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昔年
畫上的美人眉眼婉轉,其韻淡淡,如孤莺之在煙霧。如水榭處瑩然而立的清幽水仙,如雪中唯聞暗香的剔透白梅。雖則人在畫中,清成也仿佛能嗅到畫中人身上的那縷香芬。畫右下方用小楷題了一首詩:幽花開處月微茫,秋水凝神黯淡妝,
曉砌露濃空見影,隔簾風細但聞香。注:出自明人梁辰魚之《水仙花》。
以水仙喻畫中人,真真地是貼切無比。
如此的傾國佳人,實難和眼前這個瘋婦聯系在一起,她現在睡得很安詳,偶爾會皺起眉頭,嘀咕一些聽不懂的話。
皎皎将那幅畫軸卷起來,抹了把淚道:我娘命太苦了。
清成被皎皎凄苦的神情扯得心裏一陣酸澀,她聽說當年這位寵冠後宮的柔昭儀可是生了雙生子的,便問皎皎道:你哥哥找到了沒有。
皎皎茫然地搖了搖頭道:聽嗚東叔叔講,當時帶我和哥哥逃走的他和錦瑟姑姑在半道上被人追殺,然後他們就一人抱着一個,分開了來跑,從此以後,就失去了錦瑟姑姑的蹤跡。
她撲通一聲跪到了清成面前求道:娘娘,你可不可以幫我找哥哥。
清成被她毫無防備地一跪,又兼着被那一雙充滿無助哀求的眼睛望着,當下心一軟,便答應了。
突然,門外隐隐一個影子掠出。
唬了得清成和皎皎立即起身去看,打開門後,只聽院內的草叢內傳來一聲嬌媚的貓叫聲。
皎皎撫着胸口道:原來是只野貍,可吓死我了。
清成将門重新關嚴實了,肅容道:皎皎,今個兒是我大意了,今天是只貓,明天可能就會是宮裏的某個人,所以,我們行事務必要謹慎再謹慎。
皎皎重重地點了點頭道:我一切都聽娘娘的。
“皇後娘娘,你放了我的,我的,孩……子吧,只要你放過他們,我下半輩子給你做牛做馬。”
“沈湘君,你害我,我,我,變鬼,也不放,放過你。”
……
曾經的柔昭儀在床上不停地胡言亂語,她嘴裏的這些話,任何一句傳出去,都足以引起宮闱震蕩。
皎皎被她娘這般一鬧,又哭将起來。
清成恐在這深夜聲響過大,而引起其它人的懷疑,不由得聲色俱厲起來,“不許哭。”
皎皎吓得趕緊捂住了嘴,盡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緒,為防老婦人再說那些诨話,不得已往香爐裏灑了把迷香,拉着不情願的皎皎出了房門,這樣,她就能安睡到天亮了。
經了這番折騰,清成疲累不已。
可是,躺在床上,無論如何卻也睡不着,她怎麽也想不通以前雲怿都不知道這宮裏還有這麽個老婦人嗎剛才老婦人講得那些話,即便是一個瘋婦,也足以讓她死上百千次了。是她太幸運,還是根本就是在裝瘋。
這個突然閃出的念想,令她的心突突地一跳。
她已經不知不覺地踏入了這華麗宮闱底下隐藏着的縱橫交錯的迷宮中而再難抽身。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宿,早晨醒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寶憐服待她梳洗過後,又拿了薄荷油給她揉太陽穴,頭腦才略清爽了些。
因着知曉了柔昭儀的事,這竹意軒如今看起來也就不那麽可怖了。
用過早膳後,清成拉了寶憐,坐在檐下繡那上回還未曾來得及繡完的璎珞。清成邊繡邊去看那邊坐在石椅上曬太陽的柔昭儀,她花白的頭發遮了整個面部,背有些佝偻了,而皎皎則站在後面拿蠅帚不時地驅趕着小蟲子。
“他們兩個看起來倒像母女。”寶憐嘴裏突然冒出的這句話讓清成挑針的手略滞了下,然後,輕拍了下寶憐侃笑道:胡說什麽呢,做她奶奶還差不多。
寶憐“撲哧”一聲笑出了聲,“小姐真損,橫豎怎麽看,那老妪也只比皎皎大一輪,小姐既不喜她,也不必如此挪揄人家吧。”
清成聽寶憐如此說,便松了口氣,她真怕寶憐瞧出些端倪來,再節外生枝。
“篤、篤、篤,”
這個時候,誰還會來竹意軒呢,莫不是雲怿,想到雲怿,她存了氣似地沖正要去開門的皎皎道:憑是誰都不許開。
皎皎聽話地停住了腳步。
敲門的聲音還在繼續,寶憐看了眼清成,明白人兒似的說:小姐,我從門縫裏往外瞧瞧吧,若是他,不開便是,若不是,不是顯得我們竹意軒太不懂事了嗎?
