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怎麽又來了?”
酒館剛剛開門,一個客人也沒有,切雷牧師便慢悠悠地進門,大模大樣坐在吧臺前,手指有節奏地敲打吧臺,催促達瑞恩上飲料。他又換回了那身灰撲撲、髒兮兮的衣服。達瑞恩猜想葬禮上那件嶄新雪白的法袍一定是重要場合才會穿的禮服。
牧師不能飲酒,所以達瑞恩給他倒了杯牛奶。切雷牧師剛要端起杯子,達瑞恩眼疾手快捂住杯口,另一只手朝上攤開,手指搓了搓。
“什麽意思?”切雷牧師一愣。
“付錢啊!一杯三個銅板,價格公道,童叟無欺。”
“你怎麽這樣,”年輕牧師悲傷地搖搖頭,“我是碎楓鎮的庇護者,迷途羔羊的引路人,你怎麽好意思向我要錢。”
“你還真有臉說!偉大的引路人怎麽好意思在迷途羔羊家裏吃白食!”
“我辛辛苦苦為你迷失的靈魂引路,送我一杯飲料又怎麽了?”
“我不需要引路,我只需要錢!”
“上神啊,萬惡的金錢腐蝕了您羔羊的靈魂!求您垂憐他吧!”
“那麽就請您把萬惡的金錢交出來,千萬別讓它腐蝕您高貴純潔的靈魂!”
“上神教導我們誠摯地服務他人,所以請務必讓我為您減輕罪惡的重擔。”
“你這種人怎麽會穿上白袍哦!”
“一定是因為穿白衣顯得皮膚黑。”
達瑞恩無語了。有那麽一瞬間,他好想抄起家夥招呼這個賴賬的牧師,但又覺得公然打一名神職人員不太好。正當他猶豫的時候,他的弟弟蘭諾從房間中跑出來,手上抱着一本聖書。一看到切雷,他的臉就像被聖光照亮一樣。
“切雷牧師!想不到您大駕光臨!”他興沖沖地跑向牧師,對他行了個教會禮節,“我是蘭諾,達瑞恩的弟弟,我曾跟随安東牧師學習。”
“哦!原來是安東牧師的學生。”切雷收起方才的死皮賴臉,臉上瞬間換上神聖莊嚴的表情,“我還不知安東牧師曾經收過學生。他都教了你什麽?”
“讀寫和一些入門教理,不太多,安東牧師沒來得及教我們更多東西就過世了……”
兩人不約而同地唱到:“願他安息!”
達瑞恩打了個冷戰。
“那我考考你吧。”切雷從男孩手中抽走聖書,問了幾個簡單的神學問題,蘭諾對答如流。切雷慈祥地摸了摸男孩的腦袋,“真是個天資聰穎的孩子,從明天起你就來跟我學習吧,只要你肯努力,我願意推薦你去城裏的教會學校。如果你将來能投身教會,一定會成為聖所的棟梁。可千萬別學你那不知好歹的哥哥。”
達瑞恩憤怒地一捶吧臺:“裝神弄鬼的無賴!居然挑撥我們兄弟關系!”
蘭諾崇敬地望着切雷牧師:“您說的對,哥哥他根本不理解聖職者的高尚情操,我才不學他呢。”
“蘭諾!你——!”
親弟弟居然叛變了!這牧師身上哪有什麽“高尚情操”!你讀書讀瞎了不成?達瑞恩啞口無言地看着弟弟為牧師端茶送水,揉肩捶腿——達瑞恩從來沒得到過這般待遇!好像牧師才是他哥哥似的!
酒館老板不客氣地喊道:“喂!無賴牧師!我聽說你曾經參加過對抗惡魔的戰争,還得了個什麽‘神之屠刀’的美名,是真的嗎?我怎麽看你都不像個聖戰士,大概傳聞有誤吧!”
聽到“神之屠刀”四個字,切雷的表情剎那間陰沉下來,像夏日午後突如其來的暴雨,剛才還陽光和煦,霎時間陰雲便布滿天空,雲隙間躍動着奪目的電光。
牧師拍拍蘭諾的手,目光卻緊盯着達瑞恩:“好孩子,去外邊玩吧。我有話跟你哥哥說。”
“可是……”
“出去!”切雷吼道。
男孩膽怯地抓緊聖書,逃也似地跑向門外。酒館裏只剩下切雷牧師和達瑞恩兩個人。達瑞恩喉嚨一緊,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他的脖子,掐得他無法呼吸。
“你從哪裏聽說這個名號?”切雷幽幽地問。
決不能告訴他是從弟弟那兒聽說的!他搞不好會弄死蘭諾!
“是……是聽安東牧師說的……”
脖子上的壓力驟然消失。切雷收回了咄咄逼人的目光。達瑞恩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胸口,後背衣衫已被冷汗浸濕。多麽可怕的魄力!那殺氣騰騰的眼神決不是普通牧師應該擁有的!
“我的确曾有過那個名號,然而現在只是一個坐在這兒喝牛奶的牧師而已。”他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所以……那是真的?”達瑞恩小聲問,“你果真那麽有名?”
“一個被至高聖所派駐到這種鳥不拉屎的邊荒小鎮的庇護者,不需要過去的名號。”
“為什麽是你?至高聖所肯定有很多牧師可以勝任庇護者的職務,為什麽偏偏是你?”酒館老板心情複雜地打量他的客人,“我弟說……咳咳,我弟弟的老師安東牧師說,你很有可能被選為下一任首席牧師。你這樣的大人物不是應該待在遠大城、雪瀑堡之類的地方做大教長,或者擔任聖宗軍的元帥嗎?怎麽會跑到我們這個‘鳥不拉屎的邊荒小鎮’來?”
