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經年心動
“你不用去追那個小夥子嗎?”
老人家反應慢,耳朵和眼睛都不大好,并不知道剛剛在屏風後面發生過什麽,只看見其中一個長相漂亮的小夥子旋風一樣紅着臉沖了出去。
“他現在應該不想見到我。”
鐘夜無奈了嘆了口氣,朝老人伸出手,“我先帶你回家。但你要記住,你作為已逝之人和生者說話不能超過三句,我喊停時你必須跟我走,否則會減損生者陽壽。”
“好、好好,我、我只是不想不辭而別,和我的老伴兒說一聲對不起就好。”
老人點頭如搗蒜,餘溫散盡的粗糙手掌搭上了鐘夜的手掌,他頓了頓,喃喃道,“鬼官兒的手居然是這樣暖的。”
鐘夜未語,照着老人家的回憶帶他回到了生前住所,是老城區有些年歲的學校家屬院,泥灰的牆上爬滿墨綠的爬山虎,葉子上積了一層慘淡的霜。
家屬院裏住的大都是年紀大退休了的初中教師,鐘夜施了法,活人看不見他們倆。他扶着老人穿行在擁擠但充滿煙火氣的院子裏,迎面緩緩走來推着輪椅的一對老夫妻,坐在輪椅上的老爺子身上插滿管子,別扭地歪着脖子,只有一雙眼珠能受自己控制地動彈。
“老趙啊!”
已故的老人習慣性地停住腳打招呼,腦子裏還念叨着生前的事,“馬上要過年了,我家多晾了幾節香腸,你記得來拿……”
他話音未落,那對夫妻已經緩緩與他擦肩而過,溫暖的寒暄對他們而言只是過耳的細風,沒人發覺前幾日失蹤的老人已經又回到了這裏。
“我都忘了,我已經走了。”
老人苦笑了一聲,眼裏的落寞難以掩飾,他生前是初中的歷史老師,死後依舊帶着幾分讀書人的涵養。
鐘夜見怪不怪,剛剛經過的那對兒夫妻身上已然泛着淡淡的死氣,是陽壽将盡的反應。
“那是老趙夫婦,我和老趙從小學起就同班了,後來一直在一起讀書工作,他也是個命苦的,有個兒子十二歲的時候跑進攪拌車裏玩,司機一個不注意,活活給絞死了,前幾年他又被查出來肝癌,屋漏偏逢連夜雨,接着就中風癱瘓,之前他還常說羨慕我身體硬朗,誰知竟是我先走。”
老人嘆了口氣,只能靠和鐘夜講述他生前留下的種種痕跡來減輕隔世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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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這是我上個月剛栽的臘梅,指望過年的時候能開花折去送給我老伴兒……她喜歡花,也漂亮,花兒才稱得上她,就是嘴毒了點。你說我為什麽就沒忍住要回她兩句呢,我明知道她不是真的賭氣。”
“還有這,這堆着的紙盒都是我老伴兒幫別人網購寄來的快遞盒,咱們這院子裏一群老骨頭,就我老伴兒新潮,學會使那個淘寶了,我們要買啥啊都指望她。”
老人說起自己的伴侶時滿臉紅光,晦暗的眼裏再度亮起了光,鐘夜一直沉聲聽着,偶爾會“嗯”一聲表示回應,他們穿過曲折的小道,終于到了老人住的單元樓,只見樓外停着一輛警車,樓內進進出出有不少人。
看來是警察已經核實了老人屍體的身份,找到了家裏。
“他就喜歡出去亂跑!你說淩晨五點他為什麽要出去啊?!”
