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唯情最難勘破
一個是修行閉口禪多年的得道大師,一個是口不能言的無知少女。這兩個人之間本來沒有任何交集,可卻因為和氏璧産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系。其中因果,誰能盡訴?
了空外表看似不茍言笑,事實上,他并不是那種不近人情僵硬死板的佛門中人。恰恰相反,他的情感豐富細膩,對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充滿了感情。
在他看來,一花一葉都是大自然最佳的傑作。能夠欣賞自然,領會宇宙間最奧妙難測的真理,這就是諸佛對他的恩賜。所以他當然懂得欣賞,自然界中那些玄妙的存在。眼睛不瞎的他理所當然地将女孩當作了,大自然又一巧奪天工的傑作去欣賞。
所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這裏面的色,指的是世界上的森羅萬象。女子的容貌是色,自然的景物是色,門前的流水是色,市井的街頭也是色。
試問對于這樣妙若天成的色,他又怎能視而不見呢?
看見了空,女孩有些不知所措,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銅殿不遠處的塔樓,轉身就要離開。
了空低宣一聲佛號,又打開些許銅門,低聲道:“雨深路滑,小施主請在銅殿稍候,避避雨,貧僧有事要離開此處。”
說罷,了空朝殿外走去。他身穿一襲土黃色的僧袍,除此之外再無他物。他讓女孩進去避雨,自己卻要主動跑出去淋雨。聽到他的話,女孩遲疑了一下,還是拉了拉他的袖子。
他的袖子既寬且大,要去拉的話很容易就能拉到。當然這是在了空願意的情況下,若是他不願意,那袖子再長再大,也沒有任何人能觸碰到。
女孩輕而易舉地就拉住了了空的袖子,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了空,最後指了指銅殿。
見到女孩的動作,了空眼中詫異之色一閃而逝。
了空平靜地看着女孩,眼中泛起一絲微笑,平和溫厚的聲音自他嘴中傳出:“小施主自去避雨,不用介懷貧僧。”
說罷,了空轉身欲走,女孩仍舊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了空至少有幾十種辦法可以讓女孩放手,最簡單的一種,就是運起些許內勁,震得女孩不由得松手。他并沒有那樣做,或許對女孩,他不會那樣做,或許對任何人,他都不會那樣做。
“阿彌陀佛。”了空低宣佛號,仍舊站在原地不肯進去。
女孩依舊拉着他的衣袖,執拗地看着他不願退步,兩人就這樣僵持在那裏。
Advertisement
許久之後,女孩沒動,了空卻動了。一聲微不可察的嘆息是他嘴中溢出,低得令人難以察覺。他踏步向前返回銅殿,殿內燦爛的燈火頓時籠罩他的身上。
等他走了進去,女孩臉上這才有了笑容。她也跟着走進去,銅殿的門檻非常高,她需要用力才能邁過去。
進到銅殿後,女孩好奇地向四周打量。銅殿內滿是各色的佛像,在滿殿神佛的注視下,女孩走到了銅殿中央。那裏有一個臺子,正是之前存放和氏璧的地方。女孩走近那空無一物的石臺,似有所感,不由得将手放到那石臺之上。
了空見她觸碰石臺,低聲說道:“夜深石涼,小施主請不要長時間觸碰石臺。”
聽到他的話,女孩收回了手。她走到了空的身旁,了空既高且瘦,比起女孩至少高上三寸,女孩要看他就要仰起臉來。
女孩走過來後,了空自然而然地低頭望向她。閃爍的燈火下,女孩皎豔無倫的臉上,帶着些淡淡的燈火色,随着燭光的閃爍不斷地變化。明明滅滅的燈火間,她的臉也隐隐綽綽。
這是一張備受神佛寵愛的臉,在這張臉上,了空看見了近乎奇跡的輪廓。同樣是一雙眼睛,同樣是兩彎眉,同樣是一張口,卻如此的與衆不同、令人難忘。尤其是那雙眼睛,似是汲取了繁星照亮萬物的力量,流光潋滟,澄澈如水,令人無法直視。
了空雖然修行數十年,但是這數十年的修行并沒有消磨他的審美,他自然能感覺到近在咫尺的少女那逼人的美。此時此刻的他,再也不能再像面對師妃暄的笑容那樣無動于衷,但現在他只能無動于衷。
少女望進了空那雙深沉複雜的眸子裏,她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了空,似是在尋找什麽,雖不言不語,卻另有一種令人無法不動搖的專注。
了空又是一聲微不可察的嘆息,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今天的嘆息加起來,似乎比過去十年中還要多,這當然不是什麽好現象,
女孩看了了空很久,終于放過了他,把視線投向其他地方。不知為何,了空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心中又隐隐有些失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為什麽失落,他本就不應該有此感覺的。
女孩像是忽然對銅殿內的佛像有了興趣,她仔仔細細地打量着銅殿內的每一個佛像。看到興起的時候就走到了佛像近處,恨不得整個人都貼到佛像上去。這當然是不可以的,但了空卻沒有去糾正她,只是站在原地,一言不發地凝視着女孩。
女孩在一個佛像面前停了很久,她仔細地打量着那尊佛像的每一處。觀察了許久之後,她忽然轉過身來回眸對了空一笑。她指了指那尊佛像,又指了指了空,然後豎起一根手指。
了空微微一愣,忘記去糾正她手指佛像的不妥做法,低聲和問道:“小施主是覺得貧僧像那尊佛像?”
