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派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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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yke
沿着海岸一路往南,沙灘逐漸消失,只餘荒蕪嶙峋的岩石,而随着他們離開雅梵娜與歐羅米的影響範圍,天氣也變得陰冷。乘船來到一處海灣中,便能看到三座孤零零的巨大礁石,原本與陸地相連,卻被海浪侵蝕成了獨立的小島。在那三座小島上矗立着哈塔爾(Hatal),“長矛(Pike)”,芬國昐與菲納芬所建的灰黑堡壘,高塔聳立仿佛是下方巨石的延伸。這裏是當初芬國昐在與費諾沖突時建造的備用避難所,他看準了費諾與他的追随者們不懂建造船只的弱項,将這裏設計成只能從水路登堡;如果真如米爾寇所說,他們兄弟被費諾驅逐出提裏安,這裏便能成為供他們撤退修整的安全屋。除此之外,芬國昐也經常在這裏與親信召開秘密會議。
菲納芬顯然也不時派人清掃這裏,因為雖然無人駐紮,但城內幹淨整潔。原本城堡是完全與陸地分離的,但現在則多了一座石橋,想必也是方便前來打理的精靈們通行。但芬國昐還是劃船從老路進城,順着刻在礁石上的臺階爬到頂端。岩石上結着一層厚厚的白色鹽漬,城堡的灰黑色外牆上則爬滿了深綠色的青苔。城垛被雕刻成海龍的頭部,那是邁雅歐西偶爾會使用的形貌,比惡龍更優雅,但兇狠絲毫不落下風。
“你就不怕這幾座島被完全侵蝕掉?”費諾問道。
“以前的确會有顧慮,但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作為避難所的地方,再說侵蝕也不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發生。現在就完全不用擔心了,阿門洲已經浮在空中,海水實際上只是某種幻象,跟阿爾達的海水完全不同。”
離海岸最近的是主堡,也是這些秘密會議舉行的場所。穿過雕刻着烏歐牟形象的烏木大門,狹長肅穆的主廳便浮現在眼前。兩側的牆壁是煙灰色,向外凹陷下去,立柱是向外彎曲的白色大理石和木料,與牆壁的石料融為一體,組成肋骨的形狀。地面是帶着天然花紋的暗紅石材,天頂則是魚鰓似的一片片蒼白扇形,讓整座大廳就像是某種巨型生物的體內。廳中沒有宴會用的長桌長椅,而是在兩側各設置了三層階梯式的單獨席位,供那些效忠芬國昐與菲納芬的領主們會議時使用。過去他們聚集在此,每個領主都會将繡有自己紋章的旗幟垂在桌前,讓同事一目了然。大廳的盡頭是海怪形狀的雙王座,由一整塊漆黑巨石雕刻而成,章魚的頭部有着藍寶石的雙目,扶手和觸須的吸盤鍍上了黃金。王座後方的牆上懸挂着芬國昐與菲納芬的旗幟,蔚藍與黃金,是這大廳中唯二鮮亮的色彩。
“這裏給我一種安全感。曾經。”芬國昐站在王座前,緩緩陳述道,“我第一次聽到‘繼承人’這個概念:長子與生俱來便擁有的權力,若是落入了不正确的孩子手中便是不合法理,而我,作為父親的次子和母親的長子,一個尴尬的角色,無法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那個正确的孩子。我害怕我一直以來的努力其實都建立在流沙上,我通過勤懇的工作得來的一切,最終不過是‘僭越’兩個字。所以我變得多疑、猜忌、自私,生怕一覺醒來,一紙文書就能讓我從天堂跌入地獄。唯有在這裏,在只有我的心腹與我聚集的場所,在你無法觸及的地方,我感到我确實能夠堅守我的陣地。”
“‘繼承人’是魔茍斯編造的概念,是惰性極致的體現。”費諾将手放在他肩上,“父母沒有義務給孩子留下任何東西,孩子也沒有資格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父母的東西終将成為自己的。我們當初太過驕傲,于是輕易地接受了自己理應擁有天生的權力這樣的想法。”
芬國昐能清晰地回憶起在派克城那一場場秘密會議召開時的場景。事實上,菲納芬很少來參加,大多數時候是芬國昐一個人坐在那海怪王座上,右手手指撐着下巴,嚴肅而冷漠地俯視着端坐席間的領主。他們都是最受芬國昐信賴的下屬,因此也是性格沉穩,冷靜自持的人,會議的進程自然也是類似的風格。侍者會發下文件,供所有人審視,發言者只需要舉手得到芬國昐的許可後,無需站立直接在座位上表達自己的觀點。一切都秩序井然,沒有情緒爆發的大喊大叫與激烈争吵,坐在這裏的人都能夠如零件般自發地組裝成機器,供他們效忠的王子所用。芬國昐曾經十分享受在這裏舉行會議的高效和絕對服從,但現在回想起來,在這裏發生的一切都死氣沉沉,他們在這裏所說的話,所做的事,所産生的決定,也沒有任何美麗或貢獻可言,完全是為了自私的目的而服務。
“你們在這裏開會都讨論什麽?”費諾端詳着牆壁上肋骨形狀的立柱,問道。
“我一共在這裏舉行過三百三十六次會議。一百一十次是有關與你的言論分歧,一百一十二次是有關與你的領地糾紛,一百一十四次是有關與你的軍備競賽。”芬國昐在曾經屬于自己的那個位置上坐了下來,臉上帶着懷念與厭惡混合的神情,“你呢?你有沒有這樣一個秘密基地,讓你可以放心地征求親信的意見?”
