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從三個胡同外就聽見唢吶和镲子的聲音,裂石流雲,轟轟烈烈,順着聲音看過去,層層疊疊的瓦屋平房後面,有兩只白鶴正欲振翅。
現在是九月底了,也沒走幾步路,秦樓卻流了不少汗。倒不是因為行李箱重,只是出門前陳岸見她穿匡威牛仔褲,皺了眉說不好看,又難得有興致的給她挑了一襲黑色連衣裙,配迪奧的細高跟。
她怎麽好擾了他的興致,歡天喜地的就換上了。
可村裏并沒有水泥地,才走了一半路就累的腳底發麻,好在拐過二十米外的那棵榕樹就能看見家了。
她喘口氣,提箱子繼續走。
不出所料,家門口搭起了棚子,棚子旁邊又搭了高臺,那些草臺班子就坐在上邊吹吹打打。門口是紮的紙門紙馬,進了大門之後便見一個桌子,上面挂着白紙黑字寫的一個大大的“奠”字,桌子上有香燭,那是專供吊唁者點香的。
走到這的時候,秦樓頓了下,吳小燕望見了她,叫了一聲:“快進來。”
秦樓抿唇應了聲:“唉。”
沒進屋就見一個棺椁放在屋子中央,正前方是奶奶的黑白色遺照,地上都是草席,席上的人見她來了,都擡起頭,露出疲憊又哀戚的臉龐。
秦樓進門後向席上的人問好。秦宏偉聲音沙啞:“來了,正好一會該送盤纏,你快去西院領身孝衣。”
秦樓答應着,忙提着行李進屋換衣裳,不過三兩分鐘又出來,剛打開門就見面前有人在等。
秦岩整個人都裹在肥大的孝衣下面,聽見門響,擡頭露出一雙哭腫的眼,見她出來,轉身便走,耍酷的說:“跟上來。”
秦樓便真的亦步亦趨跟上去。
男孩不過十五歲,個子卻高出她一頭,他腿長走得快,一開始秦樓沒跟上,他又停下來等,再擡腳,步子慢了很多。
一進西院的門,就見院裏三姑六婆都在,左一句誇她變漂亮了,右一句說她有氣質,秦樓沒什麽表情的應付着,卻也寒暄了老大一會兒,才拿到專屬于她的帶着藍布纓的孝衣。
這是歡城喪事的習俗,孫子輩的孝衣外着布纓,裏孫縫藍布纓,重孫和外孫縫紅布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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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得知奶奶死訊到剛才,秦樓的情緒一直都平穩如常,八十多歲的老人了,睡着覺咽氣的,沒有半點痛苦,秦宏偉說,這也算喜喪了。
可能正因如此,她沒眼淚。
直到她手忙腳亂的把帶着藍布纓的孝衣套在身上時,她才感到胸口有一股遲來的悶重的氣,出不來咽不下。
接着便是送盤纏,繁瑣的舊習俗了,關鍵在于子媳最後要到土地廟轉三圈。
事情就發生在這個當口,到土地廟時忽然唢吶不響了,過了幾分鐘才又吹打起來。
“怎麽,前邊還有人家辦事啊?”有人問。
旁邊的堂姐扯了另一個堂姐的袖子,問:“你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吧?”
對方搖頭,問:“怎麽了?”
“村尾的徐大爺上個月死了兒子,生了四個閨女才生出這一個小兒子,說沒就沒了,你說他心裏得是什麽味兒啊,當時整個人都癱了,這不,才一個月就沒了。說起來也真是可憐……”
堂姐的話沒講完,隊伍又起身接着走了。
浩浩蕩蕩的白,凄凄厲厲的聲。
唢吶一出,不是大喜,就是大悲。
秦樓匿在隊伍之中,跟着衆人一起悲嚎,大家都低着頭,沒有靈魂的跟着隊伍走。
送完盤纏開席,席後搭臺開唱,秦樓減肥,只簡單吃了點東西,十點多人快散盡的時候,才去洗澡。
屋外頭說話聲起起伏伏,是叔叔大爺幾家人圍一起商量明天出棺的事兒,她擦了頭發,換上吊帶睡裙,要出門的時候在鏡子裏看到了鎖骨下方的紋身,于是又找了件外套披上,撩開房間的布簾時,看見秦岩正趴在床上玩游戲。
秦樓路過他的時候,秦岩沒擡臉,卻用語言攔住了她:“這麽晚了去哪啊?”
