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丢失的紙鳶
“嗷汪——!”
緊跟着江雨落撲襲而來的惡犬如噴湧黑潮,密密麻麻地截擋住半空的月光,席卷着烈烈鬼火箭雨般砸向江雨落二人。
“滾。”
鐘夜低喝一聲,風起四方,籠罩在林間的犬影被銳利的風刃切割成破碎的殘影,犬吠鬼魅聲聲沸騰,在凄厲的鬼叫聲傳入江雨落的耳朵前,那群陣仗浩大的惡犬已悉數被風聲殘卷幹淨。
眨眼間萬籁俱寂,仿佛前一秒還追着江雨落兇神惡煞嗷嗚亂叫的厲鬼都只是幻象。
除魔鎮祟誅惡鬼,萬穢難敵鐘馗怒。
被風卷起的枯葉落回塵土,江雨落才從震撼之中回過神來,鐘夜和他曾經見過的那些亂魄鬼魂絕非可比同類……他暗暗得出結論:鐘夜,是一條合格的大腿。
“你還要抱多久?”
鐘夜的語氣之中幾乎帶上了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江雨落眨眨眼,非常自然地從他懷裏退了出來。
“老板懷裏暖和,讓人忍不住就湊過去了。”
江雨落沒臉沒皮,鐘夜懶得和他糾纏,只是沉着聲拍平胸前的褶皺。
這并不是江雨落第一次在他懷裏拱火。
鐘夜微微垂着眸,抗拒卻又無可奈何地陷入了只有他知道的,有關江雨落的回憶。
江判喝醉之後沒有酒品是地府裏公認的常識,往日裏他喝多了酒自會有身邊的同黨好友送他回家,再不濟也有數不清的想要巴結他的小喽啰,眼巴巴地等在酒樓外,盼着能在江判醉酒時搭上一把手,說上一句話,從而提高幾分自己在江判心裏的價值。
但那天江雨落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許是他鬧脾氣喝退了身邊的人,許是他自個兒胡亂跑丢了路,莫名其妙的他就跑進了鐘夜平日裏工作所在的殿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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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他們二人從來不合,幾乎可以說是各自帶有一黨分立而對,只身跑入鐘馗殿對江雨落而言無異于羊入虎口,不被套上麻袋打個幾十棒子都對不起他怼出去的那些話。
好在江雨落一直愛走狗屎運,那天第一個就撞上了鐘夜。
準确來說不是他撞上了鐘夜,是他自己偷摸爬到了鐘夜房裏。
再然後,燈火搖曳,江雨落呼出的熱氣裏帶着旖旎潮濕的醉意,他跨坐在鐘夜的桌案上,打翻了他滿桌的墨寶,将他剛剛批完的逮捕令揉得七零八落,惹得鐘夜差點兒對他動手。
不是差點兒,鐘夜已經擡起手來,眼看那一掌就要打在江雨落的肩上把他掀翻出去,江雨落突然伸手抓住了他,在他手心畫起了小字。
邊畫還邊擡眼,鹿眼裏盛着吹雪濺玉的水波,像是拽着鐘夜沉入了一壇溫醞的酒,囊着聲音要和他拉鈎:
“鐘夜,你救救我……”
無論是那時還是現在,鐘夜聽到他這句話都只想冷笑,他江雨落是什麽人,萬人之上的百判之首,掌生死律令,號陰差萬裏,張張口,喜歡的小倌便能一躍成為官場上呼風喚雨的大人物,勾勾手,罪無可赦的厲鬼便能逃過魂飛魄散,披着虛假的乖順重新投入輪回。良鬼懼怕他,厲鬼勾結他,閻王溺愛他,判官奉承他,鐘夜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他江雨落有什麽資格,說出“救我”這兩個字,有什麽資格,紅着眼向他尋求幫助。
但那都只是前半夜的事。
後半夜雲海吞沒星月,鐘馗殿落了鎖吹了燈,但他們二人卻屏住了氣息留在了院落中。
一開始是江雨落非要拉着鐘夜玩躲貓貓,不玩就要掉眼淚,鐘夜無奈,只能依着他按照他說的做。後來藏着藏着,江判就摟住了鐘夜的脖子,小貓一樣非說藏在他懷裏才不會被人找到,他使勁往鐘夜身上蹭,肩胛骨撞到胸口便能感受到蓬勃的韌勁。再往後,鐘夜是怒意中夾雜着無奈,被江雨落唇齒間軟糯的酒氣和他柔軟潮濕的頭發勾去了理智,鬼迷心竅一般按住了江雨落的腰。
他記得江雨落似乎是愣了一瞬,細密的睫毛撲閃着掃過他的鼻梁,含着醉意的薄唇貼着他的面頰嗡動,是一句夾雜着鼻音的嬉笑。
不同于往日的挑釁或是嗤笑,江雨落枕在他肩頭笑得開心又純粹,用平日裏抓鬼斷罪長了薄繭的手覆在了鐘夜的手背上。
冥府江判,殺伐果決,紙鳶伴身,曾有一只困擾地府百餘年的惡怪妖獸為禍黃泉,江判只身一人前往鎮壓,連肩上的霞織披肩都沒掉,白鳶就将那巨獸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而那夜這傳聞中從不離肩的羽織早已被褪到腰際,柔軟無骨的鳶蝶撲閃着翅膀落在鐘夜指尖,像是帶着濕意的吻。
白天江雨落還挑着眉說他們鐘馗黨派是欠糟踐的野路子,是沒出路的完蛋玩意,晚上卻在無人知曉的漆黑之中軟着嗓子索求親吻,像是一場沒來由的野火,沒有戀心亦沒有羁絆,只是本能地抵着另一個人和自己一起墜落。
但鐘夜終究是鐘夜,他比江判更加深不可測,更加堅若磐石,在江雨落暈暈乎乎要将手探入他的衣擺之時,一掌照着後頸脖拍暈了他。
那晚終是什麽都沒有留下,江判府中的鬼吏第二天一早只見到自家主子披着披肩揉着脖子坐在床上獨自發呆,說自己少了一只紙鳶。
“您那有成千上萬只紙做的鳥,少一只少兩只怎麽看得出來,您是喝醉了。”
小吏端來一碗醒酒湯,又送上洗幹淨的官服,江雨落揉了揉眉心,腦海裏一片混沌,沒再提過此事。
但他知道自己就是少了一只。
他只是不知道,那只在夜晚的褶皺裏貼着鐘夜的手指代替他吻他的紙鳶被鐘夜掐去了靈力收了起來。
“鐘夜?鐘夜!”
