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風息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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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rm's End
矗立在阿拉曼荒蕪的海岸上,是流亡的諾多在踏上前往中洲的旅程之前居住過的最後一座阿門洲的堡壘。從前在阿門洲還與世界相連的時候,從赫爾卡拉茨吹來的寒風如重錘般擊打這裏的海岸,而現在的烈風則來自高空中紛亂的氣流。渡海而來的辛達稱呼她為梅桑阿拉戈斯(Methen Alagos),“風息堡(Storm's End)”,因為城堡的環形外牆有着如此的精妙的弧度,即使被最強烈的風不斷襲擊都沒有讓一絲氣流透入城堡內。費諾為她起名為佛曼泰(Forment?),“北角(Northern Point)”,因為阿門洲沒有比這裏更北的城堡。這裏最初是費諾在被流放至佛米諾斯之前,對維拉敵意最深的時候所建,作為(如果)離開維林諾時防禦潛在的追擊的堡壘。而實際上,這裏只有他們在天鵝港犯下罪行之後,躲避歐西與烏妮的怒火時派上了用場,因此流亡的諾多稱其為瓦耶瑞(Vayér?),“海之痛(Ocean’s Grief)”。
“我……”費諾遠眺着風息堡,眼神一片空白,“有點不記得在這裏發生了什麽。”
“先進去吧。”芬國昐拍拍他的肩膀。
“我不想進去那裏。”費諾有點孩子氣地說。
“我陪你一起。”
城堡巨大無比,淺灰色的外牆厚實得難以置信,散發着令人窒息的重量感。塔樓只有一座,被外牆圍繞在中心,包含了谷倉、宴會廳、所有的卧室和武器庫,高大寬闊得像是一個伸向天空的巨拳。他們徒步接近城堡,用鬥篷遮住頭部,勁風讓他們連走兩步退一步,腳下灰綠色的長草被吹得倒伏在地,身後他們剛剛穿過的密林搖擺不止。天氣還算晴朗,可以看到淡藍的天空,太陽也高挂在東方。他們上一次待在這裏可沒有這麽好的風景。
“我印象中剛建好她的時候不是這副模樣。”費諾說道。
“當然不是。歐西的風暴和海嘯摧毀了她六次,這是你第七次修築之後才有的樣子。”
大門的門框被雕刻成鹿角的形狀,上面的鍍金稍微有些褪色。走進城堡關好大門之後,空氣立刻不再流動,仿佛是被這厚實沉重的外牆馴服了一般。費諾看着身後關上的大門,神色有些掙紮,芬國昐攬過他的肩膀帶他走進大廳。
風息堡的大廳被稱為圓廳,位于環形城牆的內側。漆黑的花崗岩牆壁上雕刻着昆第在中洲生活的場景,從左至右分別是奎維耶能水邊的蘇醒,在林間與星下的生活,遼闊的魯恩平原,大綠林,安度因河,迷霧山脈,埃利阿多的丘陵,貝爾蘭,直到海岸邊。雕刻的景象中除了精靈仍然是黑色之外,其餘的一切都被鍍上黃金,是費諾下令熔化了許多首飾得來的。許多場景自然與芬國昐在去到中洲後見到的真實景象不同,畢竟這不過是費諾與他的追随者們憑模糊的回憶、記錄和想象雕刻的;在圓廳中雕刻這樣的場景是他表達自己前往中洲的決心。深黑的圓柱沒有任何裝飾,地面和天頂也是同樣的顏色,前者雕刻着落葉,後者用白銀勾勒着星空,亦是中洲獨有的特征。圓廳的中央擺放着費諾的王座,用一整棵附近雨林中被閃電擊中的巨木制成,形狀像是一團火焰包裹着一塊寶石。
費諾緊緊皺起眉頭,走上前去觸碰那把王座:“我記得我坐在這裏……我的孩子們圍在我旁邊,看着大門……門外有尖叫聲,咒罵的聲音……”
“這個待會兒再說。先去安頓下來吧,費雅納羅。去我們的卧室。”
“我們的?這裏有我們兩個共享的房間?”
