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白山茶
潔白無瑕、妍美芬芳的白山茶被搬到了女孩居住在塔樓之上,那是千山萬水從西南的成都運來的。據說那是在成都城外的一處幽谷中發現的,發現它的人把那株山茶從深山裏帶了回來,用碧如翡翠的花盆移植,然後不遠萬裏地送到了東都洛陽。幾經流轉,被洛陽的信徒送到了淨念禪院。
接收那盆花的人看見這晶瑩剔透、白璧無瑕的山茶花,頓時就想起了此時正居住在淨念禪院中央塔樓上的那個女孩,于是就把那盆白山茶搬到了女孩的房間。
把它搬來的人是兩個附近尼姑庵的小尼姑,她們把山茶擡進來的時候,你一言我一語地把那白山茶的來歷說了個幹幹淨淨。一邊說着,一邊誇贊白山茶絕俗的美麗,一邊還說只有女孩才配得上那盆白山茶。她們說得情真意切,讓人聽來完全不會懷疑那就是她們心中所想。
女孩看着那盆白山茶,放下了手中的筆走到走到它面前,被移植過來的白山茶花朵極大,直徑有差不多女孩一個手掌那麽大,四五朵手掌大的白山茶生長在碧色的枝葉上,還散發着一股尋常茶花所不具有的淡淡的幽香,姿态靜美幽淡。
女孩深深地凝視着那株茶花,盡管現在它開得十分美麗,但女孩卻看見了主杆上被人工剪斷的許多處傷口。顯然在被移植到盆裏的之前她還多着許多枝幹,移植它的人為了符合自己的審美,就毫不留情地剪掉了它天然生長的枝幹。
女孩盯着那些傷口,眼中并沒有歡喜,長于深山幽谷之中的野山茶,因為被人發現了就被硬剪掉枝幹送直到這裏,以後也再也不能回自小生長的幽谷之中。
了空是當天晚上,才知道他們把一盆白山茶搬到了女孩房間的。這本是一件極小的事,身為淨念禪院的禪主,了空自然不可能每天都過問這樣的小事。事實上他們這樣做也并沒有什麽錯處。只是在聽了白山茶的來歷之後,了空靜默了許久。
那株白山茶并不适合被送到塔樓之上,就如那個女孩,她本就不應該被關在塔樓之上,現在又多了一個同病相憐的對象,這對女孩來說自然不是什麽好事。
思來想去,了空長嘆一聲,事已至此,再去把那株白山茶搬走,只會徒增感嘆,只能随它去了。那株從成都遠道而來的白山茶,就在女孩的房間中安置了下來。只不過自從那株白山茶被搬來了之後,女孩從來沒有給它澆過一次水。一連過了數日,上面的花朵早就一瓣瓣凋落枯萎,只剩下幾片還殘留在枝幹上。
前來照顧女孩的尼姑看到了有些心疼,要去找水澆灌它,被女孩阻止了,那尼姑很不解問道:“為什麽你,你不喜歡它嗎?這株白山茶多漂亮。”
女孩看了看那株已經枯了許多的白山茶,又看了看那個尼姑,點了點頭。
“那為什麽不讓我給它澆水呢?”尼姑更不解了。
女孩又搖了搖頭,見到她這副樣子,尼姑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株白山茶,似乎懂了什麽,又似乎什麽都不懂,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尼姑離開之後,女孩靜坐在白山茶面前,盯着那些枯萎了的花瓣。
許久之後,熟悉的佛音又傳入耳中:“阿彌陀佛。”
一聲阿彌陀佛道盡,高挺俊秀、風姿出塵的了空已經站在了她的面前,女孩望着白山茶,了空卻望着她,看的對象雖然不同,眼神卻是相似的。
“你不給它澆水,是不願意它在這裏生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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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女孩看向了空,一雙清澈澄明的眼中帶着絲絲惆悵,她沒有回答了空的問題,只是久久地凝望着那株白山茶。
了空又是一聲嘆息,他坐在女孩面前:“是我的過錯。”
女孩又看了他一眼,輕輕地搖了搖頭。了空當然懂她的意思,她從來就沒有怪過他,被卷入這樣的紛争當中是誰都不願意的,也是誰都無可奈何的。無論是她又或者是了空,都是這滾滾的俗世紛争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波瀾。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時代的洪流當中,這又怎麽能怪他呢?
