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泠宮

“小姐,不要再寫了。”寶憐也顧不得身份,強行将書案上的宣紙扯到地上去,淚光閃閃地望着清成,清成将手中的筆擱到洗架上,彎腰撿起地上的經文,輕輕拍去上面沾染的灰塵,這才擡起頭看寶憐,“怎麽,這般就忍不住了。”

寶憐鼻子一吸一吸道:小姐,您最近沒出過宮,自不知道宮裏的人都說些什麽,太難聽了。

“所以,你聽不下去了。”清成問道。

寶憐默不作聲,低了頭去,絞着自己的衣角。

清成回身坐到榻上,招招手道:寶憐你過來。

寶憐乖順地走了過去,清成注視她的眼睛,緩緩道: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流言,何況是宮裏。其實流言并不傷人,它只傷在乎流言本身的人。

寶憐聽完此話,不置可否,還是很擔心的樣子。

難為她年紀這般小,卻肯跟着她吃這麽多的苦,着實委屈她了。

她支着頤,思付着,林音雅死了,這麽快就輪到她了。手段之迅速,行事之刻毒,的确教人一時難以招架,既是現在無力抵抗,不如退避三舍,雲怿是不可能為了一個寰夫人就将她殺了的,接下來,就看雲怿如何在此間周旋了。

當龍章宮的聖谕傳到傾雲宮時,合宮裏的太監宮女無不喜極而泣,他們的主人只是被降了位分,由一品昭儀成了少使,雖連降七級,但不曾牽連到任何人,他們怎能不高興。

即成少使,這傾雲宮自是不能再住的,宮裏的人又最是會見風使舵的,這廂旨意剛下,那邊內府司的人就有人來傳話,讓清成即刻搬到竹意軒去,寶憐好不着惱,等內府司的人走後,便狠狠朝地上啐了幾口。

清成看着地上跪着的一溜奴才,溫言道:本宮以前與你們朝夕相處,得你們精心照料,說沒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但時至今日,竹意軒地方小,實在容不下這麽多人,各自去尋各自門去。

她眼角佘光瞥向皎皎,皎皎會意,從一個紅木箱籠裏取出一個小巧的百寶箱,裏面盡是珍珠銀錠,她笑着道:這是本宮的一點心意,大家分了吧。

底下頓時一片嗚咽聲起。

曲終人散,整個傾雲宮籠罩在暮霭中,原先宮門前的那一排明亮宮燈這會都還是暗着的。

“小姐何必對那幫拜高踩低的狗奴才那麽好。”對于清成剛才的舉動,寶憐猶是不解。

“娘娘又不是不回來了,這些人以後說不準還能用得上。”皎皎插嘴道。

寶憐泠笑道:我倒不如你懂主子了,奴幾的奴幾,果然是怎麽j□j都不管用的,如此不知禮數。

皎皎聽得此話,登時臉面漲得通紅。

“寶憐,住口。”清成瞪了她一眼,她倒未曾注意,寶憐何時起說話如此刻薄了,未瑕多想,與她二人将收拾好的東西拾掇了,便往竹意軒趕去。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寶憐将傾雲宮最後一根蠟燭吹滅後,她眼底乍然迸出的嫉恨。

三人忙了一整夜,映着晨光再看竹意軒。

果是軒如其名,幾道欄杆隐在遮日的幽篁中,一帶清流在竹橋下九曲回纡,潺潺水聲如弦初動,益發顯得此處幽靜,更妙得是冬日裏下的那場雪還未化完,一時綠竹白雪,小橋流水,詩意清雅。

此處雖好,但不知為何,總讓人感覺陰森森,泠飕飕的。

再看寶憐和皎皎,臉上的懼怕已經昭然了她們心底的恐懼。

寶憐扯了扯清成的袖子小聲道:小姐我們回屋吧,我,我害怕。

清成就依了她,三人一塊進了屋去。

昨晚她們只是将這裏略略清掃了一番,并不曾細看,今日一見此軒布置,寶憐第一個大喊出聲,清成也禁不住唬了一跳,皎皎忍不住靠在了清成身上,手緊緊抓着她的衣襟,只見屋子天花板上,到處都是紙紮的小人兒,從嬰兒到孩童,從孩童到成人,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是用喪葬時用的彩紙紮的,十分詭異可怖。

“小姐,這,這,這,”寶憐只吓得手指着那些東西說不出話來。

“皎皎,找把梯子來。”清成命令道。

皎皎已然領會到她想做什麽,忙去找了。

等皎皎将竹梯搬來,清成二話不說,将梯子順着牆架了,自個兒爬了上去,手執雞毛撣子,呼啦啦将天花板上的那些紙人兒劃拉掉許多。寶憐和皎皎也忘了害怕了,連忙将那桌子凳子疊在一起,與清成一起将梁上的紙人兒清除幹淨。