“是的。費雅納羅。”芬國昐拉着他往更深處的巨塔走去,“我們本來只是來到這裏稍加整頓,但第二天就開始刮起大風。我們忙了一整天才打算去找間卧室住下,我本來沒有想跟你住在一間房,但你要求我和你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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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
“你說,‘母親走了,父親走了,阿拉芬威也走了,他們全都走了,但你不可以離開我’。”
當年他們住在這裏的第一天晚上,費諾在圓廳的後方對他說出了這句話,然後不太溫柔地将他整個人抱起,扔進卧室的被褥裏。他們在一片漆黑中糾纏,陰雲遮住了星光,遠處的天空雷聲滾滾,海浪不停拍打着外牆,發出擊鼓般的轟鳴,蓋過了芬國昐發出的輕柔悶哼。“是歐西,”結束之後,費諾在他耳邊低聲說,“那個像幼兒一樣暴躁的邁雅發現我們對他的寵物做了些什麽了。他來了,他要來了。你要跟緊我,諾洛芬威。”芬國昐只是縮在床角,一言不發。
時間回到現在,芬國昐輕聲細語,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勸費諾踏入同一間卧室。風息堡靠海的一面沒有任何窗戶,因為任何窗戶的材質都無法抵禦當時的風暴,但在最早的堡壘中,這裏是有窗戶存在的。他們特意帶來足夠堅固的水晶材質,着手給城堡的房間加上窗戶,讓他們可以眺望下方洶湧的大海。天空中堆積着厚厚的雲層,陽光為其鍍上一層金邊,從縫隙中灑下,如同道道烈焰。當年,在雙樹熄滅,新的光源還未出現的時候,從這裏望向大海只有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唯一的光來自天邊那閃動着熾白電流的積雨雲,費諾望着那逐漸靠近的雲層,用令人窒息的力氣緊緊抱着芬國昐,直到他的肩膀生疼,雙腿僵硬。
“我不覺得我當時足夠清醒。”費諾說,“我好像傷害了你。”
“不算是吧。”那些纏綿确實有些粗暴,但最終還是快樂大于疼痛,“但你的确吓到了我。”
“我想起來了,我們是來這裏躲避歐西的怒火的。我們待了多久?”
“不清楚。本來我們有計時學家測量時間,但所有人都吓壞了,根本顧不上那些。”
當時的牆壁還沒有那層鍍金,只是純粹的黑色。他們在牆上挂起火把,搖曳的光芒照在臉上,讓他們看起來像一群在城堡裏游蕩的蒼白幽靈。每天費諾都會下到大廳中,用清晰有力的言語鼓舞人心,但當他回到卧室,便會緊緊摟着芬國昐在被褥中蜷成一團,說些斷斷續續、殘酷無情的半瘋話。
“你有一次說,父親死了是因為曼督斯把父親關起來了。你說在殺死魔茍斯之後,你就要乘着航船從中洲往南航行,繞過阿門洲的南角來到西部,偷襲曼督斯的殿堂,把它拆掉,然後把父親,還有你母親,都解救到中洲去。”
“你怎麽回答的?”
“我什麽都沒說,也沒有機會說。你在那裏不停地自言自語,跟我講這個計劃的細節,從用什麽木材造船,到海上航行怎麽騙過歐西,到如何摧毀曼督斯的牆壁。”
“那父親和母親呢?我是怎麽打算給他們重塑身軀,回歸生者的世界?”
“你沒說。你只講到要把曼督斯扔進海裏,然後就只有‘這樣一來,父親和母親就能回來了’。”
“你什麽都沒有說?連一句話都沒有反駁?”
“沒有。就像我說的,我吓壞了。我只是覺得你因為父親的死悲傷過度,已經瘋了。”
“你本該讓我清醒過來的。你本該跟我解釋清楚,說父親已經死了,死者就是會去曼督斯。”
“你沒有傷害我。但我害怕如果我說了這些話,你就會傷害我。”
“連你都不敢說,又有誰會說呢?”
芬國昐低下頭:“……對不起。”
“我兒子呢?他們難道也對父親的瘋狂無動于衷?”
