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問情

對一般人來說,能夠學得絕世武功成為頂尖高手,自然是夢寐以求的。但是古往今來,能夠學得不世絕學,成就千古之名的武林高手又有幾人呢?即便武藝超凡入聖,又是否能真的逍遙自在,随心所欲呢?至少現在中原武林的第一人寧道奇,并沒有真正做到能夠逍遙物外。

了空注視着女孩,她的表情沒有半絲變化,即便聽到這樣像普通人夢寐以求的機會,她也沒有半點都沒動容,她輕輕地搖了搖頭,無聲的說道:“我不想學武功。”

聞言了空嘆了一口氣,他沒有追問女孩不願學武的理由,也不再提起這件。學武非一朝一夕之事,需要付出的努力也非常人能夠承受的。并且要練就超凡的武藝,必然要承受常人難以承受的傷痛。即便是他,在少年時期也付出了艱苦卓絕的努力,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才能有所成就,他當然不想女孩有像他一樣的遭遇。

“你以前學武功的時候累嗎?”女孩又問他。

了空恍然,他已經快記不起幼年時學武的細節,那些教過他的人他已經快要完全忘卻了。只是他仍然記得日日聞雞起舞刻苦修煉的艱辛,學武怎會不累?做人又何曾不累?

“那你後不後悔學武呢?”

了空微笑:“既然學了就不後悔。”

“那你什麽都不後悔嗎?”女孩又問。

這回了空不能回答了,他怎麽可能什麽都不後悔呢?至少眼前這個少女此時存在在這裏,就是他最後悔又最不後悔的一件事。

見了空不回答,女孩似有所覺,凝視了空許久,悄無聲息地問道:“是我讓你後悔了嗎?”

了空看向她,眼中一片溫柔平和:“沒有。”

聽到這回答,女孩笑了起來:“我也沒有。”

兩人相互凝視,眼中都充滿笑意。

說話之間,太陽已經完全落了下去,。月亮漸漸升起,明月照人,也照見了萬事萬物。

了空站起身來,他應該離開了。太陽一落就是他該離開的時候,這是他給自己定的規矩,不管怎樣動搖也必須執行。見了空起身,女孩既不阻攔也不挽留,仍然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着他。直到他關上了那木門,隔絕了兩人相會的視線,仍然沒有收回自己的目光。

月亮升起之後,他就是屬于佛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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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站起身來走到窗邊,高挺熟悉的身影慢慢走向銅殿,殿內的佛像又該迎來他們最虔誠的信徒了。

就像天邊的明月那樣,雖然給所有人指明了方向,卻不屬于任何人。無論古往今來,沒有一個人能得到天邊的那輪月亮,諸佛的弟子是否也像那輪月亮一樣呢?

女孩望着那個月亮,月亮離她似乎只有咫尺之遙,她不由得伸出手去想要觸摸它。只可惜他們之間隔着遙不可及的距離,即便她一擡眼就能看見月亮,月光也灑在她身上,她卻絕不能觸摸到它。

到底要怎樣才能觸摸到天邊的月亮呢?

女孩的心中升起了這樣一個疑問。從前她在小谷中的溪水裏看到過近在咫尺、觸手可及的月亮,只不過她知道那月亮是水中月鏡中花,只要她伸手去觸碰就會消失無蹤。

現在她看着天邊的真月亮,心中只有一個想法,要是能到月亮上去,那該有多好啊。

月色漸濃,僧人們的晚課也做完了,已經聽不到從遠方傳來的念經聲,四處又恢複了寂靜無人的狀态。女孩又回到桌前,拿起筆又開始抄令無數僧人癡迷的佛經了。

“八相名苦,所謂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盛陰苦。能生如是八苦法者,是名為因。”

抄到這一處時,女孩不由得停下了筆。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假如把這世間的佛經都抄遍,能不能勘破情關呢?想到這裏女孩怔了一下,她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呢?她使勁地在腦海中回響,想要想起從前的一鱗片爪,卻半點都想不起來。

自己為什麽會在那個小山谷?自己是什麽人?從前有過怎樣的過往?

她一概都想不起來,可是她為什麽會有一種想知道情為何物的想法呢?女孩苦思很久,始終沒有答案,于是她放棄了追尋這個答案。

女孩仔細地回想了自己所抄過的內容,發現上面并沒有她想要知道的答案。于是她找出房間內的所有佛經,一頁一頁地翻看着。上面有教人向善的、有教人怎樣脫離苦海的、有教人認識自我的、有解釋種種因果的、有描述各種輪回的,可是就是沒有教人怎樣忘記情的。

女孩阖上了那些佛經,她又走出了塔樓。走到銅殿之外,還沒到臺階,銅門就已經悄無聲息地打開了,女孩默默地走進去。

了空靜坐在諸佛像之前,女孩徑直走到他面前。了空雙目緊閉,雙手合十,口中正不斷吟誦着什麽。燭火的映照下,秀亮出塵的面容湛然有光。

女孩站在那裏,什麽也不說。過了許久了空這才睜開眼睛,一雙深沉又天真的眼睛望向女孩。女孩直直地看着了空,過了許久才問道:“佛經上有教人怎樣忘記情的嗎?”