“鐘老板?”
“鐘馗,鐘大人,老鐘頭?”
人類江雨落一掌照着鐘夜後頸脖拍了上去,不偏不倚,像是在報複。
“做什麽?”
鐘夜無奈地看着面前樂得像個傻子一樣的江雨落,後來孟婆發現了他藏起來的那只紙鳶,也問過他為何不一把鬼火燒成灰燼。
他說留下這只江雨落常用的紙鳶,無論是将來要陷害他,還是研究他的術法回路,都有用處。
“我看你發呆叫叫你,這下,我相信你是鐘馗——啊啾——了!”
江雨落猛地打了個噴嚏,抱着手縮了縮身子,鐘夜才看到他大概是逃命逃得十分狼狽,只穿了一件薄絨長袖,腳上還套着拖鞋,露出的一大截腳踝被凍得發青。
“你早該相信,”
鐘夜将外套脫下扔給江雨落,“好好穿着,凍感冒了自己負責,我不會給你批病假的。”
“你這人怎麽不經誇?”
江雨落吐了吐舌頭,還想趁機拍拍鐘夜馬屁,無奈這神經病像木頭一樣無孔不入。
“怎麽找到我的?”
鐘夜不動聲色地踩平剛剛鼬獸土遁留下的土坑,再擡頭時發覺江雨落已經将他的外套披在了肩上,一如他作為江判時老是披着一件墨色的羽氅。
“靠我家狗的好鼻子,厲害吧?喂,你提我領子幹嘛?”
“把衣服好好穿,袖子套起來。”
鐘夜早看不慣他吊兒郎當穿衣服的樣子,非常嚴厲地監督江雨落穿好外套,江雨落乖乖穿上大自己一套的大衣,麻木地把扣子從頭一直整齊地扣到腳。
“你怎麽像我爹一樣。”
“我不介意你喊我一聲爹。”
“我爹大腦健全,要做夢也是夢自己當玉皇大帝,不會執念于一個小小的鐘馗,顯得很沒有見識。”
鐘夜早早學會自動無視江雨落的屁話,只要假裝聽不見,就不會有憤怒産生。他自然而然地撈起蒜瓣兒送江雨落回家,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着,高達悄悄地飄在江雨落身旁,小心翼翼地觀察着鐘夜。
“剛剛追你的那群鬣狗只是冥界之中最低等的魔物,這只是個開始,但凡來的是再高階一些的東西,你恐怕就沒命跑來找我了。”
“你不覺得是你來了之後,我身邊才多了這麽多詭異的邪祟嗎?”
江雨落跟在鐘夜身後,沒好氣地嘟囔道,“以前我遇到的就都是些可可愛愛的小貓小狗小高達。”
那是以前你跌落人間的消息沒被放出去,鐘夜腹诽,面上還是盡量耐心地給現在這個失去記憶像個白癡一樣的江雨落做解釋:
“最近冥府變天,人手不足,大量厲鬼亂魄趁機偷渡回了人界,你平時如果留心觀察,就會發現街上多了許多游魂。”
“哦,所以這其實也算你的失職?你不是鐘馗嗎,不去抓鬼跑虹圖當老總很爽嗎?”
“我自有我的任務和安排。”
鐘夜嘆了口氣,“等會兒我在你家裏也下一道結界符咒,有妖物侵犯時我自會知曉。”
“您真是鐘馗現世,活佛濟公,兼濟天下,凜然大義。”
江雨落頓了頓,好奇道,“這個畫符的魔術你能教教我嗎?也好幫你分憂,不然老讓你救我我還挺不好意思的。”
“你不是堅定的唯物主義信仰者麽,”
鐘夜淡淡道,“唯物主義者學什麽法術?”
“所以我管它叫‘魔術’,我要學的好的話還能上春晚,到時候撈一大筆錢我肯定報答你。”
“不行。”
“……臭沒意思,那我能再問一個問題嗎?”
“問。”
“你為什麽不開車?”
“我還沒學會。”
“……啊?”
江雨落愣了一下,“你該不會要說,冥界不興開車,所以你不會吧?”
“事實就是這樣,冥界還沒有引進汽車技術。”
鐘夜頓了頓,又補充道,“我昨天剛剛過了科目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