秦樓聞言也沒轉臉,拉開門的時候回了句:“你太吵。”
兩個人住的是隔間,用種地時蓋大棚的塑料薄膜隔開的,外面扯了好大一塊大紅人造棉,隔了地界,隔不了聲,男孩子打起游戲來髒話連篇,燥的她耳膜疼。
“我靠?”誰知他卻一下子站起來,幅度大到把枕頭都推倒了,“又他媽的輸了,真沒面子!”
男生歪着腦袋,氣的差點要砸手機。
被秦樓一個眼神制止:“作死?”
秦岩一口氣憋着發不出,氣的抱頭:“我他媽哪想得到一個老師游戲還能打這麽好!”
秦樓聞言頓了下:“誰?”
“之前和我老師打賭呢,輸了,要抄一本書的單詞。”秦岩哭喪着臉。
秦樓點了點頭,若有所思,說:“你老師挺會管教人。”
“唉?不僅如此,長得也不賴,要不要……”秦岩拖長了音,挑眉笑看她。
秦樓不給面子,哼笑一聲,就關上門朝外邊走,路過側屋窗臺的時候,從上邊順走一只打火機。
鄉村樹不高,但密,草長蟲飛。
秦樓從家裏出來,往屋後的小池塘走,初秋茂密的葦子遮住了她,她找了個幹淨的地兒蹲下,手指快速在手機上點了幾下,解開鎖,找到微信上置頂的那個人。
上一條聊天記錄還是她發“我到了”,上上條是一通對方挂斷的語音通話。
秦樓沒什麽表情,從兜裏找出一根皺皺巴巴的玉溪煙,拿打火機點燃,夾在手指上,又用夾煙的那只手,按下微信對話框右邊的小加號,撥通語音電話。
沒想到才響了一聲對方就接通了。
秦樓先是“喂”了一聲,發現自己聲音啞了,又清了清嗓子,問:“怎麽接的這麽快?”
電話那頭很靜,秦樓說完這句話之後,是很長一段時間沉默,她拿開電話檢查了下網絡,又皺着眉“喂”了兩聲。
陳岸這才講話:“聽見了。”
極不耐煩,甕聲甕氣,像夢中被擾,也像起床氣犯。
“你這是睡着了?”秦樓問完,看了眼腕表,才11點剛過,這話倒是明知故問了,于是屏息聽他怎麽答。
果然,他哼笑一聲:“在楚館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低沉,尾音卻上揚,如果猜的不錯,或許答話的時候他随意耙了把頭發,或漫不經心的扯了扯衣領。
“小心別讓那些女的灌你……”
楚館嘛,銷金窩一個,少不了軟玉溫香,按理說她當然該撒個嬌賣個乖。
“你倒是替我想的挺美。”陳岸冷哼了一聲,“我正氣呢,公司有個藝人跟素人談戀愛,被狗仔拍到了,剛剛經紀人過來找我,說是幾張破照片開價三十萬買斷,老子真想大耳刮子扇他的狗臉。”
“給了嗎?”
“給他?”陳岸嗤笑,“老子有三十萬不如去做慈善!”
“那就不給。”秦樓着實沒什麽感情。
“年紀輕輕事業沒起步呢,就他媽管不住自己的吊,粉絲愛情都想要,以為自己算老幾?”陳岸還在生氣,“要我說,等新聞捅出去,給他個教訓,也賺一波熱度,等這陣子過去了,再推幾首作品出來,該吸粉還是得吸。”
有蚊子嗡嗡的飛在身邊,秦樓忍不住拿手左右扇了幾下,聽陳岸在那邊滔滔不絕,她就在這邊看似在意的回應着,總歸是他的工作,她從來都是聽的多,但不問太多。
陳岸說完了這個話題,又問她:“你那邊怎麽樣了?”
“明天就出殡了。我爸身體不大好,喪事辦完,我等他動完手術再回。”她說,“我之前跟你請過假的啊。”
奶奶去世的突然,她這次難得回來,要把心裏的事一并辦了。
“嗯,忘不了。”他低低應了一聲,頓了兩秒又問,“還要錢嗎?”