做完這些,三人累得滿頭大汗。

正欲休息片刻,門“咯吱”一聲響,三人神經敏感,齊齊回過頭去看,只見一個衣衫褴褛,花白頭發遮面的老婦人走了進來,手裏還提着兩個紙人,等她擡頭的那一刻,三個人不約而同叫出了聲,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滿臉如蚯蚓一般的傷疤順着脖頸一直蜿蜒直下,覆蓋了身上幾乎所有的肌膚,一只眼睛空洞洞的,居然沒有眼珠子,仿佛如同地獄裏來的厲鬼。當她發現懸挂在梁上的紙人都不見了,又發現地上散落着的被扯碎的紙人時,發出了凄厲的哭叫聲,如靡靡鬼音,響徹整個竹意軒。

未穿鞋襪的她步伐迅捷掠到了清成身前,皎皎本能地去擋,卻反被清成壓在身上,那老婦枯骨無肉的雙手死死掐住了清成的脖子,清成掙脫不得,淚珠兒跟下冰雹似的滾了下來,這次,她深深地感到了恐懼,寶憐吓得躲到了桌子底下,不敢出來,皎皎見那老瘋婦癫癫傻傻的,未及多想,抄起高凳上放着的一個纏枝汝窯花瓶對準瘋婦的腦袋便砸了下去。

老瘋婦頭一歪,軟軟倒在了地上。

清成猛然呼吸到新鮮空氣,不住地咳嗽起來,皎皎輕撫着她的背,替她順氣兒。

此時,又一個人急步走了進來,見到清成的模樣,一臉的怒氣。清成淚眼朦胧看清了是誰,原本心裏怨着恨着的人,這會兒突然出現了,心理防線徹底崩潰的她哭着撲進雲怿懷裏,此時的她真的需要安慰和溫暖。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清醒過來的清成只覺自已的手被另一只大手緊緊握着,到底是女兒家害羞,臉面薄,欲要給這登徒子一巴掌,仔細看時,卻是雲怿。睡着了的雲怿,離她很近,也很安靜,雖則她是雲怿的妃子,但二人從未有過肌膚之親,這會宮裏的燈全熄了,借着幾縷透進來的月光看他,但見他溫如美玉的臉上兩道長眉蹙起,似有無數的心事停留在那裏,想起往日裏他點點滴滴不經意的溫柔,心髒撲通跳了一跳,她用手一按心口,真是沒出息,人家對她好一點,她這就般受用了麽。

此刻她的手還在此人掌中,欲要去拉開,誰知,他攥得更緊了。

他的手寬厚而又溫暖,許是長年養尊處憂的關系,他的手在月光下看起來格外的白皙修長,很好看呢,清成忍不住輕輕摸了一摸,本就淺眠的雲怿被驚醒了。彼時,清成的還擱在雲怿的手背上,雲怿睜着惺松的睡意半咪着看向她,她若無其事地将手收了回來,臉一扭,看向了別處。

雲怿起身親手點了一盞燈,就着黃澄澄的光線,清成這才知道自己現處于龍章宮。

“這些日子,委屈你了,還是搬回傾雲宮吧。”

他站在約摸有一人高的漆金獸紋四面翹角燭臺前,淡淡綽綽的燭光灑在他身上錦白的家常袍子上,流淌着如月華般的光澤。長發用金冠束在頭頂,爽利精神。比起劉子怊的雅潤,他的棱角顯得溫泠,與生俱來的高貴風儀使人不敢亵渎了去。燭光裏兩顆黑寶石似的眼睛中央,分分明明,清清楚楚地倒映着她的影子,周圍濃濃的都是溫柔。

清成的小心肝又跳了兩跳,今夜的她也不曉得是怎麽了,忍不住就想去親近親近雲怿。

“清成,你在聽我說話嗎?”雲怿慢慢走到床前,聲音愈發地低沉魅惑。

“哦,你剛才說什麽。”清成見他就要就着床邊坐下,臉上微紅,身子往裏邊縮了縮,該死的,她居然很害羞。

雲怿将頭先講的話又複述了一遍。

清成正了正身子,說:“王上今兒倒糊塗了,如果我現在回去了,朝中衆人怎麽想,後宮中人怎麽想,說王上偏袒徇私,包庇罪臣之女都是輕的。現下裏我若再搬回去,以林望遠的性子他豈肯善罷甘休,王上別忘了他可是掌管兵部的尚書,朝中但凡有些個軍功的将軍都尉,那個不是他起用的,原先還有我爹爹掣肘他,他不敢十分胡來,如今爹爹死了。他明目張膽結黨營私,排除異已,聽說最近他又與戶部尚書嚴從仕走得極近,照他如此勢頭發展下去,三省六部就不是大闕的了,而是他林家的。所以,我受的這些又算得了什麽,最苦的還是王上。”

