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後來,關于“白色庇護者”切雷牧師抵達碎楓鎮時的情形,鎮民們衆說紛纭。有人說他騎着一匹高大得猶如馴鹿的黑馬,狂奔到鎮上,敲響庇護所的喪鐘;有人說他拎着一只剛砍下來的怪物腦袋,黏稠的黑血沿着他的足跡淋了一路;還有人說他拎的是鎮上一個臭名昭著的惡徒的腦袋……總之,在碎楓鎮鎮民的想象中,切雷牧師的登場應當石破天驚、動人心魄。此人生來就與“平凡”之類的字眼沾不上邊。

然而根據小鎮酒館老板達瑞恩的說法(人人都知道他後來成了切雷牧師“最親密的夥伴”),牧師的到來起初沒引起任何人注意。當時正值日暮時分,街道上罕有行人,因此切雷神父進入小鎮時應該沒有目擊者。他的确騎了一匹馬,不過不是傳說中高大威猛的神駿,而是一匹瘦小的雜色母馬。他身穿白色法袍,由于長途旅行奔波,法袍上沾滿塵土,顏色灰撲撲的,再加上光線黯淡,乍看之下簡直是一件破衣爛衫,沒人能認出那是牧師的服飾。他背着一柄神杖,用同樣髒兮兮的布包着。他戴着一雙手套,兜帽拉得很低,遮住大半張臉,除了幾縷從兜帽邊緣露出的頭發,他全身上下幾乎都被裹得嚴嚴實實。

他走進鎮上的酒館。它沒有名字,因為整個碎楓鎮找不到第二家酒館。此地的老板是年輕的達瑞恩,去年從他的酒鬼老爹(他非要在豐收節上表演騎山羊絕技,結果被山羊一角叉到懸崖下面,摔斷了脖子)手裏繼承這家店。據廚娘的小道消息,老板的理想是做一名自由自在的吟游詩人,因此他對命運不公的安排非常不滿,卻也沒轍。他還有一個弟弟和五個沒精打采的夥計要養活。

切雷牧師走進酒館。當時裏面已經坐了不少客人。碎楓鎮平時常有商旅往來,因此客人們對一個陌生人不以為意,即使這個陌生人打扮得相當古怪。切雷牧師坐在吧臺前。達瑞恩放下手中的賬本,冷冷瞪着他,問道:“要點什麽?”他打量了一下來客寒酸的外表(當時他根本沒認出這是位牧師),補上一句:“本店只收現金,概不賒賬。”

“晚餐。再給我一杯牛奶。”

“牛奶?來杯酒怎麽樣?”

“難道你們這鬼地方的牛不産奶?”

達瑞恩哼了一聲。啧啧,什麽男人才會喝牛奶。他十歲的弟弟都不愛喝這玩意兒了。但他還是盡職盡責地為客人準備好飲料和食物。

他剛把牛奶放到客人面前,旁邊便傳來一聲嗤笑。

“哈哈,你瞧見了嗎?這家夥喝牛奶!喂,你下面是不是沒長毛啊?”

三名虎背熊腰的男子走近吧臺。達瑞恩識趣地後退。這三人是碎楓鎮有名的地痞流氓,鎮上的婦女會用他們的名字吓唬不老實的小孩。他們時常混跡于達瑞恩的酒館,隔三差五找其他客人的麻煩。他們到現在還沒把酒館拆了的唯一原因就是這兒是鎮上唯一的酒館。即使流氓也懂得“唯一”的重要性。

達瑞恩希望這個陌生客人不要反抗,否則三個流氓會越發來勁。如果他們打起來,肯定會波及其他人,到時候遭殃的還是達瑞恩。這不,有好幾個客人見狀不妙,連賬都沒結便溜之大吉。達瑞恩心中咒罵,暗自決定下次他們光顧的時候,一定要在他們的酒裏吐口水。

陌生客人沒理他們,端起牛奶抿了一口。三個流氓一陣哄笑,為首的那人(臉上有道疤,人稱“疤臉”)一巴掌打落他的杯子。牛奶灑了一地。幸好杯子是木制的,否則達瑞恩就會多一筆損失。

“喂!你怎麽不說話!老子問你話呢!”疤臉抓住陌生客人的兜帽,重重一扯。兜帽滑到客人肩上,露出一頭毫無光澤的白發。疤臉一愣,原以為客人是個年輕人,可他的頭發卻像耄耋老者一樣蒼白。

客人擡起頭,三個流氓一見他的真容,不約而同向後一縮。

他的皮膚毫無血色。不是那種長久不經日照的白皙,也不是病人毫無生氣的慘白,而是因缺乏色素,顯出一種不正常的白色。他同樣白色的眉毛下面生着一雙形狀好看的眼睛,眼珠卻是淡粉色的。他五官英挺優美,假如膚色正常,一定是個頗受女性青睐的美男子,但那慘白的顏色破壞了一切,使他失卻了應有的美麗,只剩鬼魅般的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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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化病!”疤臉啐了一口,“呸!怪胎!”

