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竹話

沉甸甸的夜色下,繁花綽綽,芝樹重重。

一座精巧的圓頂小亭裏立着兩個人,這座小亭離岸有十丈遠,與岸銜接的是一座用竹子搭建的細橋,四周都用透明的白色幔帳圍了,亭子座落在一個蓮形的平臺上,建得甚是奇巧,圓圓的小頂上開了四個檐角,檐角各雕着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每只鳳凰的口中都銜着一個琉璃鈴铛,風一吹,鈴聲清脆悅耳,仿若冰弦初挑時的慢攏輕撚,四周也都用湘妃竹圍了,原着是為納涼避暑用的。所以,名叫“曲泠亭”。

“你都查清楚了,”其中一個男子開口先問。

另個一個女子道:不僅都查清楚了,東西我也帶來了。

說着,便将一個用黑布包裹着的東西交到男子手中。

男子顯然很滿意,“辛苦你了。”

女子似乎是害羞了,好一會兒才道:為公子做事是我心甘情願,但求公子不要忘了當日的誓言。

男子含着笑道:怎麽,你不相信我。

女子急道:我怎麽可能會不相信公子。

說完,她窘迫得不知所措起來。

男子剛要去安撫女子。

一陣爽朗的笑語聲傳來,“寰夫人,我說怎麽到你宮裏找你你不在,原來是在這裏貪涼。”

轉眼,她已經走到亭子前,後面提燈的待婢們将燈往前傾了傾,她伸手便掀開了竹簾,借着燈光,這才看清亭子裏的人是誰,那聲稱呼還未來得及喚出,咔嚓一聲,脖子就被人生生地擰斷了,那個小待婢吓得呆在當場,忘記了呼喊,女子一手扯住她的頭發,一手捂着她的嘴,朝亭外走去。

不一會兒,女子又回到了亭中。

男子淡淡道:解決了。

女子嗯了一聲。

此時,摔在地上的那盞宮燈還未完全的熄滅,渺弱的火苗像是黑夜裏不知從那飛來的一只小小螢火蟲落在了這裏,映照着它旁邊美豔動人的嬌顏。

男子看着地上躺着的那具屍體,嘴角扯了一個漠然的笑容,“這宮裏,最殺人于無形的就是流言。”

“公子下一步打算怎麽做。”女子接着他的話道。

“借刀殺人,永絕後患。”男子的聲音森泠狠絕。

忽一陣風起,将地上殘落的燈火徹底湮滅。

秋寰宮。

林音婉一雙妍媚的杏眼不複往日神采灼灼,黯淡而又凄楚地看着雲怿,她在這鑿花镂飾的地面上都快跪了半個時辰了,膝蓋處酸痛難耐,王上卻還沒有一點叫她起身的意思。

“你說到底是不是你做的。”雲怿的語氣裏含着失望泠意。

林音婉頭一揚,堅定道:不是。

雲怿倒沒想到平日裏向來千嬌百媚的寰夫人竟也是如此倔強,不由得怒火又竄上來幾分,“還嘴硬,前天夜裏有人親眼看見徐美人進了你的秋寰宮,此後就再未出來過,連屍體都是在你宮裏的連玥水榭那裏發現的,你還不承認,徐美人到底是那裏得罪了你,讓你下如此狠手。”

林音婉鎮定地分辨說:王上,他們糊塗,你也糊塗了嗎?臣妾是一宮主位,想要殺個奴才,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尋了由頭,一頓板子打死了事,何苦這般偷偷摸摸的,還在自己宮裏殺人,這不是自掘墳墓嗎?臣妾還沒蠢到這般田地。”

“哼,是嗎,就是因為別人絕想不到你會蠢到在自個兒宮裏殺人。所以,你才敢這麽做,你下一步的想法朕也替你想好了,被人陷害,實屬無辜,屈打成招,屏除異已。如此蛇蠍心腸,失德敗儀,朝堂上居然也有人谏議你做皇後,簡直是可笑。”

雲怿震怒之下的話,讓林音婉找到了關鍵所在,她一下子癱倒在了地上,後宮與前朝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以爹爹的精明不會傻到在王上毫無意願冊封皇後的當口谏言。那麽,谏言之人會不會和這次陷害她的人是同一個人呢,她不覺一身泠汗。