看到這個問題,了空一怔,平靜地回答:“有。”

“那是怎樣的?”女孩又問。

“所謂管叫他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諸法之中,唯情最難勘破,唯極情方能無情。”

“你是說要有情才能無情嗎?”

了空點頭。

“我不懂。”

了空回道:“我也不懂。”

“那你信嗎?”

“我相信。”

“為什麽你會相信呢?”

“因為佛祖從不撒謊。”

“那佛祖有情嗎?”

“當然。”

“那佛祖無情嗎?”

“當然。”

“我不懂。”

“因為佛祖當年也是人,後來又成了佛。”

“是人就會有情嗎?”

“是的。”

“那從人變成佛就能無情嗎?”

“也許還是不能。”

“為什麽不能?”

“因為無情便是有情,佛對衆生皆無情,佛對衆生皆有情。”

“我還是不懂。”

“沒關系很多人都不懂。”

“那你懂嗎?”

“我也許懂,也許不懂。”

“我覺得你不懂,要是你無情,也就不會坐在這裏了。”

聞言,了空一陣微笑。

“我也不懂,要是我無情,我也就不會坐在這裏了,所以我不懂為什麽無情就是有情?”

“也許以後你就會懂了。”

“那我現在有情嗎?”

“也許有,也許沒有。”

“那為什麽有情了才會無情呢?”

“因為只有懂得才能放下。”

“你是說只有懂得情,才能把情放下變成一個無情之人?”

了空點頭。

“為什麽懂了情還能把情放下呢?”

了空無言。

“那你現在懂了嗎?”

了空沉默。

“那你現在能放下了嗎?”

了空依舊沉默。

滿殿的神佛似乎都把目光投向他,嘴邊依然是神秘難言的微笑。

“那怎樣才能有情呢?”

了空不言,佛像依舊微笑,殿內的燈燭悄然無聲地流着紅淚。

女孩走到了空身旁,虔誠地跪了下去,她朝殿內的佛像一絲不茍地拜了三拜。了空能夠清晰聽到她的頭觸碰到殿內地磚的聲音。

“希望殿內的諸佛能夠教我怎麽懂情。”

了空無聲嘆息,哪有人向諸佛提這樣的要求的?

仿佛是感覺到了了空的嘆息,女孩側過身望向他:“不可以向佛祖們提這樣的要求嗎?”

了空又想嘆息了,他看了看滿殿微笑的佛像,又看了看女孩,開口道:“不必向佛祖提這樣的要求,他的弟子自然能實現你的願望。”

殿內的紅燭噼啪作響,緩緩流下一滴滴紅淚,落在冰冷的桌面上漸漸凝固。燈影搖曳,模糊的黑影投射到四周的牆壁上。

月光已經完全照不到這一片被燈影籠罩的地方,外面的聲音也被隔絕在銅門之外。諸佛仍然悄無聲息地微笑,目光似是投向銅殿上方,又似悲憫地望向虛空之上。

多少個日夜裏,他們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坐在銅殿之內。若不是殿內點着的蠟燭,也許誰都看不見他們似有似無的微笑。

銅殿內一片寂靜,若不是時不時傳來的蠟燭燃燒時産生的噼啪聲,這裏簡直就不會有任何聲響。冰冷的漢白玉石磚傳來了石料特有的寒意,石磚之上燈火不斷搖曳,晃出一片含糊的影子。

外面的寒風通過銅殿頂上的兩個狹小的通氣口,艱難地鑽進來些許,殿內的溫度依舊溫暖,絲毫不受那些許寒風的影響,甚至有不斷升高的趨勢。也許是受燃燒的蠟燭影響的緣故吧,就連冰涼的石磚也漸漸不那麽冰涼,在燈光的照耀下漸漸顯出一點點溫度。

又是噼啪一聲,桌臺上的紅燭爆出一聲低響。火光跳躍,影子不斷地輕輕搖晃。

然後,一滴紅色緩緩滑落,滴在潔白無瑕的石面上。

月兒悄無聲息地升到中天之上,寒風吹過,窗前的白山茶微微顫動,最後幾片潔白的花瓣也緩緩的掉落在微風中。

作者有話要說:

八相名苦……是名為因。出自《大般涅盤經》。

收餘恨……早悟蘭因。是京劇《鎖麟囊》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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