客人的嘴角嘲諷地向上一弧,“你真好運。我是上神的虔誠信徒,不會因為你罵我一句就擰斷你的脖子。”

疤臉發出一聲怪笑,轉向他的兩個夥伴:“哈!你們聽見了嗎?這怪胎說什麽?”

“他說他很虔誠!”跟班一號用又尖又細的聲音說。

“他、他、他還說要擰斷你的脖子!”跟班二號斷章取義。

客人翻了個白眼:“我下半輩子真的就得在這個鬼地方度過嗎?”

疤臉提起客人的領口,“碎楓鎮不歡迎你這種醜八怪!給老子滾!”

“你……真好意思說我。”

“哈?”疤臉臉上的肌肉扭曲了,使得他的臉看起來更加可怖,“你聽不懂老子說話嗎?給我滾!畸形人!”

“第三次了。”客人遺憾地搖搖頭,“上神教導我們,不要在意他人的辱罵。但他又教導我們,忍耐不得超過三次。我覺得他的意思是,你最多罵我三次。”

“你叽叽咕咕說什麽呢!他媽的怪……”

疤臉來不及說完他毫無創意可言的髒話了——他被陌生客人抓住肩膀直接撂出去,像一個裝滿土豆的破口袋似的飛過一張桌子,“撲通”一聲砸在一張椅子上。達瑞恩聽見椅子發出令人心痛的碎裂聲。他默默拿出賬本,記下本次鬥毆的損失。

“媽的!你找死!”疤臉爬起來,指着陌生客人,口沫橫飛,“上!你們兩個給我上!打斷他的腿!”

兩個跟班猶猶豫豫,連他們的老大都不是那客人的對手,何況他們兩個?但疤臉兇神惡煞,大有活剝了他們皮的架勢,他們只好從命。跟班一號怪叫一聲,沖向客人。客人不躲不閃,左腳勾起吧凳,向前一拉,便絆住他的腳。跟班一號摔了個狗吃屎。跟班二號見勢不妙,抓起一把椅子充作武器(達瑞恩又在賬本上添上一筆損失),高舉過頭頂,砸向客人。

客人拎起跟班一號,把他當作盾牌擋在自己跟前。椅子“砰”地砸在跟班一號腦袋上。被砸中的可憐人“嗷嗚”一聲,兩眼一翻暈了過去。客人狠狠一推,跟班二號接住他的朋友,腳下踉跄,一屁股坐到地上。他聽見自己的尾椎骨發出不妙的聲音。

“嗚哇哇!老大!他好厲害!”跟班二號鬼哭狼嚎。

疤臉不是沒有眼色之人,當然看得出這個客人并非凡俗之輩。他不甘乖乖認輸,卻也不能硬着頭皮蠻幹,只好逞一逞嘴上的能耐:“你以為我們怕你嗎?要不是你暗中偷襲,你早就是我手下敗将了!呸!無恥小人!”他怒瞪跟班,“我們大丈夫不和小人計較!走!”話音剛落,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酒館門外。

跟班二號架起自己昏迷不醒的同伴,跌跌撞撞地跟上,臨走前不忘學他們老大颠倒是非:“暗中偷襲!小人!”

客人哭笑不得。他撣去衣服上的灰塵,摸了摸背後那個髒兮兮的長條形包裹,接着從口袋裏摸出幾枚銅板,扔給達瑞恩:“結賬。真倒胃口。”他轉身走向大門。

“等等!”達瑞恩叫住他。

客人轉過頭,淡粉色的眼珠直勾勾盯着年輕的酒館老板。那雙缺乏色素的眼睛讓達瑞恩不寒而栗。

“怎麽?錢不夠?”客人語帶嘲諷。

達瑞恩拿起賬本,指着上面新添的幾行字:“椅子兩把,吧凳一只,鋪地木板兩塊。”

客人一愣:“什麽意思?”

“賠償損失!”

“你沒長眼?明明是那三個流氓先挑釁,你應該找他們賠!”

達瑞恩雙手環抱,毫不退讓:“現在你要走,我的損失怎麽辦?難道要我自認倒黴?我的錢難道是大風刮來的?我還有家人和夥計要養活!我住在這兒,要跟那三個家夥周旋一輩子,惹上他們,我全家都沒好日子過!不像你們這些過路客,惹了麻煩就拍拍屁股走人!”

“誰說我要走?”

客人拉開袍子的衣領,從裏面拽出一條項鏈,展示給達瑞恩看。達瑞恩再眼瞎也認得那東西——鋼鐵聖徽,上神的牧師才有資格佩戴的聖物。

客人滿意地看到達瑞恩的下巴快脫臼了。“我叫切雷。碎楓鎮的‘庇護者’安東牧師上個月過世了,‘至高聖所’指派我接任‘庇護者’的職位。”他友好地從達瑞恩手中取走賬本,看也不看扔到一旁,握住年輕老板的手搖了搖,“今後咱們就是鄰居了,上神的羔羊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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