“封宮。”随着雲怿輕輕淡淡的命令,秋寰宮的大門緩緩閉上了,等她想起來大聲喊冤枉的時候,觸及到的是一堵比冰雪還泠的鐵門。

流言就像是初春時瘋長的野草,快速地遍布宮中的每一個角落。

寰夫人殺死了徐美人。

聽說以前雅夫人也是她殺的。

聽說是林家那位授意。

聽說那位想篡位。

……

然後,悄悄地,越過宮闱,不知不覺地成了街頭巷尾議論的話題。

驸馬府中。

翠湖如玉,蓮葉嬌袅,幾個粉嫩欲滴的荷苞靜卧在碧幽幽的的荷葉上,像一個個待嫁的青澀少女,清馨柔弱。

湖上的涼風徐徐從窗外送進來,屋裏三足黃銅鼎裏的冰塊慢慢融化,金猊鎏金獸爐裏燃着的甘松香片使個整個屋子更加清涼。

“劉兄這步步淩厲,逼得紫陌招架不住,退無可退,我認輸了。”柔媚細涓似的聲音從馮文卿嘴裏滑出,甜膩粘稠得就像是放多了糖的桂花糕,想吃又怕反胃。

劉子怊的目光還定在棋盤上未動,黑子雖然将白子逼得丢盔棄甲,城池盡失。但從星位始到開元終,有四路黑子仿佛是依着白子的路數在行子,看似無路可退的死棋,其實有一處只要再丢一白子,整盤棋就活了,那麽,誰輸誰贏。孰難知曉。他順手抓起一顆白子,丢在那個破綻處,衣袖一拂,亂了整盤棋。

随即笑問:“馮兄,今個兒找我不會只是下盤棋這麽簡單吧。”

馮文卿狹長的眼睛往上輕挑了挑,晶瑩如黑瑪瑙的眼珠子轉了兩轉,紅唇微啓:我在家鄉時,家裏種了一株海棠,起先,這海棠枝細葉黃,養了兩年竟從未開過花,到了第三年冬天,我們都以為它會死掉的時候,它卻在春天重新長了葉子,到了秋天竟開花了。如今,其勢如傘,開花時如潑似濺,你說本來該死的花竟開得如此好,到底是要欣喜呢還是要惱怒

呢。

劉子怊聽了他這番含沙射影的話,波瀾不驚,“花得開好自然是該歡喜的,如何還要惱怒呢。”

馮文卿抽出懷中的香帕,兩指捏着,揩了揩臉上的汗珠子。他本就臉若敷粉,唇似凝朱,風姿妩媚,嬌柔無限。這番動作,做起來,毫不顯得嬌揉。

他清瘦修長的食指拂過那盤亂棋,眸光浮浮沉沉,隐有所思。

好半天後,他将那方香帕掖回懷裏,對上劉子怊的眼睛,微笑道:子怊,我跟你談筆交易如何。

宮裏頭現在最不風聲鶴唳的地方恐怕就是竹意軒了,無論外頭的風吹得有多大,竹意軒還是一如既往地風平浪靜。

重疊濃豔的薔薇在院內開得十分好。

清竹明綠,花豔風香。

清成與皎皎在院內與柔昭儀數花瓣玩兒。

這些日子,在皎皎的精心照料下,柔昭儀不似從前那般癫狂癡傻了,變得很安靜,奇異地安靜。清成覺得很不對勁,但到底是那裏不對勁,她又說不上來,

“一片、兩片、三片、四片、五片。“

柔昭儀數到五時,眉眼俱笑,喃喃道:五郎。五郎。

她的神情柔軟而又溫馨甜蜜,那是只有對着心愛的人之時才會表達出來的情緒。

先帝雲玉璃,在皇子中排行老五,原來當年的柔昭儀就是這樣稱呼他的。

清成笑吟吟地帶着一絲憐憫牽着她的手去撫摸光潔的花瓣,身為女人,你只道他是你的全部,你的靈魂,你的生命,卻不知,你在他眼中,不過是其中之一。尤其是宮裏的女人,美麗又形态各異的花實在太多了,他想要什麽樣的,就有什麽樣的,等到所有的美麗都看遍。他滿心佘香,你耗盡心力維持的美麗、美好都只不過是供他眼裏的過眼煙雲,所以,在這宮裏,可以為權,為以為名,可以為榮,但就是不能為那一顆真心。