老奶奶有些尖銳的嗓音透過樓梯道裏镂空的窗戶傳出來,“這死老頭是不是純心不想要我好過?這、這路上的人都認識他、他從這條路上走了十幾年了,從來沒聽說過有危險……怎麽會就突然、突然……嗚……”
氣話漸漸凝結成嗚咽聲,老人的眼淚砸在水泥地上,擲地有聲,
“上星期他說他想要一條圍巾,我都在網上給他買了,昨天剛剛到,他還沒有圍上……警察同志,警察同志啊……冬天那麽冷,他被我罵走,穿得那麽少,你說、你說他走的時候該有多冷啊……”
站在鐘夜身邊的老人再也繃不住掩面痛哭,來家裏的幾個民警也都不忍心看下去,鐘夜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帶着他穿牆而入,走進了還留有他的氣息的小家。
老奶奶坐在沙發上泣不成聲,身旁坐了一個年輕的姑娘,長相儒雅溫和,不住輕輕拍着老奶奶的背,
“師母,您別哭壞了身子,老師不會怪你的,他知道您心腸好,他肯定沒生你的氣了。”
“是啊師母,您放心,以後我們照顧你,老師和您就像我們的父母,您就把我當女兒,我天天都來陪你。”
另一旁微胖的女孩也拉着老奶奶的手,不住地安慰她。
還有站在門口西裝革履的男人正在和警察商量老人的死因和後事,老爺子被撞死在人行橫道上,警察通過監控發現是行人綠燈時有輛豪車未減速闖紅燈撞到了老人,肇事車輛事後逃逸,現在警察正在追查嫌疑人。
“老師于我有恩,警察同志,你們一定要把犯人繩之以法,我的律所可以為你們提供任何需要的法律幫助。”
男人反複和警察交待,一定要追查到底,他們拒絕豪車車主的巨額賠償和私下協商,他們只要肇事者受到該有的懲罰。
老人和鐘夜說過,他們的孩子都在外地,和他們關系不好,過年也不一定回來一趟,他原本最放不下的就是被單獨留下的老伴兒,卻沒想到曾經聽他教誨的學生們紛紛找到了這裏,桃李滿天下,都願意幫他照顧老伴。
警察要起老人的身份證時,老奶奶擦了擦眼淚說要去卧室拿,鐘夜瞅準時機,告訴老人道,
“現在你可以進去找她,不要超過三句話。我在這裏等你。”
“我……還是算了吧。”
老人猶豫片刻,緩緩搖了搖頭,“她知道我沒有生她的氣就夠了,我怕一開口就舍不得走了,也怕再惹她哭。”
“你确定?”
鐘夜确認道。
“嗯,而且看到這麽多學生挂念着她,我也放心了。”
老人擦去眼淚,背對着屋內的一切不忍再看,“吵了一輩子,最後要是不吵,還有點不習慣。你還年輕吧,還有機會把誤會說清,不然到以後就只能像我們這樣……吵成瘾了,總會留下遺憾的。”
鐘夜知道他在說自己和江雨落,淡淡點了點頭,“謝謝。”
“我謝謝你們才對,能讓我了無牽挂的走。”
老人擠出一個昏黃蒼老的笑意,一步步緩緩地踏出了那個他活了幾十年的家。
鐘夜帶着他去找最近的引路人,同時給江雨落打了一個電話過去。
逃到城中公園蹲在噴泉池旁邊發呆的江雨落看了眼來電提醒,将手機打到靜音丢入了口袋。
許願池裏沉着許多承載了大小願望的硬幣,反射一片粼粼金光,将停在池中央雕塑上歇息的白鴿映照成淺金色,有的鴿子振翅而上,落了根羽毛飄飄蕩蕩砸在了江雨落的手裏。
“笨蛋鐘夜。”
江雨落盯着手裏的羽毛悶悶抱怨道。
他喜歡鐘夜。
從在墨海堂見到鐘夜的第一眼,這份歡喜就在他心裏栽下了種,并且以勢不可擋的勢頭肆意瘋長,等他發覺時早就蔓延成了一片茂盛的森林,每一次鐘夜朝着他露出笑意時,他心裏那片林木就會起風,喜歡化作綠意,漾得他心神不寧。
