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應空不空
他當然願意,但了空不能。
收到那個藥方後,了空沉思良久,終于派人到洛陽城中去尋找徐子陵三人。只可惜徐子陵三人已經因為和多方勢力的激烈鬥争,而失去了蹤影。禪院內的和尚在城中搜尋了很久,也沒有找到他們的任何蹤跡。帶着這個消息回到禪院後,出去尋找他們的人立刻把詳情禀告了空。聽聞這個消息後,了空一言不發。
是夜,久違的明月終于挂在洛陽城的上空,銀白色的月光灑向城內,淨念禪院的建築也被照得空明如水。女孩人呆坐在床邊,看着那輪她來到禪院後就不曾見過的月亮,月光也照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她的輪廓。
了空站在銅殿之外,一眼就看見了塔樓之上獨坐窗邊的女孩。她本不應該那樣坐在窗邊的,了空心中又出現了這個不該出現的念頭,他本應該離開此處,可不知為什麽他卻無法移動半步,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牢牢地抓住動彈不得。
這時,一陣笛聲從高樓之上飄來,寂寞惆悵,低沉得完全不似笛聲,反而有些像嗚嗚咽咽如泣如訴的簫聲。
了空靜靜地站在銅殿之外,殿內的諸佛也消失了,眼前一片空白,什麽都看不見,只能聽見那笛聲一直在耳邊回響,一點一滴地滲進他的心裏,化作微不可察的細絲,緩緩地纏緊他的五髒六腑。
一連多天,這細絲一圈一圈地收縮着,密密麻麻,千絲萬縷,纏得他的五髒六腑漸漸失去知覺。
也許有一天,他會被這細絲纏得透不過氣來,窒息而死。
又是一個雨霧凄迷的夜晚,那細絲又開始纏繞他的五髒六腑,了空靜坐銅殿之內,銅殿大門緊閉,只要他不運功凝神,外面的聲音分毫不能傳入他的耳朵,又或者只要他遠離銅殿,到淨念禪院外圍的建築裏去,自然也可以避開這令人黯然的笛聲。
只是,他不能不聽,也不舍得不聽,這是他的業。
笛聲忽止,無邊的寂靜填補了四周的空間,閃爍的燭火也變得空空寂寂,殿內的諸佛又開始悲憫地微笑了。了空靜坐許久,終于忍不住站了起來,他一手推開重逾千斤的銅門,似乎也推開了心中緊閉的門,了空向外走去。
紛飛的雨絲在天地之間挂上了厚重的簾幕,令塔樓上的小窗也變得朦朦胧胧。塔樓之上并沒有燭火的亮光,從外面朝窗口望去,只能看見一片黑暗,多少個日夜裏,女孩就坐在這樣的黑暗裏靜靜地吹着笛子。了空深深嘆息,縱身一躍,躍至窗邊,窗子并沒有關上,他悄無聲息地落到了房間裏。
女孩正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雙手環抱膝蓋,頭深深地埋在兩手之間。
了空嘆息一聲,走到女孩面前,蹲下|身去。女孩依舊埋頭,像是完全沒有發現有人進來,了空伸出手,輕輕地擡起了女孩的頭,動作平靜溫柔,似是一如如昔,又似帶着無限的憐意。
黑夜裏,那張美得令人心悸的臉擡了起來,如月夜星河般的眼睛凝望着了空。
許久之後,那雙眼睛微微一眨,兩滴晶瑩剔透的水珠便滾了下來,遇滴到了空寬厚的手背上,就這樣滴到了他古井不波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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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遮月,更深露重,了空奔馳在山林之間,雨滴落在樹上,也滴落在他的身上,但并沒有滴到他背上的女孩身上,因為了空已經用寬大的僧衣蓋住了女孩。
了空在樹枝上起起落落,速度快得驚人,要是有人在黑夜裏瞧見了他的身影,肯定會以為自己眼睛花了。以了空的功力,在黑夜的叢林中找到正确的方向和道路是毫不費力的,那些在尋常人眼中難以逾越的山嶺和鴻溝在他腳下不過是平坦的道路,不值一提。
連日來的陰雨讓洛陽城外的密林也變得陰郁起來,到處都是濃重的濕意和刺骨的寒氣,了空當然不怕這些濕意和寒氣,他腳下不住奔走,越過一個又一個樹頭。
半個時辰後,他已經抵達了一個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密林,那是他第一次看見這個女孩的地方。
到了這裏,了空才把背上的女孩放下來,地上又濕又滑,他并沒有直接把女孩放到地上,而是将她輕輕地轉個方向放到一塊平坦且不太濕潤的石頭上。放下女孩後,了空自懷中拿出火折子點燃一只小巧玲珑的燈,他把燈靠近女孩,輕聲問道:“這就是你之前住的小谷嗎?”