有風呼哧哧吹過來,把指間的煙星吹的乍亮,就像天上的星星,老人常說人死後會變成星,她不信,可還是忍不住擡頭看,安市可沒有星空。
她神色淡淡的,語氣卻像是笑深了,順着他的話說:“要呀,你給我就要呗。”
“你倒是精明,昨天晚上不是才給你轉了兩萬?”她話音未落,陳岸懶懶譏笑起來。
秦樓聽不懂的樣子:“哦,是麽,是我忘了。”
電話那頭靜了。
她擡頭看天,夜空上飛機尾燈閃了三下。
然後聽陳岸笑了:“诶,看來兩萬給少了。”他笑得誠懇,講的話又帶着彎兒,“昨晚上怎麽浪的不記得了?”
他講話的時候,有蚊子一直在秦樓耳邊嗡叫,她拿手揮走,手上的煙灰掉到裙子上,她起身抖了抖裙擺,又把煙踩滅。
可能是因此才耽誤了一小會沒回話,然後微信就振動了一聲,她退出電話頁面去看,銀行卡綁定的公衆號顯示到賬五萬元。
“你還說呢,昨天做的太猛了,我今天腿根還疼。”
她木着臉,語氣帶笑,後半句話放低聲音,用說悄悄話的語氣低語。
“姐?”
還沒來得及去聽對方的反應,忽然有人在背後叫了一聲,秦樓忍不住吓了一激靈。
“找你半天了,大晚上的,你在這喂蚊子啊?不吓得慌?”秦岩踏月光而來。
她雞皮疙瘩頓時起了一身。
“回頭打給你。”她很少慌神,挂電話之前,沒忘記向對方說再見。
“你聽我講電話了?”秦樓開門見山。
秦岩撇嘴:“聽了又怎麽樣?”
秦樓聞言面無表情看了他一眼。
秦岩正鼻孔朝天的擺着譜,自以為高明的拿餘光偷瞥她,秦樓挑了挑眉越過他,說:“走吧。”
“你這什麽表情啊?”秦岩不樂意了,轉身大步走到她前面,“你是不是處對象了?”
見對方不應,秦岩威脅:“咱媽還不知道吧。”
秦樓懶得搭理。
“靠!我原本還想和我于哥招呼你呢!”秦岩摸着腦袋。
秦樓聞言停下來,淡淡掃了他一眼,沒說話,徑直回家了。
秋日一到,更深露重。
秦樓晚上沒發覺,第二天六點多就起床,後知後覺感受到了清晨的潮濕。
這天是出殡日,中午在馬路擺設,媳婦們在棺椁後面哭,兒子們跪在靈臺前,朝來吊唁跪拜的人磕頭行禮。
秦宏偉腿不大好,好幾次跪下之後,拄着木棍都站不太起來,他身心都不安,秦樓看在眼裏,不自覺鼻酸。
好在這是最後一項繁瑣隆重的環節,随後便是入土為安。
男人們去新墳了,女眷們撕了孝衣,回家撤了草席,事算辦完了。
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男人們從墳上回來,吃了最後一頓席,各回各家。
秦宏偉坐屋裏捏腿喝茶,吳小燕從儲糧食那屋,拿了塊包在一起的布出來,解開上面纏着的許多布條,攤開布,裏面還有個紅色的塑料袋,解開紅塑料帶後又是一層布,然後才露出整沓百元的鈔票。
吳小燕說着一口純正鄉音:“咱娘死,你弟兄四個均攤我沒意見,但後面你腿做手術,就真拿不出錢來了,事辦完了,你想法快去弄錢。”
秦宏偉悶悶的,神色凝重,相處幾十年,或許是知道在辯論上說不過吳小燕,于是幹脆不說。他喝了口茶,又朝着茶碗吐了兩口茶葉,拿起茶幾上的錢就往外走。
吳小燕沖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喊:“算完賬就回了哦,你兒晚上還得上自習。”
“我去送吧。”
秦樓一直坐在屋門口的板凳上鼓搗手機。
來歡城之前她買了部二手的安卓機,她此前用了多年的蘋果,安卓系統對她來說很陌生。
她這個人長相随母親,性格随父親,一向不怎麽會說話。成年之後,更是把平生所有的語言天賦都用在對付陳岸上了,哪怕見慣了父母為些雞零狗碎的事兒龃龉,她也不曉得怎麽插話。
她進屋收拾,吳小燕跟着她到屋裏去,到門口又站住腳:“現在去有點早。”
秦樓換着鞋沒擡頭,笑說:“沒事。正好我領他去買點輔導資料什麽的,他明年中考,學習得抓緊點。”想了想又補充,“還有,我爸手術費你不用愁,我這邊攢了點,夠用的。”