“你從來不對他們說這些話。你在他們面前永遠是冷靜慈愛的父親,甚至比以前還要溫柔。奇怪的是,你似乎只對我說過這些。”
“我想,”費諾的聲音低下去,“我的負面情緒集中在你身上太久,導致我下意識地選了你作為承受者。”
在風暴肆虐的那段時間,他們之間所有的争鬥都消失了。所有的口角、分歧、埋怨,在閃電的炸裂、狂風的哀嚎、巨浪的轟鳴之下都渺小得如同塵埃。人們甚至不敢哭泣,只是臉上毫無血色,蜷縮在一起瑟瑟發抖,随着每一次雷聲而驚恐地抽搐。費諾沒有發抖,但冷汗流下他的額頭,瞳孔微微放大。“開始了,諾洛芬威,”他嘶啞地說,“維拉要開始将祂們無用的怒火傾瀉于我們身上了。讓祂們來!埃努的大樂章的造物,與我的雙手的造物,我早想分個高下!”一個巨浪打在窗戶上,在玻璃內留下蛛網般的裂痕。費諾僵硬了一下,汗水滴下臉頰,然後命令芬國昐上他。
回到現在,彎月高懸,海面上波光粼粼。費諾的腰背向上弓起,沉重地呼吸着,緊握住被褥的手指緩緩松開。纏綿之後的感官依然敏銳,他們擁抱時肌膚摩擦,讓脊椎輕輕顫抖。
“這裏坍塌了六次。”芬國昐說道,“兩次因為飓風,兩次因為洪水,兩次因為閃電。”三次他從坍塌中挺身保護了費諾,被落石砸斷骨頭。有一次他被壓在廢墟之下,費諾挖開巨石直到雙手鮮血淋漓,将他拖出來摟在懷裏,在他耳邊呢喃着模糊不清的占有宣告。‘你發下了誓言,諾洛芬威,你屬于我。性命、忠誠和愛,全部。你絕不可以抛棄我,投入納牟的懷抱。’許多人都被大風卷走,或是消失在海浪中。“你第七次建好之後,這裏就沒再坍塌過。”
“但并不是承受住了所有的災害。”費諾說道,“還有一次。”
“那裏,”芬國昐指向城堡之下的海灣,那裏一片亂石嶙峋,尖銳而兇險,“是最後一次留下的痕跡。”
當時正是他們剛剛在圓廳結束集會,将要返回各自的房間的時候。突然,地底傳來一陣隆隆的巨響,像是有什麽生物正在順着岩石迅速地靠近。他們驚慌地尖叫,逃竄,試圖往更高的地方爬去。費諾狠狠抓住芬國昐的手臂,第一次流露出激烈而絕望的眼神。“奧力也背叛我了,”他用顫抖的聲音說,“我的導師,我的摯友,唯一理解我的!祂也背棄了,祂也堕落為維拉的一員了!”
他們看到遠處的大地崩裂下陷,岩石碎裂發出震耳欲聾的脆響。費諾緊緊摳着芬國昐的手臂,大聲喊着“祂背叛了我!祂背叛了我!”喘着粗氣看着大地的裂隙一點點逼近。
然後那崩裂繞過了城堡,只摧毀了附近的海灣,留下一片亂石聳立,海浪洶湧。巨響逐漸消失,直到在山間的回聲都聽不見,只餘無法再傷害城牆分毫的飓風與海浪。費諾愣在那裏,一動不動,芬國昐環視周圍竊竊私語的人群,趕緊拉着他回到卧室。關緊房門後,費諾不斷在大笑和抽泣之中切換,一會兒說“祂沒那個膽子殺我,那個懦弱的維拉”,一會兒說“我背叛了祂,我背叛了我的朋友”。芬國昐站在牆角,低垂着頭,直到他停止了大笑與哭泣,才走上前為他換上舒适的衣服,安靜地睡下。
“最後呢?”