聽完清成的這番話,雲怿既驚且詫,半響,才幽幽道:你不怪我。

清成搖了搖頭道:王上若是當我是一般的妃嫔,只可把我交給寰夫人便是,可是王上沒有,而是讓我遷到素有泠宮之稱的竹意軒,那裏是連鬼都不願意走進去的地方,一旦去了那裏,還有什麽指望,慢慢嘗盡孤苦寂莫而瘋掉,生不如死,這不是比殺掉我更痛快嗎?他們就此也不會再關注于我,不是更安全嘛。

雲怿的目光變得迷離而恍惚,他一直看着清成,仿佛是透過清成想找到另外一個人的影子,不自覺呢喃出聲,“夭夭。”

清成心裏漫起一股酸澀,忍不住氣道:我不是她,你們也別指望我會是她,我是顧清成,世間獨一無二的顧清成。

說着,便撐起身子,起床穿了鞋子,就要離開。

雲怿抻手拉住她,謙意道:抱歉,我不是有心的。

“不是有心的比那有心的更可惡,正是因為無心,才會将自己的真情實意流露出來。或許我跟那個夭夭很像,可是,我是我,她是她,如果你對我好是因為我像另外一個人,那麽,我寧願你對我不聞不問,當我這個人從來沒出現過。”

趁雲怿愣神的工夫,清成掙開他,飛快地跑了,她一刻也不想再在這裏呆下去了。

殿中的燭光忽然搖曳不止,繼而從火光處生出一朵朵紅色的蓮花,其色如通往鬼國道路上濃稠暮色中迎風而立的曼珠沙華,妖治豔殊得仿佛看上一眼,就會被它蠱惑得甘心情願将自己的靈魂獻給地獄。這些蓮花繞着宮殿浮蕩着了一圈後,顏色愈來愈淡,最後,凝聚在一起,化成一片淡粉色的煙霧,煙霧中,一個仙子盈盈而立。

“你此次專程來,就是讓我看這些的嗎"

雲怿淡然道。

夢影急道:神尊,你怎麽還是這般若無其事,剛才那幾朵蓮花是蓮墟夢境裏進入到夭夭夢裏的蓮花,也就是說,夭夭的記憶被人打破了,而我之前封住的夭夭的記憶已經不是她原來的記憶了。

雲怿霍然而怒。“要是讓本座知道是誰做的,無論他是神是魔,本座都定然将他挫骨揚灰,讓他元神俱滅。”

他的這般犀利狠絕讓夢影哆嗦了好一會兒,畢竟蒼雲山上的他就算生氣,也是一貫的優雅溫潤。

她定了定神,略帶畏懼道:神,神尊,此事需得您拿個主意才行。

“查,無論用何種手段,都要給本座查出來是誰做的,十日之內,若無結果,你和幻影就不必再呆在蒼雲山了。”雲怿泠泠瞥了一眼夢影,從未有過的無法抗拒的壓迫感讓夢影又顫了兩顫。

她嘴上不敢不遵從,心裏卻嘀咕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十日,十年,可夠你風流快活了,苦得還不是我和幻影姐姐。

“敢不敢把你心裏的話說出來讓本座也聽聽。”雲怿咪着眼看着夢影,那目光很危險。

“小仙現在就去查。”嗖地一聲,夢影化成一縷煙,如閃電般掠了出去。

燭光又是一陣輕微的搖動,雲怿踱步到宮外。

天上的月亮又圓又大,琉璃彩瓦,雕梁畫棟被包囊在這月華中,又有無數的宮燈點綴,仿若天上的瓊樓玉宇,瑤臺仙閣,他手呈蘭花狀,大阕十年之後将易主,他可以借用這個身子,卻不能改變這個王上的命數,也就是,他在人間還有十年的時間。

兩面高高的褚紅色宮牆中間的道路上,清成一個人邊走邊想,滿腦子都是方才雲怿看她時冒出的那個名字,那麽深情溫柔的目光卻不是對她,平日對她不經意間的好恐怕也是對另一個人的寄思吧。又或者是對她的施舍。這般胡思亂想一番,那廂眼淚就簌簌落了下來,因着是大半夜,不敢哭得十分大聲,只好将那滿腔苦楚細細啜泣,連她自個兒也不明白今兒的自己怎地就如此脆弱。

不察覺,後面跟了兩個擡輕辇的太監。

直走到眼前了,清成才發現,不等清成開口問,兩人便報都是龍章宮的人,是王上遣他們來送自己到竹意軒的。聽到“龍章宮”三個字,正要不理會這二人,但想想龍章宮離竹意軒甚遠,她也哭得有些子疲累了,何苦難為自己呢,也就上了辇,由他們擡着。

到了竹意軒後,清成見軒內一閣屋的燈還亮着,想來必是皎皎和寶憐擔心自己,一直在等她回來,剛剛那腔煩悶憋屈也就化了烏雲。踱步走到屋子前,推開門,落入眼中的卻是皎皎抓着那個白日裏遇到的老婦人默默垂淚。

皎皎聽到推門的聲響,急忙側了頭去看,一見是清成站在門口,這一驚非同小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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