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杏花玄月
“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
江雨落照着高達的額頭彈了一指頭,徑直将她彈回了天珠裏去,拿着枕頭出來的鐘夜看到這一幕,更加确信了江雨落在因為高達搶走了他最後一個芒果而生氣。
深夜月色更明,此前與黑煞的一番惡戰中方圓幾十裏的烏雲瘴氣都被吸收融成了狌獸,導致現在的夜空萬裏無雲,巨大的月暈像燈盞一般把房間照得透亮。
“怎麽還不睡?”
鐘夜端端正正地躺在床外側,聽到江雨落那邊一陣窸窣。
“睡不着。”
江雨落在枕頭底下摸眼罩,薄紗一樣的窗簾根本擋不住那麽亮的月光,他那不聽話的眼罩不知什麽時候掉到了床底,怎麽摸都摸不到。
“還是不安心?”
鐘夜突然側過身來,床鋪雖然寬敞,但他們倆都靠着中間躺着,鐘夜這一翻身,溫熱的鼻息便能鋪灑到江雨落睫毛上,氲蕩成陣陣癢意。
“你轉過來幹什麽?側着睡不硌得慌?”
江雨落身體微微僵硬,趁着夜色掩蓋慌張,用不屑的語氣揶揄鐘夜,“好不容易才攢半宿困意,你一出聲,又清醒了。”
“你要實在想入睡,我也可以照着你腦袋給你來一拳。”
鐘夜邊說還邊比劃,江雨落動了動喉結,果斷拒絕,“你這一拳下來我恐怕會陷入永眠……喂你來真的啊?!”
江雨落說到一半,只見鐘夜突然擡起胳膊,陰影瞬間填滿他的視線,正要驚呼出聲時,鐘夜的手掌輕輕蓋在了他的眼睛上。
“這樣是不是好點?”
鐘夜幫他把刺眼的月色遮得幹幹淨淨,另一只胳膊則不動聲色地沿着枕頭墊在了江雨落腦袋後面,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睡在自己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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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我這樣被你‘抱’着能安心嗎?我該感到害怕才對吧。”
江雨落的聲音裏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視覺被鐘夜蓋住,他現在能感受到的只有屬于鐘夜身上的淡淡的香味。
在墨海堂時他就能在湊近鐘夜時偶爾嗅到這股味道,像是香灰和檀木的混合,帶着塵世間信奉鐘馗之人的莊重,又有孟舟憐那一園子奇花異草常年沉澱出的清香,經過多年的滌積,這股味道變得更加清晰,甚至肆意闖入江雨落心底的那片林濤,又掀起一陣蔚然成茵。
“我又不會對你怎樣,”
鐘夜輕笑了一聲,“都幫你打走黑煞了,還不願意相信我?”
“我指的不是這種不安心。”
江雨落欲言又止,鐘夜那幾聲笑得他心猿意馬,砰砰亂跳,只能努力屏住呼吸,免得心跳聲音太快被鐘夜發現。
而且他本意也不是要安心睡覺,他可是有重要任務在身,不論如何今晚一定要抓住機會取到鐘夜的血液……
沒過幾分鐘,江雨落的呼吸變得異常平穩,陷入了打雷閃電都叫不醒的安眠。
他睡相不太好看,本能地往熱源上靠去,八爪魚一樣緊緊扒在鐘夜身上,倒是讓鐘夜變成了沒法安心入睡的那個。
“嘶……”
肩膀上的傷口被江雨落無意間碰到,鐘夜咬着唇吸了口氣,輕輕把江雨落從自己身上扒拉下去,沒想到沒過幾分鐘這牛皮糖就又貼了上來。
如此反複了幾遍,鐘夜已然被江雨落磨沒了脾氣,最後兩個人都四仰八叉地大躺在床上熟睡過去。
冬季的夜晚格外漫長,江判流落人間後惡鬼邪祟們又都蠢蠢欲動,在人間值班的引路人和鬼官們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被鐘夜重傷的黑煞倉皇逃至廖無人煙的一處荒山,影子式神拖着他避開了幾處鬼官巡邏,終于在黎明前難以維持形态,搖搖晃晃地化作了一縷烏煙。
黑無常此行來教訓江雨落并非老閻王授意,因此他想盡量避開被其他鬼官發現的麻煩,勘察好時機後,他費盡剛剛恢複幾許的法力打開了“霧”,沒想到入口還未張開到一人大小時忽然一陣陰風襲來,震碎了那片霧氣。
“什麽人?!”
黑煞警惕地擺出防備姿态,頓時覺得灑在身上的月光如重千鈞,有要将他碾入地底之勢,轟隆一聲,黑煞整個人都被月光壓垮,只得匍匐在地上,啃了滿嘴土泥。
“可讓我逮住你了。”
一雙墜着銀鈴的腳腕出現在眼前,黑煞氣惱地吐出一口血沫,他今天出門是沒看黃歷才這麽倒黴嗎,麻煩東西一個接着一個的來。
孟舟憐緩緩在黑煞面前蹲下,撐着臉像是在看熱鬧一樣欣賞他的慘狀,比月色更加該被稱為絕色的臉上雖不見殺意,卻足以讓人不寒而栗。
“你想做什麽?”
黑煞咬着牙耗盡力氣也無法掙脫壓制他的束縛,他的弑神是影子,已然讓人覺得無處不在,怪異多變,但很多人都不知道,孟舟憐的弑神才更為可怕。
那是天上的月亮,也是世間的月光,是真正看不見也摸不着的怪異之物。
“還用問嗎?”
