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一次懲罰
不想滞留在路口阻礙交通,鐘夜将老人家帶去了江雨落的醫務室,還貼心地給他倒了杯溫水暖身子。
老爺子穿着灰藍色的棉襖,腿上套着不太合身的紅棉褲,應該是撿的兒女穿剩下的褲子,冬月嚴寒,北風刺骨,他卻光着脖子,走起路來佝偻顫巍,能看出腿腳上有問題。
突然被兩個衣冠楚楚的男子帶進屋裏,還熱水暖氣的伺候着,老人顯得有些拘謹,但嘴裏一直不停念叨着老伴兒的名字。
“不用害怕。”
鐘夜難得放緩聲音,按理說他和江雨落站在一起,一個冷銳深邃如同月下冷河,一個俊秀清麗如同春月軟柳,怎麽看都是江雨落更加接地氣近人情,更加适合來溫聲和鬼魂交流,然而他此刻卻抱着手冷臉站在一旁,并不打算多說話。
“你們是、是閻王派來收人的鈎子?是黑白雙煞?”
老人擡起堆皺的眼皮,惶惑不安地在江雨落和鐘夜身上打量,他隐約知道自己被車撞了,再清醒的時候發覺自己的身體已經被醫院擡走,路上的行人都看不見他。
“不是那種醜東西。”
江雨落小聲插了句嘴,被鐘夜不冷不熱地看了一眼後悻悻地閉了麥。
“你說的‘老伴’是什麽意思?你想見她?”
一聽到“老伴”,老人先是笑彎了眼,意識到自己已故,溫昏的笑意轉眼間漸漸變成了渾濁的眼淚,
“我老伴兒還在家等我……我早上和她吵架,就出了門,我其實是想給她買糖窩窩回去吃,她愛吃的……”
“我走的時候砰門砰得好重,你說她會不會還在生我的氣?會不會以為我離家出走了,還在到處找我?”
“要早知道我一出門就回不去了……我也不是真的想和她吵架。”
老人越說情緒越激動,嗓子已經緊得咔不出聲音,帶着哭腔悲涼嗚咽,
“結婚的時候說好了我送她走的,說好了不留她一個人的,我、我、我至少要和她道個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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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讓你再最後見一次你的老伴,你會心甘情願和我離開嗎?”
鐘夜覺得自己或許是在人間呆久了,聽到鬼魂的哭訴時竟也隐隐會感到遺憾,而江雨落從始至終都只是一言不發地站在旁邊。
他們做鬼官的最怕于心不忍,動了憐憫真情,這是黑煞和老閻王教給他的第一個道理。
“真、真的啊?”
老爺子說話潑了音,豆大的眼淚把衣領沾得濕濘一片,他顫抖着握上了鐘夜的手,“就讓我見一眼,就讓我再和她說說話……哪怕一句話也好!”
見鐘夜似乎下定決心要管這閑事,江雨落終于看不下去,他和遇到由加利時不同,那時的他只是單純的“人”,做事說話都遵從本心,不需要被鬼神規矩束縛。
“這也能算遺願?”
他把鐘夜拉到一旁的屏風後,
“是個人死的時候都會對親人心有不舍……當然我除外,我死那叫回老家。如果想見親人也被你稱作未了的心願要去管束,這世上還有誰會畏懼死亡?”
“他與常人不同,癡念已經顯露頭角,如果強行帶去陰間,恐怕會成為孕育厲鬼冤魂的萌芽。”
鐘夜不以為然,和江雨落再次有了分歧,“鬼神有靈,這是鬼官的本分。”
“我看是你們當保安的太閑了,”
江雨落冷嗤一聲,鐘馗這類官職重在武,地府裏的武官常被江雨落戲稱為保安。
“照你這個良心大發的做法,引路人和判官早晚忙死。”
“你若不願,可以不管。”
鐘夜對江雨落的反應并不覺意外,在江判上位前,地府雖然引魂超度效率慢,但對于鬼魂的冤屈遺願都會悉心傾聽,因此那幾年陰間太平,很少有新生的厲鬼,但江雨落剛入職就大刀闊斧地開始改革,仗着老閻王放權給他,提出了許多可以用糊塗來形容的政策,比如抓魂這一塊。
他對于老爺子這種彌留人間的鬼魂往往就一個字:“抓”,不用聽其心意,也不用管其死因,只要死了就立刻上手擡回陰間,恨不得封上鬼魂的嘴直接下判,雖然引路人和判官們因此不用天天加班,但因為心願未了而含冤不散堕入往生淵的鬼魂也越來越多,這也是江雨落和許多邪怪妖魔結仇、被同事們稱為奸臣的原因。
原本鐘夜這句話說得不重,但不知怎麽就觸了江雨落的逆鱗,這話就像在控訴他江判不近人情不幹人事,嘲諷他冷漠自私活該孤寂——雖然江雨落早就習慣,也并不在乎別人這麽說他,甚至他心甘情願被人這麽形容,但這話從鐘夜口中說出時,他那顆自以為已經堅若磐石的心還是刺痛了一下。
“鐘夜,我看你是犯病了,把你這良純溫厚的樣子給我收一收,看得我眼睛疼。是,你是可以逞一時之快當次英雄,但你知不知道你開的這個頭會給整個收魂體系帶來多大的影響?還是說你覺得站在我旁邊顯得我豬狗不如的樣子讓你覺得很愉快?”