了空當然明白,也當然不明白。在這天下動亂之際,出家人既想出世又要入世,只能為了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情,把不相幹的人卷入其中,這當然是他的過錯。
想到此處,了空久久沉默,漫長的沉默後,他凝望着女孩,用平靜如水的聲音說道:“今天晚上我就送你回小谷,以後不會有人再去打擾你。”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女孩的事情現在已經傳得整個洛陽街知巷聞了,有心者當然能從那些意志不堅定的人中撬出女孩的所在。現在那個美麗幽靜、與世無争的小谷,已經不再是能容女孩栖身的桃花源了。要是她再回到那裏,很可能就會被有心者帶走,到時候她的下場自然也就可想而知。
了空這樣說無異于自欺欺人,他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可是他當然也不想明白這個道理,無論如何過錯既然是他犯的,總要由他來承擔。只要女孩想回到那裏,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他都會滿足她的願望。讓她像從前那樣,能夠安然無憂地在那個小谷生活,哪怕是要他付出生命的代價。
聽到了空的話,女孩沉默了很久,然後露出一個極其淺淡的笑容,她看着空搖了搖頭。
這搖頭也在了空的意料之中,他知道女孩十有八|九是不會答應,他頓了一頓,繼續開口說道:“長安南邊有座山叫做終南山,上面煙霞萬千、奇峰疊起,風景秀絕,是避世居住的絕佳之處。我知道那裏有一處極其幽靜神秘的小谷,也和你之前居住的那一處非常相似,裏面有許多長在懸崖絕壁間的山茶花,還有無數大大小小的水潭,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的。”
這顯然已經是他思前想後,所能想到了最佳的處理方法了,能居住在那種地方也和之前的小谷沒有兩樣了。只是長安離洛陽可不像洛陽離那個小谷一樣,要是女孩去了那裏,兩人就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這個了空當然也懂,千山萬水的距離他又怎麽會不知道呢?
女孩凝望着了空,眼中似有千言萬語。
了空也望向她,深邃的眼中帶着無限的溫柔:“終南山上有日照積雪、清泉流石、紅萼開落、野澗翠微,你一定會喜歡的。”
女孩移開了自己的目光,走到桌前拿起筆,開始寫着,寫完之後她就又把目光投到了空身上。了空走了過來,只見那紙上只寫着三個字:我不去。
了空又是一聲嘆息,輕聲說道:“難道我就願意見到白山茶枯死在這裏嗎?”
女孩又拿起筆快速地寫着:“我不是白山茶。”筆鋒之間隐隐透露着執拗倔強之氣。
了空又是一聲嘆息,他索性接過女孩的筆在紙上寫道:“你非山茶,我卻是移花之人。”
寫完了空放下筆想要走回原處,像往常一樣與女孩保持一段距離。可是女孩拉住了他的衣袖,緊緊地拽着,半點都不放松。了空被她拉得無可奈何,只好坐在她的面前。了空坐下後女孩仍舊不放開他的衣袖,仿佛一放開他們之間就會隔着千山萬水,再不相見。然後,了空就看見了桌上那一疊未抄完的佛經,他凝望那疊佛經許久,一時竟默然無言。
很快就到了淨念禪院的僧人們做晚課的時候了,鐘聲梵唱不絕如縷,從遠處的建築中遠遠飄過來。暮鼓晨鐘是否真能敲醒世間名利客,經聲佛號又是否真能喚起苦海夢迷人呢?
夕陽的餘霞自窗外透進來,照在兩人身上,泛起一片霞色。
了空就那樣不言不語地坐在那裏看着女孩,女孩正一字一句地抄着佛經。與其說是抄,不如說是默寫,那本黃黃的佛經就放在她面前不遠處,她卻連半點目光都沒有投向它,只是不住地寫着。流美娟秀的字在她筆下一個個生發出來,仿佛帶着無限生機,在紙上孕育出玄奧難明的佛理。
了空看着那熟悉的字句沉吟不語,單論書法而言,整個淨念禪院的人都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女孩的。從那渾然一體、變化自然的字當中他已經看出了女孩出生的不凡。他也曾派人探查過女孩的身世,只是這女孩就像從天而降一般,從來沒有在塵世間留下過半點痕跡,他完全找不到任何關于她身世的消息。了空曾想過,如果能找到女孩的家人,那女孩就可以不像現在一樣,如浮萍游雲一般漂泊無依了。
抄了一會兒女孩放下筆,揉了揉手腕。
見她輕揉手腕,了空伸過手來按上她的手腕,淡淡的真氣在他指尖流動。然後女孩就覺得手腕輕盈舒暢,之前的酸澀感也消逝無蹤,她不由得笑了起來。
“會武功可真好。”她無聲地說道,嬌麗的唇微微動了動。
了空一愣,他有點不确定地看了看女孩,女孩又重複了一遍:“會武功可真好。”
這下了空确定不是自己眼花,他微微笑道:“你年紀尚小,資質絕無僅有,若是從現在開始苦練,日後前途可期。”
女孩的話提醒了了空,若是她能夠像師妃暄和婠婠那般,那天下何處是她不可去的地方?
想到這裏,了空看向女孩,鄭重其事地問道:“你可願意?”
作者有話要說:
暮鼓晨鐘驚醒世間名利客,經聲佛號喚回苦海夢迷人。是原著中的對聯,也不是黃師原創,許多寺廟門口都挂這副對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