孟舟憐嬉皮笑臉的,他那張臉不笑時是沐霜白月,笑起來則如同暖玉花宴,仿佛天生帶着魅惑的本領,勾得黑煞差點失去心神。
“什麽意思?”
“你在地府的權力太大,大得比江雨落還讨人嫌,所以我就想幹脆讓你再也回不去好了。”
“你瘋了?!就算老閻王不能拿你怎樣,我主人也不會放過你的!”
黑煞知道孟舟憐說一不二,不會和他開玩笑,慌張地嘶吼道,“別以為關上了‘橋’主人就找不到你,地府裏的一切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啊!!”
随着一聲慘叫,荒蕪的草甸上濺滿了污穢的血,孟舟憐嫌髒似的甩了甩手,
“我說怎麽總覺得被人盯着,原來那混蛋是通過你在監視我。”
面前的黑煞已經雙目滲血,眼眶空洞,被孟舟憐輕輕松松地廢掉了一雙眼睛。
“孟舟憐……!你們殺不掉我的!你今日敢傷我辱我,往後我定然要讓你血債血償!”
“指望你主子幫你報仇啊?”
孟舟憐戲谑一笑,并不把黑煞的威脅放在眼裏,“你覺得你主子如此大費周章是為了什麽?在他心裏,我和你這個所謂手下比起來誰更重要,你自己心裏沒數麽?”
“你別以為主人不忍心殺你就會讓你好過!到時候血洗地府,把你身邊的人全部都殺了,讓你生不如死才好!你那寶貝侄兒更是該千刀萬剮——”
“看來鐘夜還是太年輕心善,不僅饒你一命,還留了你這張吵鬧的碎嘴。”
孟舟憐一腳踩住黑煞的後腦勺,毫不留情地将他碾入塵土,“其他東西是死是活我懶得管,但你主子要是敢動鐘夜的心思,哪怕打上九重天我也不怕。”
“哈哈哈、好,好啊!好一個打上九重天!”
黑煞狂嘯三聲,突然手腳一蹬,在眨眼間又重新恢複生機,如同新生一般猝然突破千鈞月光的桎梏,掌間生風,準準地握住了孟舟憐的腳腕。
“你……!”
孟舟憐意識到不對勁,捏光成劍,果斷地朝黑煞腕上砍去,然而黑煞突得金剛不壞之身,只聽咣當一聲,抽不斷的月光也碎了滿地。
孟舟憐警覺地朝後撤去,黑煞如一副打不壞的骨架,通體散發乾象天靈之氣,那絕不是屬于陰曹地府的法力。
“舟憐啊,”
之間黑無常輕松站起身來,眼眸卻已不是早前那般渾濁的鬼目,而是一對兒泛着金光的仙神之目——他口中那位九重天上的主子附了他的身!
“你若是肯乖乖自己到九重天,也能省我不少力氣。”
如果江雨落在場,他一定能立刻想起此刻黑煞的聲音和那日竹林別苑之中脅迫着孟舟憐低喃溫軟情話的聲音一模一樣。
“忤逆天道穿行天地之間,泷天大人是嫌自己命長麽?”
孟舟憐冷哼一聲,好在這次泷天只是借了黑煞的身體,如果像之前一樣來的是他真尊,哪怕時間極短,孟舟憐也只能落得個任其擺布的下場。
“每見你一次我都要受十年天罰之苦,我雖以為值得,但看你似乎并不覺得心疼,難免有些許失望。”
泷天氣息穩重,與陰曹地府中的任何生靈都不同,他是世間的法則,是受萬物尊崇的神,他指人人長生,指鬼鬼絕滅,是沒有半點陰邪之氣的至純至尊,是與天地合德的陽剛正氣,渾身散發着與孟舟憐全然相反的氣質。
“你既不放過我,又憑什麽指望我對你心軟?”
孟舟憐不動聲色地朝後退去,看來黑煞的殺手锏便是獻舍于泷天,讓人無法将他徹底鏟除。
“害怕了?”
泷天眨眼間已經逼到孟舟憐面前,他語氣溫和,如同萬年古鐘,只有孟舟憐聽得出暗藏其中的狹隘心思。
“鐘繼陽的孩子你為什麽要那麽放在心上呢,舟憐?”
“泷天,你別忘了,鐘繼陽的死你我都脫不了關系,但凡你還存有半點人性,便不該對鐘夜心存殺意。”
“你是幽冥之神,我是九重天之主,端煉神性都來不及,又要何人性?”
泷天步步逼近,但礙于跨界的限制,他滞留人間的時間極其短暫,覆蓋軀體的金光已經肉眼可見地開始潰散。
“這麽多年了,你還是一點都沒有變。”
重重月光如同冰棱阻礙住泷天的步伐,屈居于黑煞的身體,泷天一時半會突破不了孟舟憐的法術。
“這就是我執意要造‘橋’,而你卻跨不過那座‘橋’的原因。”
孟舟憐雙目一凜,指間的溶溶月色如陰霆将兵,銀花飛舞,霎時間迸發出巨大的推力,将違逆天道闖入人間的泷天趕了出去。
一陣狂風過後,黑煞的身體在月光之中化作灰燼,孟舟憐微微喘着氣,凝眉看着天上的玄月。
人在橋在,他絕不會讓九重天的手伸入冥界,絕不會讓三界因為泷天的欲壑而變成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