女孩點頭,了空把燈塞到女孩手裏,一把抱起女孩向洞口走去,到了洞邊了空才把女孩放到洞中,然後彎下腰也進了洞,沿着狹小的山洞走了一會兒,就到了那個美麗幽靜的山中小谷了。
一回到那個小谷,女孩身上那股永遠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感覺立刻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露出燦爛的笑容,忍不住拉着了空的衣袖向小谷深處走去。
走到她自己的竹屋,女孩快步走向前去,推開那個竹屋的門,興高采烈地指着屋內的草木。待她看清屋內已經全部枯死的草木,女孩的笑容頓時凝住了,指着花草的手也漸漸垂了下去。
她走到了那些草木面前,伸手去撫摸它們已經枯萎凋落的葉子,默默地将它們捧到盆子裏。見她這樣,了空也走了進來,默不作聲地幫她把枯萎的花葉放到盆裏,将它們埋入土中。
收拾好這些枯枝敗葉後,女孩走出竹屋,走到那一片仍然綻放着的待宵草叢中。淺黃色的小小花朵夜晚異常顯眼,女孩蹲在待宵草前,輕輕地撫摸着它們的花瓣。短短數日,物是人非,她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周圍的一切都變了,只有眼前的這一叢待宵草還與從前無異,仍然開得那麽絢麗。
了空走了過來,他看了看那些黃色的小花,輕聲問道:“這是待宵草?”
女孩點點頭。
了空環顧四周,這個山谷的确美麗絕俗、與世無争,是最适合這個女孩子的地方。想到這裏,了空又是深深嘆息,這是他的過錯,若是當初他沒有錯判和氏璧的情況,現在她也不會被卷入那些無休無盡的是是非非中去。
聽到了空的嘆息,女孩轉頭望向他,了空臉上神色如常,女孩卻感覺到了他不同尋常的心境。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了空,好一會兒才伸出手,拿起了空的一只手,然後用另一只手在他手上寫道:“不是你的錯。”
了空又是一聲嘆息,這不是他的錯,是他的業。
女孩又在他的手上寫道:“對不起。”
這一聲對不起從何說來,了空望向她,深沉的眸子中帶着數不盡的嘆息。
“你何曾對不起任何人?”這是第一次,了空對女孩說話的時候沒有帶上小施主這個稱謂。
女孩看着了空,了空也看着女孩,暗淡的燈光下,兩人的眼睛異常明亮,亮得能映出彼此在對方眼中的模樣。
“你叫什麽名字?”女孩在了空手上寫道。
了空深深望了女孩一眼:“貧僧了空,了猶未了的了,空空如也的空。”
聽到他的回答,女孩又笑了起來,她在了空的手上又寫了一遍:“你叫什麽名字?”
了空愣了一下,凝望女孩許久,女孩也定定地看着他,把他的模樣完完整整地看進了心中。良久之後,了空長嘆一聲,他露出一個似悲似喜的笑容,語聲平靜如昔,似是無可奈何,又似聽天由命,黑夜裏,醇厚平和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回道:“我叫吳泊居,子夜吳歌的吳,漂泊不定的泊,居無定所的居,吳泊居。”
聽到這個回答,女孩朝了空笑了笑,她在了空的手上一筆一畫地寫着吳泊居三個字,她寫得很慢,了空甚至能在心中跟着她的手指重複她所寫下的筆畫,也很認真,仿佛寫的不是一個人的名字,而是一個人的靈魂。
了空整個心神也被她在這手上畫的這幾筆牽住了,渾忘所有,直到她寫下最後一畫,了空這才稍稍清醒,那看不見的短短幾筆就像咒語一樣,一筆筆刻入了空的心中,在他心上種下了一個咒,一個或許只有女孩能解開的咒,或許連她也解不開的咒。
了空看了看自己手中不存在的吳泊居三字,又看向女孩,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仿若深夜中盛放的純白優昙,寧美絢爛,令人癡迷,了空心中一片寧靜,他注視着女孩,低聲問:“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望着他,笑容燦爛,許久之後又搖搖頭。
了空默了一會兒,露出一個有些不同的笑容:“我給你取個名字好不好?”
女孩看了他一會兒,點了點頭。
“有一大山,名曰曠野,縱廣一百由旬,于此山中,多有白象,及迦陵頻伽鳥,出妙音聲,如是美音,若天若人,若緊那羅,若阿修羅,無能及者,唯除如來。”
“從今以後,我就叫你迦陵。”
作者有話要說:
吳泊居這個名字是我瞎編的,原著裏并沒有提到過他的俗家名字,他的從前也沒提到過,超級神秘的,他說的迦陵頻伽那句話是《正法念處經》裏的,這段話大意為一座很大的山中有一種叫迦陵頻伽的鳥,聲音美妙無比,若天人之聲,又像緊那羅、阿修羅,除了如來的聲音,世上再沒有能與之相比之聲。
關于迦陵頻伽百度百科解釋如下:指佛教中的一種神鳥,據傳其聲音美妙動聽,婉轉如歌,勝于常鳥,佛經中又名美音鳥或妙音鳥。迦陵也是葉嘉瑩先生的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