寶憐的話聽來也有幾分道理,便允了她。
寶憐走到門前,扒着門縫只往外瞧了一眼,就興奮地回過頭叫道:小姐,是劉公子呢。
也不待清成發話,就自做主張地将劉子怊迎了進來。
劉子怊今日一襲寶藍色織錦窄袖長袍,袖口繡着薔薇花,足蹬黑色千底皂靴,頭發束在頭頂,以玉冠固定。益發顯得豐神清俊,貴氣逼人。
很少見他穿如此鮮豔亮麗的衣服,,今日一見,真的很好看。
寶憐征征然微紅了臉的表情雖然只是在一瞬間,但依然落入了清成眼中。
她放下手中的活計兒,走到劉子怊面前,施施然行了禮道:不知驸馬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劉子怊眼睑往下一垂,有掩不住的失落。“清成,你非要跟我這麽生疏嗎?”
她轉頭對寶憐道:和皎皎一起去玩兒吧。
寶憐雖心有不甘,但知道他們有話要說,也不敢打攪,拉了皎皎和老婦人遠遠走開了。
等剩下他們兩個人了,劉子怊從袖中抽出一個長形的仕女簪花圖錦盒,含笑道:送你的。
清成也不打開看,撫弄着上面精致的花紋道:好精細的工夫,只不知公主可曾收到過。
聽她如此一說,劉子怊臉色就沉了下去,“好端端地提她幹嗎?”
看來他的日子也不好過,絮晚的脾氣她是見識過的,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易,既便會為了喜歡的人忍耐一時,但時間長了,那被強行綁在狼身上的尾巴總歸是會掙破束縛,露出本性,怎麽也不會再裝狗了。
清成嘆了口氣,将錦盒重新放回到劉子怊手中道:這件東西更适合公主,我現下用不着這些。
劉子怊也不再推讓,含笑道:我都站了這麽久了,娘娘連口茶都不賞我麽。
仿佛剛才的拒絕從來就沒發生過一樣。他就是這樣,如秋日裏初時的陽光,既不溫暖,也不冰泠,謙謙恭卻,溫雅斯文。
清成總覺得雖然他人在眼前,但又離她很遠,費盡心思也琢磨不透他所思所想,但是,她清楚,他劉子怊想要的偏偏是她最不屑的。
但,有這樣一個大哥,也着實不錯。
清成将他讓進了屋,親自燒了水給他烹茶。
時值四月間,龍井以明前茶最優。
待到風爐上的水咕嘟,咕嘟冒起水汽後,清成先燙了茶具,
然後用茶摒将選得的最鮮嫩的茶芽撥到兩只白瓷碗中,接着提起水壺朝裏倒少許水浸潤茶芽,當杯中已有一縷清香溢出時。她高舉起茶壺,讓水直瀉而下,忽上忽下,反複幾次後停止。這道茶算是成了,
她将其中一碗推到劉子怊面前笑道:嘗嘗我泡的茶如何。
劉子怊見那碗中茶湯澄清碧綠,一旗一槍,上下沉浮,極是出色。未嘗已先醉,細抿一口後,只覺齒頰留芳,甘澤潤喉。
用贊賞的眼光看着清成道:想不到你泡茶的工夫也是這般娴熟地道,倒教我長見識了。
清成道:左右是未出閣前,在家裏閑來無事,用來消磨時間的,只是我現在居在這種地方,沒好泉水,沒好茶具,倒是委屈了你。
劉子怊哈哈笑道:确是委屈了我,等那一日清成妹妹出了這竹意軒,我帶你到傾玉泉去取水,用越窯的茶具烹茶,豈不聞“越窯青而茶色綠”,如此,甚妙哉。
提到了茶,兩人似乎找到了話題,你一言我一語,聊得不亦樂乎。
突聽咣當一聲,好像是門被誰給踹開了。
清成不經意掃了眼刻漏上的時辰,這才發覺,他和劉子怊竟聊了整整兩個時辰。
劉子怊似乎猜着了是誰來了,對清成道:你坐在這裏別動,我去看看。
清成也是個倔性子的人,他這般說,不顯得更加欲蓋彌章,好像他跟她真的有什麽一樣。
便揚起臉泠道:多謝大哥為我着想,不過我們光明正大的,有什麽見不得她的。
說罷,揪開簾子,先走了出去。
果然是長睛公主,帶了一幫太監宮女氣勢洶洶地站滿了滿院子,本來竹意軒就不大,這下子,更顯得擁擠了。
從清成和劉子怊前後腳出來的那一刻,絮晚的心裏就老大不痛快了,壓也壓不得的火氣令她三步并做兩步,沖到清成面前,一把掌就甩到了清成臉上去,并罵道:孤媚。
劉子怊慌忙去制止她:你發什麽瘋。
他這句話剛落地,“啪”地一聲,清成揚手将剛才那一巴掌還了回去。
雲絮晚顯然未曾料到清成敢打她,就像本來就旺盛的怒氣上被人突地給淋了一盆油下來,氣得她手指着清成對後面那些宮女太監惡狠狠道:你們還愣着幹嗎?難道還教本公主親自出手不成。
太監宮女面面相觑,畢竟這位雖被降了位分,攆到了這竹意軒來,但到底還是王上的妃子,若然動了手,王上降罪下來,也不是他們能擔待得了的。
“絮晚,你太胡鬧了。”劉子怊擋在了清成面前,語氣漸含薄怒。