“沒有,”費諾回答,“我不開會。所有事情都由我一個人決定。”
芬國昐愣了半秒,然後嘆了口氣:“聽起來确實像是你的風格。”
“你說這裏是你的安全屋,你在這裏住過嗎?”
“沒有長住過。最久的一次就是那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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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很清楚是哪次。在其中一次秘密會議之後——芬國昐已經忘了那場會議的內容——他向城堡外看去,卻看見海岸上,費諾和他的衛隊排成一個長排。他們固然可以從水路逃脫,但據傳凱勒鞏的親兵有着射程極遠的弓箭;他們也可以守城,畢竟城堡可以從海中獲取補給,但費諾派來使者挑釁,芬國昐無法允許他之後到處宣揚芬威的次子不過是個縮頭烏龜。他所有的孩子都不在他身邊,他也沒有向他們求助,而是放下了城堡正門處只有離海岸的距離一半長度的吊橋,隔着懸崖與費諾展開交涉。
“我們一共談了三次。”芬國昐回憶道,“第一次,我試圖議和。我向你解釋這座城堡可以自給自足,圍攻這裏毫無意義,只會浪費精力與時間。”
“我叫人拿來一瓶粉末,”費諾接話,“我說,只要往海水裏撒一點,至少三年這裏不會有任何活物靠近。”
“第二次,我試圖交涉。我說,阿拉芬威很快就會帶着船來接我,如果讓泰勒瑞的水手知道你阻止我自由來去,把消息傳到提裏安,你那些聲稱維拉奴役并囚禁埃爾達的演講就可以套用在你自己身上。如此一來,費雅納羅就變成了他自己口中的惡人。”
“我說,我們可沒有乘船而來。大海寬廣,你們盡可以落荒而逃,我不屑阻攔。”
“第三次,我試圖威脅。我說,在我的親信中有着梵雅,可以呼喚佩羅瑞山令其降下滾石;也有與歐西親近的泰勒瑞,一聲號角,那暴躁的邁雅就會趕來相助,只需一個大浪你們便會全軍覆沒。”
“我說,那就快點把招式都拿出來吧。我不懼這大能者設置的高牆,也不會被祂們中的任何一個吓退。”
“我說,你會死。”
“我說,而你會永遠活在奴役之下。”
芬國昐搖搖頭:“你當時真是瘋了。”
“你難道就很清醒?我可沒有忘記你第四次來見我的時候提議了什麽。”
芬國昐第四次前來時,手中拿着一柄斧頭。費諾的衛隊緊張起來,但他喝退了他們。芬國昐說,接下來的一天中,他們會互相投擲這柄斧頭,接住之後扔回給對方,如此循環往複,一刻也不許停止。誰首先被削去手指,誰就要主動離開;而如果一天之後他們都平安無事,便要同時撤退,費諾從陸路,芬國昐從水路。
“确實,我當時也不太理智了。”芬國昐向後靠在椅背上,“我只是非常想要奪走你的一些東西。你是‘巧藝的芬威’,所以我就想到了這個。我兩只手都可以寫字,實在不行口述讓別人替我書寫也可以。但你,費雅納羅,你的手是比你的任何造物都要珍貴的寶物。你的手連着你的頭腦和你的靈魂,是你最偉大的工具。我想,若是我能将其損壞,那将會是何等的成就。”
“你覺得我沒了幾根手指就會停止創造?”