江雨落憋了好幾天的別扭一口氣全部被他吐了出來,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在埋怨什麽,但鐘夜的那句話好像真的傷了他的心,再一次無意又無情地拆穿了他營造出的祥和假象,血淋淋地逼他承認,自己不過是應該爛在血泥裏的腐爛根莖,和鐘夜那種應該活在簇擁和明光中的人隔着千山萬海。
“我沒有這個意思,你冷靜冷靜。”
“不需要的,鐘夜,你還是不夠了解我,”
江雨落挑釁地挑了挑眉,露出鐘夜無比熟悉的,要找他打架的神情,“我讨厭極了你們這群鬼官自恃清高,假裝偉大的樣子。你記得判官考試那天嗎?”
鐘夜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挑起這個話題,判官考試,頂替功名,寒窗苦讀和遠大的抱負付之東流,有關這件事的一切都可以成為他們倆打架的緣由。
“江雨落,我們現在不該說這些。”
“我偏要說,”
江雨落微微擡起下巴,眼裏明明盛着星河般的微光,卻又隔着一層茫茫的霧氣,他總是這樣,用無辜的表情做出過分的事情,
“我怕這些天我不在位和你對着幹,你就忘了我本來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已經一個人打碎牙齒扮做壞人扮了許多年,從他穿上首判的官服踏入閻王殿的那天開始,坍塌的不僅是鐘夜對他的信任,還有他自己,對着未來的一份美好幻想。
“我祝你金榜題名的聲音好聽嗎,你知道嗎,從那時開始我就知道這個位置不屬于你,現在我确認了,還好你手裏沒有這份大權,你根本不适合陰曹地府。”
你這樣心裏有光的人不該沉入那片深不見底的污泥,江雨落輕輕咬着唇,這幾天鐘夜對他太好了,好得他差點就要忘記自己背負着什麽樣的肮髒,差點就要忘記鐘繼陽和他的約定。
“江雨落……!”
鐘夜用力按住他的肩膀,這就是江雨落,總是能夠适時地撩撥起他的憐愛,又能精準地惹他生氣難過,毫不費力地将他的情緒起落全部拿捏在掌心。
鐘夜以為這是江雨落的過人之處,卻沒想過只是因為自己太把他放在心上。
“你若一心想幫那老爺子,可以,我攔不住你,”
江雨落知道自己已經激怒了他,繼續挑釁道,“幫他完成心願之後,你就抱着你那高潔的善心滾回地府裏去吧,我這裏不歡迎你。”
“我不會走的,”
鐘夜上手,順勢捏住江雨落的下颌,怕他又臨時逃避,“你和我說的話我不會再相信了,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直到你願意和我說真話。”
“你非要逼我罵你不知好歹嗎?”
江雨落想要掙脫開鐘夜,奈何力氣懸殊太大,他其實有很多肮髒又無恥的話語可以挑戰鐘夜的底線,但鐘夜這雙帶着人間溫度的手觸碰到他的時候,他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你一直把我放在你的對立面,”
鐘夜用額頭抵着他的前額,“你有沒有想過,我可以和你站在一邊?”
“不可能的、”
江雨落态度堅決,眼裏甚至泛着寒光,但那一秒微不可尋的慌張和猶豫還是被鐘夜看在了眼裏。
“從這件事開始我們試着和解,怎麽樣?”