柔昭儀手中的花慢慢從掌中滑脫。

她的頭微微向下傾,雙眼一閉一阖,皎皎朝清成不好意思道:娘娘,我扶昭儀娘娘進去休息了。為了不暴露身份,皎皎在旁人面前,都是這麽稱呼。

清成站起來,颌首讓她去了。

不知何時,陽光淡柔下去,擡眼處,朝飛暮卷,雲霞翠軒,煙竹流影,韶光忒好。

如此旖旎麗色豈可辜負。

清成索興穿橋渡溪,往那落滿竹葉的竹林裏一躺。

口中亦銜着一片薄如風片的的葉子。

清清揚揚似笛非筝的悠揚旋律便蕩漾開來。

“你倒是悠閑,”

聞聽此言,清成也并未曾起身,了然一笑道:陛下日理萬機怎地有空往我這泠宮裏跑了。

雲怿挨着她躺下,以手為枕,支着頭道:你這裏原比別的地都清靜。

清成知他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呵呵笑道:誰讓你娶那麽多,咎由自取。

雲怿側臉看向她,柔麗清雅的容顏籠在一片将落未落的霞光中,還挂着一抹調侃的笑意,他心裏便安心了,她是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的。

清成見旁邊之人不說話了,不由得好奇地側了個身,那雙靈光燦然的眼睛正好撞上雲怿潤澤如珍珠般的眸光,兩人之間相距得太近,甚至能聽到彼此呼出來的氣息,清成從未與一個男子如此親近過,窘迫地趕緊別過臉去。

兩人誰也不說話了,就這樣沉默着。

“咳咳,那個寰夫人的事情,你打算怎麽處理。”清成覺得這樣的沉默,着實太別扭了些,便主動打破了。

雲怿帶着一縷笑道:“一時半會兒,還動不了她,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據,只能先铩铩她的銳氣,給林家一個警告。”

“那不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深。”清成此話說得利落。

雲怿側眼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輕嘆道:他不是太師,裁贓嫁禍起來可以毫無忌憚,京兆尹以及禦林軍的調遣都是經由他手,面子上都是忠于皇家的,實際上現在已是他林家的私軍。

“不過嘛。”雲怿一挑眉毛,臉上湧現出無比的自信與堅定。

“朕自有辦法瓦解。”

“什麽辦法。”清成坐了起來,用手撐着地,好奇道.

雲怿還是那般躺着,姿态閑逸,忽地,他睫毛一閃,眨了眨眼睛道:說出來就不好玩了。

那神情無關緊要的就好像波谲詭變的朝堂權謀只不過是他在随意下的一盤棋而已。

既然他不肯說,那她也懶得再問。

不過,還是有一個問題在她心裏盤旋糾纏了很久,她斟酌着怎樣問才更好一些。

“你是不是很困惑我為什麽一定要你入宮,入宮後又不若對其它妃嫔那般對你。”

由雲怿的嘴裏說出她的心裏話,她不免有些吃驚。

不過既然是他說了出來,她倒也很想聽聽他的答案是什麽。

便點了點頭道:嗯,是這樣。

雲怿也坐了起來,一頭墨緞似的長發就勢散落在已褪成白色的竹葉之上,雪裳墨發,姿若流雲,仿佛谪仙般的空靈飄逸。

如谪仙般的王上。

真是好看呢,清成心中小小地贊美了一下。

“因為傳聞說你是天下第一美人,美人嘛,每個男人都喜歡,我也不例外,所以,然後,你就進宮了。”

雲怿說得很認真,表情也很認真。

清成撐不住笑了起來,分明就是在诓她,可她居然一點也不生氣。

笑夠了後,她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道:我一向不是一個喜歡追根問底的人,既然你不想說,必然有你的顧慮,等你想說了,再告訴我吧。

雲怿在朦胧微暗的晚色中,柔聲道:你倒越發地善解人意了。

說着,便伸出一只手,意思是讓清成拉他起來。

看他微笑間帶了幾分孩子氣的神色,她也跟着一笑,伸出手,與他的手交握在一起。

她剛将雲怿拉起來,那廂一個黑乎乎的身影朝他們這邊跑了過來,等到了近前,才看清那是不離雲怿左右的李保。

李保面帶難色地瞅了清成一眼。

清成接下這一眼,淡笑着,微行了禮,便走出了竹林。

李保才俯在雲怿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夜色益發地濃重,但聽雲怿帶了絲玩味道: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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