後仰去,她的嘴唇不斷地一嗡一合,清成仔細地去聽,才知是:“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林音雅死後得王上憐憫體恤,封為雅夫人。

喪葬事宜等辦得也是風光隆重,她就像深葉裏很多落葉中的其中一片,很快地就會被風吹落,與泥土溶為一處,被這宮圍忘得幹幹淨淨。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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