那時候的鐘夜還沒有現在這麽沉默冷淡,五官也沒有這麽深邃冷峻,渾身上下散發着一種清冷的好看。
江雨落發揮閻王幹兒子該有的特權,在墨海堂裏想辦法和鐘夜坐在了一起,那時他還什麽都不知道,滿心滿眼想的只有和鐘夜呆在一起。
考完試的那天他們整個墨海堂的同窗們一起出去慶祝,所有人都被灌得爛醉,他趁機黏在鐘夜旁邊,那時他還和大家一樣蓄着長發,年輕的江雨落将頭發一股腦掐成一把,笑意盈盈地看着鐘夜:
“等我們進地府入職就要帶官冠束發,我一直覺得你束發特別好看,到時候你能不能教教我,我想和你束一樣的頭發。”
那時江雨落設想的未來裏,鐘夜會不負衆望奪魁成為首判,而他就靠着關系找個小官混日子,能在鐘夜手下做事最好。
“好啊,”
半醉的鐘夜揉了一把江雨落柔軟的頭發,“只要你起得來床,每天早上來我府上我給你束都行。”
“那咱們一言為定……”
江雨落笑得眼裏盛光,差點就忍不住想要直接告訴鐘夜自己的歡欣,但他忍住了,他想在判官考試放榜的那天和鐘夜表明心意,那時候趁着喜事臨門,就算鐘夜并無此意,他也能借口說是開個玩笑。
只是事與願違。
他記得放榜的前一夜冥府下了一場薄雨,老閻王把他叫到了房裏,雨打在屋檐上落成腐爛的灰味,在他眼前鋪開了慘淡不堪的未來。
金榜上首判後跟着他江雨落的名字,那一天閻王府裏人聲鼎沸,處處都是前來附庸祝賀的吵鬧聲,江雨落卻一個人跑去了墨海堂。
考完試的墨海堂會迎來一個月的休憩,他在那裏一個人呆了一整天,雙目無神地削斷了前不久還被鐘夜撫摸過的頭發,從此他再也沒有束過發。
好在考完試那天他沒有和鐘夜表白。
那時的江雨落苦笑了一聲,恹恹地想着,不然自己真成了十惡不赦玩弄人心的罪人。
又有一枚硬幣被丢入了許願池,激起了半拉水花,圈圈漣漪映入江雨落的眼底,回憶被打斷,他微微擡眸,看到池子對面丢硬幣的小孩兒雙手合十許了個願望後滿眼希冀地跑開了。
水波又蕩成他眼裏的霧氣,将他帶回了他喝醉酒,跑到鐘夜懷裏躲貓貓的那一夜。
那是他唯一沒有抑制住自己而流露出了真情實感的一天,哪怕只是隐秘的一夜,代價對他而言卻是慘痛的。
鐘夜當時就問過他,怎麽哭了。
他并沒有回答,因為說出來也只會遭人嫌,而且也沒人會信——他不想頂替鐘夜,這個首判他當得寝食難安,他快要熬不下去了。
那天白天他去過陳莫地獄,掌心裏還留着灼人的傷痕,他拖着滿身的疲憊回到府上,問黑煞他可不可以不參加晚上的宴會,毫無疑問,被黑煞打罵了一頓。
他江雨落看似風光無限,卻從來沒有逃出過黑煞的桎梏,當他終于不堪折磨想向鐘夜求救時,黑煞的面容就會浮現在他眼前,那張慘白的臉平淡而又殘忍地告訴他,你逃不掉的,你除了拉別人下水,什麽也做不到。
江雨落深深呼了口氣,一想到黑煞就本能地發起抖來,他只能看着水裏陽光燦爛的倒影一遍遍告訴自己,沒事的,這裏是人間,這裏沒有黑煞的爪牙。
“小江大人。”
一只手自後搭上了他的肩膀,江雨落猛地一怔,他沒有回頭,而是從倒影中看見了那個他最不想見到的人。
水底堆積的硬幣填滿倒影中人形的輪廓,只要有影子的地方,黑煞就能觸及。
“好久不見,想起我了嗎?”
黑煞咧嘴一笑,手上已經不容分說地使勁拎起江雨落,将這具脆弱的人類軀體推搡進了街邊昏暗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