“至少你一定會低迷很長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就足夠我從你的痛苦中汲取快樂。”
當然,奇跡般地,他們的手到最後都平安無事,兩撥人在同一天從不同的路線離開,沒有別人知道這場遭遇。費諾當時自然察覺到了芬國昐想要破壞他的手的目的,于是在那之後,他們的關系惡化到了極點,真正開始試圖物理意義上地傷害對方。
“我從沒進到這裏來過。”費諾端詳着主殿,“你建造了這裏來抵禦我,而我現在就站在這裏。”
“這是我對你的……表态。從今往後,我将不會再相信任何有關你會傷害我的言論,也不會再以任何方式阻止你對我做任何事。”芬國昐說道,“這很愚蠢,也很不明智。但你是将要成為我伴侶的人,我不能留着一座用來抵禦你的安全屋還沒帶你進來過。”
費諾低下頭,重重地吻了他一下。
“這裏簡直是個噩夢,我就直說了吧。”費諾看着他說道,“裝潢很有創意,但營造的氣氛就不是給活人待的。建築的風格可以反映設計者的內心……你當時的心多半硬得像這底下的石頭,冷得像這裏的海浪。”
“我見過類似的建築。在米斯林湖旁邊,你修建的臨時堡壘看起來就像個大熔爐,而你們所有人都在裏面燃燒。”
走過廊橋來到第二座小島,便是日常起居用的堡壘,有着廚房、餐廳與休息室與寬敞的房間。底層的餐廳是明黃色,擺放着魚類形狀的銀制工藝品,地面是近似細沙的米白,嵌着各種形狀的貝殼;休息室則是深藍,天頂上繪着星空,牆壁上用白色木材雕刻着銀樹,壁爐中的火總是燃燒得旺盛,帶來柔光與溫暖。這裏剩餘下來的工具可以讓他們即使不上岸也能自給自足,這片海域中能捕到大量的魚類,城堡裏的庭院種植着蔬菜,特殊的裝置則可以從特定的魚類裏提取出精油燃燒壁爐取暖。作為一個在海中礁石上的城堡,這裏被修築得足夠适合居住,讓他們不會被潮濕和陰冷困擾。
離海岸最遠的小島上便是武器庫。外形是灰黑的龜甲,內部的牆壁是漆黑的花崗岩,鍍金的海怪花紋與燈盞只是莫名讓這一切顯得更加富有壓迫力。窗戶只是透光的玻璃,不能打開,僅有的通風口也被裝上了除濕器,不讓一點多餘的水分導致兵器生鏽。時隔多年,當芬國昐再次踏入這裏的時候,空氣仍然是幹燥的。
“現在你不需要抵禦我了,你對派克城有什麽打算?”費諾問,“你應該不會就這樣讓她閑置着吧?”
“……這是個好問題。這裏是天然的堡壘,但除此之外所有的條件都很差勁。天氣還算可以,但交通不便,位置偏僻……你有什麽想法?”
“你說你想過建造艦隊。海軍基地?在岸上多建幾個堡壘作為訓練營。”
“這裏沒有泊船的地方。”
“碼頭可以修,需要的話建一整座小鎮也是可以的。”
“雅梵娜不會允許我們那麽大量地砍伐樹木建造船只。”
“那就用金屬造。我記得這一帶的鐵礦很豐富吧?”
芬國昐笑了:“鐵船?”
“有什麽不可以?只要設計得當,鐵船也能浮在水面上,處理好就不會生鏽。材料可以儲存在武器庫裏。”
“你造過?”
“……還沒有。”
“那麽我想,這裏在作為海軍基地前,首先必須是造船廠和港口。就從在附近建好礦場開始吧,然後就可以吸引船只來這裏購買鐵、錫和鉛。一切都需要錢。”
這裏的風景單調荒蕪,山體的形狀也不漂亮,很難吸引任何精靈前來久留,所以他們做的第一件事是改善環境。費諾在海岸邊那些嶙峋的岩石上雕刻上色,作品大都是千奇百怪的海洋生物——半人半魚,海龍,漩渦形狀的海怪,烏賊和章魚,頭上長角的白鯨,珊瑚蟲。有的是歐西和烏妮使用過的形貌,更多的則是費諾自己的想象。芬國昐到遠處的森林裏帶來一些哨兵松的果實和幼苗,在山崖上種下,讓這種可以紮根在岩石中的樹木豐富這裏的植被。他們在城堡附近修了一個簡單的碼頭,讓來到這裏的訪客可以在這裏泊船,然後從陸地進城。為了不讓城堡不太友善的外觀吓退前來的精靈,他們把菲納芬的金色旗幟挂在了城門口。
陰森的主廳也需要進一步裝飾,但附近沒有貴金屬,他們只能用有限的材料盡可能給大廳增添色彩。費諾從淺海的生物中提取出顏料,在肋骨形狀的立柱上勾勒出銀白的海浪花紋,灰黑的牆壁上則畫出金色的海底景觀,剩餘的工作還要留待以後慢慢完成。臨走之前,芬國昐将帶來的兩件工藝品擺在王座兩側,色澤漆黑,形狀像是樹枝,材質比瑪瑙更圓潤,底座是閃亮的黃金。
“這是什麽?”費諾無法辨認出這種材質。
“這是珊瑚,是灰港的精靈從中洲帶來的,可以用來制作首飾。在中洲這不算罕見,但阿門洲不會有這種原料。它是珊瑚蟲死後的骨骼堆積而成,但阿門洲海域的珊瑚不會死亡。”
“死後的珊瑚?”費諾露出驚訝的神情,仔細端詳那兩件工藝品的反光,“生物遺骨怎麽也會這樣美麗?”
“或許它們沒有死去,只是重生。”芬國昐喃喃道,“在第二次生命變得與第一生截然不同,但也獲得了新的美麗,并且這美麗更加長久。”
Chapter End Notes
冰火小典故:
“手指舞”是一種鐵民的游戲,參加游戲者會互相投擲短柄斧,因為經常出現丢手指的情況而得名。鐵民是一個海盜民族,民風彪悍,從小就會玩這種游戲。若是年紀輕輕傷口感染而死,也只能說句倒黴了事了。
哈塔爾(Hatal),“長矛(Pi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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