切雷牧師轉着牛奶杯。達瑞恩發現他的手指上布滿因握劍而産生的老繭,卻又像常年與經書打交道的修士一樣纖細修長。
“你很好奇?”
“我總有好奇的權力吧。”
切雷牧師嘴角抽搐,像是在笑:“你知道我過去是幹什麽的嗎?我是說成為牧師之前?”
達瑞恩搖搖頭。
“我是個殺手。雖然已經金盆洗手多年,但直到今天我在遠大城黑道上的名氣還是比在教會中的名氣大得多。我是個棄兒,因為生來帶病,被父母丢在街頭。遠大城黑道的殺手公會收養了我。從小我就被培養成一名殺手,我所學的一切都是為了殺人。我十歲的時候就見過血,十六歲的時候,整個遠大城無人沒聽過我的綽號——‘白者’。後來有一天,我被派去刺殺首席牧師。當時惡魔軍團逼近遠大城,首席牧師帶領聖宗軍前去迎擊,許多平民被征召參戰,我便扮作普通人進了軍隊,做見習侍從。我過了一段時間的軍旅生活,說來很奇妙,我和同一隊的其他侍從成了要好的朋友,我還被衆人推選為隊長。你可能會奇怪,殺手怎麽可能會有朋友,但軍隊嚴苛辛苦的生活會産生奇妙的情誼。後來在一次押運糧草的任務中,我們倒黴地遇上了惡魔軍團。你見過惡魔嗎?不是山林裏吃人的野獸或妖怪,而是真正的惡魔,從地獄來,帶着硫磺的氣息。”
達瑞恩搖搖頭。
“沒見過最好。你不會想見它們的。我認為人類一輩子最好都別接觸惡魔。它們……非常可怕。人類怎麽可能是那種怪物的對手?我的小隊幾乎一瞬間就被消滅了,我憑着從小鍛煉出的身手才勉強逃過一劫。我沒命地逃跑,惡魔狂笑着在背後攆我。事後我猜我可能狂奔了十分鐘吧,可當時我卻覺得有一輩子那麽長。
“如果不是正好遇見首席牧師的車隊,我可能早就死了。首席牧師是位老婦人,行動卻像母獅一樣敏捷。她帶領一群牧師擋在我身前,截住惡魔軍團,召喚從天而降的神光消滅了那群怪物。然後她轉回頭治療我。我那時十六歲,是名滿遠大城的殺手,卻被一群惡魔吓破了膽,而我所要刺殺的目标從怪物手裏救了我。首席牧師為了鼓勵我,教我如何向上神禱告,于是我一邊結結巴巴地禱告一邊痛哭流涕。我把我的來歷和目的告訴首席牧師,原以為她會把我關進監獄,可她卻寬恕了我。于是我皈依聖教,成為一名士兵,學習神學和法典,最終取得了施展神術的資格,前往戰争前線對抗惡魔。我認為我終于有力量可以驅逐惡魔,可以保護我的同伴,可以彰顯上神的威嚴。但是我錯了。惡魔遠比我想象得要強大。我們一次次被它們打得丢盔棄甲,又一次次拾起武器。等我們終于把惡魔逐出這片大陸,班師返回遠大城時,我發現我有了新的綽號——‘神之屠刀’,而人們傳聞我将成為首席牧師的繼任者。
“可我并不覺得高興。我不喜歡這個綽號,可我說不上是為什麽。首席牧師認為我足夠忠誠,我曾走在最黑暗的道路上,因此什麽邪魔外道都無法動搖我的信仰。但我缺乏成為至高牧師所必備的某些特質,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普通牧師所必備的某些特質。所以她派我到碎楓鎮擔任庇護者。她說這樣有助于我尋找到自己的缺憾之處。”
“于是你就來了?”達瑞恩問,“毫無怨言?畢竟,呃,你別生氣,在我看來你是直接從雲霄跌到豬圈裏了,還是布滿糞便和泥濘的豬圈。”
切雷牧師聳聳肩:“首席牧師既然那麽說,肯定有她的道理。她還沒到老年癡呆的程度。聖所讓我屠殺惡魔,我就屠殺惡魔。聖所讓我當庇護者,我就當庇護者。沒有什麽好不滿的。”
“果真如此?哼,你還管我們鎮子叫‘鳥不拉屎的邊荒小鎮’呢,我看你怨氣大得很嘛。”
“那不叫怨氣,那叫闡述事實。”
“你你你!你給我滾出去!我們這兒不歡迎你!”
達瑞恩抓起吧臺上的空杯子朝切雷擲去。牧師從吧凳上跳起來,杯子越過他的肩膀,“啪”地落地,碎了。
“好好我這就走,不過你記住,我是為了你才走的!你再這麽亂丢東西,酒館遲早要破産關門!我都是為了你好!”切雷一邊叫一邊跑出酒館,留下怒氣沖沖的達瑞恩一個人在原地暴跳如雷。
時間稍微前推片刻。當達瑞恩正和切雷牧師吵嘴的時候,男孩蘭諾躲在酒館門前的一棵榆樹後,窺伺遠處的三個身影。他認出那是鎮上惡名昭彰的流氓“疤臉”和他的兩個跟班。三人鬼鬼祟祟的,正往鎮外的樹林方向走,手上還拎着什麽東西,像是要幹壞事。
假如他們真的意圖不軌,蘭諾應當阻止他們。當然,男孩受過牧師的教育,知道不能僅憑臆測推斷他人。說話要講證據。他沒證據,就不能對疤臉他們說三道四。
但又沒人說他不能跟上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