鐘夜溫緩誘哄,他知道江雨落一定藏着某種不可言說的秘密,想要讓江雨落願意相信他,只能一步一步慢慢的來。
“我……”
江雨落避無可避,只能被迫直視着鐘夜的眼睛,那雙被墨洗過的瞳眸裏藏着星月湖海,泛着粼粼波光,真摯可靠,卻又讓他無處遁形。
“嗯?”
鐘夜溫柔緊逼,眼看着江雨落就要服軟的時候,他似乎突然被什麽威脅警告,咬着牙重重在鐘夜肩膀上推了一把:
“我不該給你能夠相信我的餘地的,”
江雨落低聲道,同時垂下眸去,讓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緒,“這是一個機會,你該明白,我們倆從頭到腳沒有一處能夠和解。”
他突然擡起手釋放出一直悄悄蓄積的法力,鐘夜反應極快,可依舊慢了江雨落一拍,鋒利的薄紙如鳶隼般刺破屏風飛向沙發上坐着的老人——江雨落想要直接将這縷魂魄拉入地府。
“滋——!”
利物摩擦的刺耳聲如同一聲悲鳴,如果不是江雨落法力不夠,鐘夜絕不可能攔下這一擊,老人受到了驚吓,僵硬地看着落在面前的紙鳶,大氣不敢喘。
“你看,我們只能做對。”
江雨落眼神晦暗地盯着被鐘夜擊落在地上的那張薄紙,像是在隐喻他早已無光的歸途。
“你這次做的過了。”
鐘夜始終沒有松開江雨落,但語氣中已經可以聽出他在生氣。
這樣強行拉魂入陰間會對魂魄或多或少造成損傷,除了面對無賴的厲鬼邪靈,一般鬼官不會這麽做。
“是,所以呢?你想拿我怎麽樣呢?”
江雨落冷笑一聲,擡起下巴看着鐘夜。
他想,就讓鐘夜幹脆利落地打他一頓,讓他們回到之前水火不容的狀态,好把他心底那丁點新生的火苗可徹底掐滅。
“罰你。”
鐘夜淺淡回答,同時捧起江雨落的面龐,重重地吻上了他還帶着挑釁笑意的薄唇。
孟舟憐教過他,“親吻”對于被結婚詛咒所束縛的人類而言無異于是一種懲罰。
“??”
江雨落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鐘夜吻得有些重,啄了啄他的唇後并未松開,而是捏着他的下颚逼他微微啓唇。
“唔、”
從未被親吻過的江雨落頓覺失去了力氣,雙目眩暈,他面對鐘夜毫無還手之力,只能被迫承接他帶着幾分怒氣的侵犯,唇齒交依,嘴角被洇濕發軟,一向反應很快的江雨落此時大腦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甚至搞不清楚鐘夜怎麽會在這個場合突然吻他。
“知道錯了嗎?”
鐘夜在他快要喘不過氣前松開了他,江雨落已經被親得發軟發顫,逞強冷淡的眼裏蓋上了一層濕漉漉的水汽,冷傲的臉上沾滿了不甘和驚慌的神色,連帶着還有幾分情欲帶來的不安。
鐘夜見他面色難看,甚至難受得上氣不接下氣,耳朵發脹發紅,在心裏确認了孟舟憐教給他的這一知識:親吻,是懲罰江雨落的好方法。
“我、我沒錯、你瘋……唔!”
鐘夜再次覆了上來,屏風那邊還坐着老爺子,江雨落不敢發出聲音,也不想示弱,只能徒勞地抵着他的肩膀。
這次鐘夜沒有吻他太久,只是警告性地又舔了舔他的唇,又問了一遍,
“認錯嗎?”
“我……”
江雨落還準備嘴硬,但眼看鐘夜似乎打算一直親到他服軟,只得能屈能伸,臨時改口,“知道錯了。”
鐘夜點了點頭,對江雨落的認錯态度很滿意,剛剛松開他準備再和他商量的時候,江雨落像一尾魚一樣飛快地蹿出了他的桎梏,可以用落荒而逃來形容。
“笨蛋鐘夜,等死吧你!”
江雨落邊逃邊放狠話,這、這可惡的鐘夜,肯定是孟舟憐那個狗東西在背後給他支招!江雨落恨恨地想着,頭也不回地一路從公司跑出去好幾百米,生怕鐘夜追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