“最後風暴結束了。我們走出去,擡頭看見山崖上的黑影,聽見了諾多的詛咒。”芬國昐的手指梳理着他的頭發,“暴動立刻發生了。他們又餓又冷,滿心恐懼和怨恨,責怪你誤導他們犯下罪行。就連一些你自己的部下都加入了進去。你和你兒子,還有剩下的追随者一起撤進了城堡裏,鎖好大門。即便如此他們也一直用手和工具敲打牆壁,尖叫聲持續了很久,或許有好幾天。我在這幾天內沒有做任何事情阻止,也沒有和你一起進城堡。直到大概第七天,我才平息了他們的怒火,派使者去城下通知你外面已經安全。”
“我們在裏面一直争論,我坐在王座上,聽着他們敲打牆壁的聲音,看着大門搖晃。‘他們會沖進來’,安芭茹薩說。‘一群毫無忠心可言的牆頭草’,提耶科莫說。我說,‘他們已經不再是我的子民了’。”費諾半閉着眼睛,輕喘着接話道,“最後我們接到你的使者帶來的消息,打開城門走出來,看見你和你的部下站在那裏。你沒有一句詛咒,也沒有參與到那場暴動中去,但你看我的眼神比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更要冷漠。你的傳令官喊話,‘芬威諾洛芬威恭迎陛下出城’。”
接下來的一切就不需要回憶了。
城堡本身雖然已經完成,但他們臨走前沒來得及修整庭院,因此外牆與塔樓之間的環形區域仍是一片雜草叢生。費諾用石料雕刻出馬鹿、梅花鹿、駝鹿、獐和狍,給它們的角鍍上黃金,芬國昐則從附近的森林中移來一些鐵杉、雪松和白橡,種下藍紫、淡綠和潔白的風鈴草,鋪上鵝卵石小路。費諾打算把這裏建成氣象觀測站,因此他把塔樓頂端幾層改成數個大廳,作為研究所、辦公室和圖書館。
剩餘的時間他們幾乎全部都在房間裏打發。費諾每隔幾天都會打造不同的白銀首飾——紅琥珀耳墜,綠松石項鏈,琺琅手镯,镂空戒指——穿戴在芬國昐身上,芬國昐也會不厭其煩地取悅他。這些夜晚比他們當初在黑暗、瘋狂與絕望中所做的更加溫柔,費諾的每一次輕撫他臉頰也比那時任何一個窒息的擁抱或瘋癫的告白更加滿懷愛意。
“你說了,‘你将領導,我将追随’。你怎能在那個時候背叛我?你明知道那是我最需要你的時候。”
“整整幾個月的時間,你對我說的話有四分之一是在詛咒魔茍斯,四分之一是在挑釁維拉,四分之一是在咒罵那些沒有跟我們一起來的族人,四分之一是在侮辱泰勒瑞。你每次說完這些都會說,‘你絕不能背叛我’,‘你必須支持我’,‘你發過誓了’。你得原諒我跟一個瘋子住在一個房間裏幾個月之後不想再跟這個瘋子待在一起的想法。”
“所以,當時的情況就是一個惡性循環,”他說,“我因瘋狂而更加要求你的忠誠,你因我的瘋狂而疏遠,我更加瘋狂,你又更加疏遠。最後我徹底陷入深淵,你也放棄了對我的任何的希望。”
“我們滿心恐懼與愧疚,複仇、責任、罪行與驕傲互相矛盾。我們的紐帶從來沒有真正修複,因此也經不起考驗。”芬國昐翻身面對着他,“你甚至沒有給我時間好好見一面父親,費雅納羅。我十一年沒有見到他,他回來的時候卻是被裝在棺材裏。我們兩個都沒有好好地團聚,談一談過去發生的事情,就這樣踏上了複仇之路。我還不知道我們時不時恢複了關系,你就把我扔進了房間。”
“結果直到我們死過一次之後,才騰出這樣的時間。我死得太過草率,你……也死得很草率,但你沒能在中洲找到你。”
“我踏上中洲,得知你死去之後,本以為永遠都不可能再見到你了。我想對你說的話,想給你的解釋,想聽到的你的解釋,不管是和平地交談還是争吵,都再也不會有機會發生。”
“可這的确發生了,雖然經過了很久。我們也的确談了許多。但我們過去那點事好像永遠都說不完;明明跟之後發生的事情相比都不值一提,卻被我們翻來覆去地提起,好像是什麽驚世疑案。”
“跟我們扯上關系的事情永遠都不會簡單地結束。我們早該意識到這一點。”
窗外下起大雨,濃霧籠罩在海面上,大風讓海浪騰起得更高。但屋內仍然幹燥溫暖,彌漫着他們的氣味。芬國昐靠近了一些,費諾伸手撥弄着他耳垂上的綠松石,惬意而慵懶。
“我們還有什麽地方沒去?”芬國昐問,“我好像想不起來我們還一起在哪裏待過了。”
“還有一個地方。”費諾說,“你從沒去過,從沒見過。但我想我必須帶你去,就像你帶我去派克一樣。若我不那麽做,就稱不上是對你敞開心扉。”
Chapter End Notes
梅桑阿拉戈斯(Methen Alagos),“風息堡(Storm's End)”:
methed, Sindarin "end"
alagos, Sindarin "storm"
佛曼泰(Forment?),“北角(Northern Point)”:
formenya, Quenya "northern"
ment?, Quenya "point, end"
瓦耶瑞(Vayér?),“海之痛(Ocean’s Grief)”:
vaya, Quenya "ocean, sea"
nyér?, Quenya "grie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