聽到了空的話,女孩的笑容更深了。她點了點頭,手指不經意間在佛像的唇間輕輕撫摸。不知為何,了空忽然有種錯覺,似乎她的手并不是放在那尊冰冷的佛像上,而是真的放在自己的唇上,用柔軟纖細的手指,撫摸着自己的唇。
那種想法不但是對佛像的不敬,也是對女孩亵渎。
了空長嘆一口氣,他走上前來,用溫厚低沉的聲音說道:“小施主,佛像是不可以用手去觸碰的。”也許他想說的是和尚的唇也是不可以用手去觸碰的,當然,這句話是不可能從他的口中說出來的。
聽到了空的話,女孩立刻收回了自己的手。她從懷中拿出一方潔白的手帕,在剛才拂過的地方仔仔細細地擦了又擦。
了空又在嘆息,這樣的動作比之前的更要令他嘆息。
見他一再嘆息,女孩有些不知所措。她停下了擦拭的動作,轉過頭看着了空,準備如果了空再開口阻止,自己就立刻收回手。
了空并沒有阻止女孩,嘆息過後,他默不作聲地看着女孩。女孩見他沒有出言阻止,于是又開始專心致志地擦拭起佛像的唇來。
幾遍過後,女孩就收起了手帕,她望向了空眼中帶着些想要接受贊許的期待。了空看着她,又是一聲嘆息,嘆息聲中,了空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小施主做的很好。”
聞言,女孩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她轉過身去朝佛像深深一揖,了空的心似乎也顫了幾下。然後,了空就想起了一句話:喜怒哀樂貪嗔癡怨,諸法之中,唯情最難勘破。
那夜之後,了空就不再出現在銅殿之內。那座銅殿本來只有他有資格進去的,現在卻多了一個說不上是不速之客的不速之客。那夜了空沒能阻止女孩進去,之後就再也不能阻止她進去。
似乎是對殿內的佛像異常感興趣,避雨的第二天,女孩又去了銅殿。這一次銅殿的大門是大開着,殿內卻空無一人。
女孩走進去,把銅殿內的每一個角落都仔細地打量了一遍,發現了空并不在裏面殿內。殿內的香燭已經燃盡,只有融化後又凝固的蠟還留在桌面上。女孩走過去,蠟燭已經被火的溫度融化,紅色的蠟液在白色的桌面上凝固成一灘似圓非圓的形狀。她伸手摸了摸,又把手放到鼻子邊聞了聞。
能融化人心的又是什麽呢?
銅殿外的光照進殿內,也照亮了滿殿諸佛的神情,一個個似是微笑,又似是悲憫嘆息。
佛有千般面孔,你歡笑,佛也就歡笑。你嘆息,佛也跟着你嘆息。
佛由心生。
女孩看見的佛像都有着神秘難言的笑容,他們的眼睛似是望着你,又似是望着別處。
是不是天底下的佛都像他們那樣呢?
女孩坐在銅殿之內,呆呆地望着門外空無一人的白石廣場。她已經在這裏待了很久,禪院裏的和尚們都被遠遠地隔開了,她能看見的只有了空一個人,可是現在她連了空也看不見了。
女孩不明白為什麽他們要離她那麽遠?明明在小谷裏的時候,那些動物們總會來找她玩的,為什麽一到了這裏,他們就離得遠遠的。現在她連一個人都看不見,仿佛這空空蕩蕩的禪院,只有她一個人似的。她也不明白,他們說有什麽東西在自己身體裏,要把她帶回來,但是他們又不告訴她那個東西是什麽,要怎麽把它拿出來?
想到這裏女孩站起身來向外走去,她穿過空曠的白石廣場向外圍的建築走去。走了很久,她才發現遠處有幾個僧人正在挑水,她不由得向他們走過去。
那些僧人個個身手不凡,自然很快就發現了女孩。一見到女孩,那些僧人又是驚又是喜又是慚愧,一個個挑起水桶快速地離開了那裏。單憑女孩的腳步,想要追上他們是完全不可能的,只能看着他們離去。
女孩朝那幾個僧人離去的方向走過去,一路上竟然連一個和尚都沒有。她又向外走去,仍然是空無一人。因為早在她到一個地方時,正在那個地方的和尚們就被告知要避開她。因此她走到一個地方,和尚們就向後退去。她走到另一個地方,那個地方的和尚又向後退去。雙方就像在玩捉迷藏似的,在本來就很大的淨念禪院裏打起轉轉來。
女孩走了很久,除了之前看見的那幾個打水的僧人,就再也沒有看見任何一個人。
淨念禪院的建築多不勝數,女孩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她已經找不到回她所住的塔樓的路了。于是女孩漫無目的地在淨念禪院裏亂走,希望走着走着可以走回原來的地方。只可惜她弄錯了方向,因此離塔樓越來越遠。
淨念禪院大得出奇,雖然外觀上看起來并不太規模宏大,但裏面實際上卻如一個迷宮一般。一般人在裏面穿行很容易就迷失了,想要走出來也非常困難。現在僧人們都避開了她,也沒有人能請來把她帶回原來的地方。
走了很久以後,女孩覺得腳很痛,她索性坐在一處石階之上,脫下了自己的鞋。纖巧白皙的腳上已經起了幾個水泡,她呆呆地望着那些水泡,不知道該怎麽辦。
呆坐許久,天空中又開始飄起了雨絲。雨勢漸漸大了起來,落下來的雨點已經變成黃豆般的大小。女孩當然沒有帶傘,她什麽都沒有帶,就這樣從塔樓裏走了出來。
她擡頭望向天空,看着天上的雨點一滴滴掉落下來,那些雨到底是藏在什麽地方的?是不是在雲裏面?為什麽會掉下來呢?
連綿不斷的雨滴打在女孩身上,一點點浸透她的衣服,很快女孩的衣服就濕透了。女孩仍然坐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那些雨,雨滴滴到她的眼睛裏,又滾落下來,看起來就像是她的淚水一般。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聲佛號傳入女孩的耳中。她朝聲音的方向看去,土黃色的身影出現在漫天大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