見他如此這般,雲絮晚反倒平靜了下來,泠泠一笑道,“真沒想到,我堂堂大闕國的長晴公主,竟然在身邊養了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你可別忘了,你的榮華富貴都是本公主給的,離了我,你連條狗都不如。”
院子裏瞬間安靜下來。
清成望着劉子怊巋然不動的背影,暗嘆他涵養功夫真是好,都被雲絮晚羞辱至此了,還能保持着這份泠靜,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日後必然能做到常人所不能及之事。
“娘娘,借你這裏筆墨一用可否。”劉子怊轉身對清成道。
清成注視着他那雙千尺幽潭似的眸子,看不透他想做什麽。
便答道:都在屋裏放着呢,驸馬自便就是。
劉子怊得了允許,摞下一幹人等,一個人走進了屋。
絮晚心裏咯噔一下,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這會十分後悔剛才不該把那話說得不留半分佘地,還是當着這麽多人的面給他沒臉,這可教他以後在宮裏怎麽做人呢?當下,心裏直如炭火燎燒,焦慮萬分。
她也顧不得許多了,追着劉子怊小跑着到房門前,推了一把門,卻是被子怊從裏面反鎖了,她這時才意識到事情有多嚴重了,也不顧及自己的公主身份了。衆目睽睽之下,在門外哭着求子怊原諒自己。
本來很反感的人這會兒突然就覺得可憐了,無論天潢貴胄還是平民百姓,一旦牽扯到“情”之一字都無可奈何得緊。
清成也覺得事情益發地嚴重了,也上前去推門,看到底怎麽回事?正在這時,房門就打開了,劉子怊出了門便将一張紙抛到絮晚懷中不帶感情道:從此以後,我和公主再無瓜葛了,公主想怎樣,就盡管來吧,我劉子怊奉陪到底就是。
聽他如此說,再看絮晚看完那張紙上的內容後,一張清俊精致的臉變得煞白,又絕望又痛苦,清成大概猜到那上面都寫了些什麽了。
連忙去勸道:驸馬,到底是夫妻,事有可為而不可為,便罷了吧。
聽她溫言軟語細聲相勸,一腔的怒火倒去了大半,再看公主粉面含淚,梨花帶雨的,甚是楚楚可憐,心裏縱有千般惱恨,也始終發作不得了。
忽一改剛才的怒容,牽起公主的手,溫柔道:我們回去吧。
絮晚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低下頭去,似一朵晚風中搖曳的芙蓉花,不勝嬌羞。
清成才略略松了口氣。
那廂就見柔昭儀邊哭邊叫從竹林中的石子路上冒将出來,直朝劉子怊撲去,後面跟着跑得氣喘籲籲的寶憐和皎皎。
柔昭儀嘴裏不斷地含糊叫着:兒子,兒子,我的兒子。
所有人都懵了,也不知今兒是個怎樣的黃道吉日,你方唱罷我登場,一出出的大戲看得人是眼花缭亂,應接不瑕。
柔昭儀跑到了劉子怊面前後就緊緊抓住他的袖子不放,一只眼睛裏含了滿滿一眶的淚,嘴裏直嘀咕道:兒子,兒子。
劉子怊莫名其妙地看向清成,清成看了看那個瘋婦,朝他努了努嘴,聳了聳肩,表示自己也無法。
“還不趕緊将這個瘋婦拉開。”絮晚朝身旁的人一遞眼色。
那幫宮女太監趕緊上前拽的拽,扯的扯,拉的拉。無奈,那瘋婦仿佛完全感覺不到痛苦,雙手抱着劉子怊的胳膊,死也不松。
絮晚見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嘴裏緩緩吐了一個命令:給我打,打暈了,不就放手了。
皎皎見母親被這麽多人圍着,自已插不上手去救,直急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這會兒,長睛公主又下令讓打,那些人可是最不知輕重的,又不能表露得太明顯,只得用眼神去求清成。
清成與皎皎的目光相對,還未想出個法兒。只聽得一聲凄厲的慘叫聲起,衆人都唬得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皎皎吓壞了,連忙撥開那群人去看,她娘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腦後細如蚯蚓的血跡順着頭部流到了滿是疤痕的頸間,
看起來觸目驚心。
劉子怊一脫身,絮晚忙上前将他拉住,仔細看他有沒有砬到傷到,那種神情,就好像丢失已久的珍寶失而複得一樣。
待公主一行人走後。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清成看到寶憐過去幫忙扶柔昭儀的時候,袖中一抹幽泠的光芒閃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