說完這句話,身邊半天沒動靜,秦樓以為吳小燕早走了,誰知一擡頭,見女人原地站着,扭扭捏捏的笑了:“小樓,你長大了。”
秦樓系鞋帶的手抖了一下,随後又低下頭繼續綁蝴蝶結:“我都25了。”
“你還知道自己25了啊,也不回家,你說你成天在外面幹嘛啊,也不找對象,要我說真不如回家考個編考個公的,考上了麻雀變鳳凰,還好找對象,你娟娟姐不就是……”
吳小燕靜不過三秒,一提起這事就恢複本性,絮絮叨叨沒完,秦樓忙喊停:“你去叫下秦岩吧,我一會兒塗個口紅就收拾好了。”
吳小燕知道她油鹽不進,又嘟囔兩句,才不甘心的出去了。
晚上秦樓騎着電動車送秦岩去上晚自習,平時秦岩也騎車上下學,只因前不久車子被偷了,加上家裏辦白事,就沒來得及去買新的。
秦樓先帶着秦岩去電動車行轉悠了一圈,挑了車子後,又帶他去書城。
剛走到詩歌區的時候,有電話進來,她掏出來一看,是曾聞。
她讓秦岩先挑着,自己走到一邊去接電話。
“怎麽接的這麽慢?”開口就是冷徹心扉。
秦樓眼皮一跳。
曾聞是誰啊,陳岸最信任的助手,二十四小時的追随者,包青天都沒他鐵面無私。秦樓一早就看清了,得罪陳岸也是好的,至少還能肉償,至于他,得供着敬着,還不能谄媚。
“剛剛有事,沒聽見。”秦樓極有耐心的解釋,又笑,“怎麽了?陳岸有什麽吩咐。”
“你倒是聰明。”他不鹹不淡誇了她一句,語氣淡到恨不得連音标都是平的。
秦樓忍不住白眼,因為這顯然是不需要動用智力去思考的事。
“陳總要出趟國,那塊百達翡麗好像落你那了,你放哪了,他要戴。”曾聞逐字逐句說清來意。
秦樓有點懵,卻沒遲疑答了句:“我衣帽間進門靠左第三個抽屜,有個暗藍色盒子,如果裏面沒有你再打給我。”
除此之外,沒有多問。
曾聞也不多廢話,板板正正說了句再見,等她先挂斷。
秦樓挂了電話,再偏頭,只見詩歌區一堆女生,秦岩早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她站在原地東張西望了片刻,終于在飲品區看到秦岩的身影。
他背對着她的方向,正在和一個男人說話,他這兩年長胖也長高了些,加上視線錯位,把對方擋了個嚴嚴實實。
秦樓收起手機往那邊走,然後好像是叫到號了,秦岩去拿奶茶,一錯身,露出了男人的臉。
然後秦樓就像着了魔一樣,被定在原地。
“哇,你看那個男的好帥!”旁邊有女孩子小聲的驚呼。
秦樓回了回神,又遠遠看了那男人一眼,他穿一身黑,這顏色把他的優勢都襯出來了,她很少見到,有人把黑色也穿的這麽君子,這麽溫潤如玉。
也怪不得女孩子們花癡,想想自己年輕的時候也不過是個見色起意的人。
接着他也去取杯了,旁邊的女孩就拉着另一個女孩的手說:“咱們去買奶茶吧。”
秦樓搖搖頭不再看,轉過身,又走到剛才的角落裏,眼底一片清亮。
像暴雪後初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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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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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這本是我的第二本書,
一個主題是:如果你愛的人不得已或無意之間傷害了你,你會原諒TA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