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一陣雨剛過,眼看着有些透透的藍色露了面,卻又被随着風的密雲遮了個嚴實。薛一言愁眉苦臉對着盆裏洗好的衣服嘆氣,怎麽沒個紅日高升的天氣呢?

他懶了很多天,衣服攢了一盆又一盆,身上這件已經是最後能穿的了,可好不容易拖起懶惰的身子,天公又落起了滂沱的雨。

薛一言把木盆端回了屋子,上好門闩,自己盤腿坐在了支摘窗邊的桌子上,窗子一直支着,他這樣坐着,剛好可以看到外面長長的長滿青苔的路。

如果費筠這會兒來找他,肯定要滑上一跤,這幾日陰雨連綿,他自己都不知道在那兒滑倒多少回了。

天漸漸黑了,雨絲被風吹得一片一片向窗戶打來,薛一言的衣服也慢慢沾了水,他怕這件衣服髒了自己就真沒得穿了,只得從桌上下來,點了燈,縮到了被窩裏。

他沒關窗戶,聽着一片雨聲,沉沉睡了過去。

半夜迷迷糊糊聽到開門的響聲,薛一言捂着被子懶得動彈,他剛做了一個美夢,費筠來找他,給他把門外小路的青苔都鏟去了,他在上面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一言?”

薛一言聽見費筠在叫他,他一邊答應着一邊轉過身子向後走,費筠的臉像在霧裏一樣,但一直在叫他,“一言?”

“一言?醒醒,我是房冶。”

薛一言看見霧裏的臉變成了房冶,他站定在原地,随後便一股怒氣沖上心頭,他大喊了一聲,又轉身跑了。

房冶看薛一言滿頭大汗怎麽叫都叫不醒,只是口裏不住地叫着“費筠”,他沒辦法,只得把他扶起來抱着,說:“一言,我是費筠,我來看你了,別睡了。”

他心裏冷得像冰,口裏吐出的話語卻很溫暖。

他細細親吻着薛一言滾燙的額頭,慢慢地撫摸着他的臉頰,過了一會兒,薛一言終于睜開了眼睛,兩眼很是混沌,但他凝神看了一會,還是叫了聲,“房大哥。”

房冶心裏淌過暖流,“衣服濕了怎麽也不脫了睡?屋裏這麽冷,你都發燒了。”

“哦……我吃藥去。”薛一言直起身子下了床,自己去櫃子裏翻找了。

房冶把已經潮濕的被子和床單褥子都取了下來,外面已經不下雨了,月亮也散出了柔柔的光,他搭好被褥,又把那盆衣服也挂好,回到屋中時,薛一言正怔怔坐在桌子前面。

房冶走過去摸了摸他的額頭,坐在旁邊,道:“想什麽呢?”

薛一言道:“我想費筠。”

他臉上的表情很單純,和他出口的語氣一樣,平靜地沒有一點意思。

房冶看不出來什麽,但他卻知道自己的心頭喉口都是艱澀的,然而他什麽都沒有表露,只是柔聲道:“那我帶你去找他好嗎?”

薛一言聽了這話立時興奮起來,“蹭”地站了起來,胳膊都快舉過了頭頂,十足地高興模樣,他道:“那好,那我們快走快走!外面很滑,你來的時候有沒有把青苔鏟掉?我一直等費筠來的……”

房冶看他舉得高高的手,心裏一陣疼,他幫他把手拉下來,握着,道:“天太黑了,我明天帶你找他好嗎?我們把床鋪好,再睡一覺,明天打好精神去找費筠。”

“好!好!”

薛一言張着嘴巴笑,掙開房冶的手去櫃子裏拿被褥,房冶在後面幫他鋪好,兩人并排而睡。薛一言總想把手舉到頭頂去,房冶沒辦法只得緊握着他的手,待他呼吸勻稱,才輕輕地把他抱到了懷裏。

第二天天氣晴朗,薛一言笑得止不住,他一直想鏟那些青苔,但他滑倒了幾次就不敢了,這次有房冶在,他大了膽子,跟在房冶後面高興極了,房冶看他快樂,自己也喜不自禁,幫他收拾了屋子,兩人便一起上路了。

話說回來,房冶是十分不喜費筠此人的,費筠家世深厚,自己也身處高位,向外一直以親善聞名,尤其是他拿出了本家的一座大宅用做私學,并自己出錢請來國子監的老師教孩子們讀書,着實拉攏了一大片人心。

除此之外,費筠還收養了許多孤兒,這其中甚至有許多孩子并不是健全的人,而薛一言曾經也是其中之一。

費筠本人清廉正直,只有三年前将一位男子娶進家門受人诟病。因為這男子是他收養的孤兒中人,所以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許多人都不再将自己孩子送來讀書,但費筠為人依舊,敬他者依然不少。

在費筠娶進周濛之後,薛一言便被他送到了山清水秀的一個山村,他把這裏稱作桃源,茫茫塵世中忽然而現的桃花源。

三年之中,薛一言被困在桃源中寸步難行,他出了門就能看見桃花樹,看見橫亘的麥田和縱橫其中的阡陌小路,但他再往前走便是整年覆蓋着青苔的石路,別人能走進來,薛一言卻走不出去。

最開始的一年半,房冶到處都找不到薛一言,後來得知他在這樣一個地方,他以為所謂桃源,正是使人怡然而樂之地,不曾想等他來到這裏,看到的卻是被囚在囹圄之地的薛一言。

他要帶走薛一言,可費筠阻止了他,兩人博弈來回,最終他勝了,鏟去青苔,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緩緩地牽着薛一言離開了這裏。

路上,薛一言一個勁兒問房冶還有多久才能見到費筠,房冶厭惡費筠,簡直厭惡到了極致。

他肯定要帶薛一言見一面費筠,否則薛一言不能舍去牽挂。

城中寒露濕重,到處飄搖着蕭瑟的氣息,薛一言踩着濕漉漉的黃葉,口中哼着歌謠。

到了費府門口,薛一言收起了手舞足蹈的樣子,規規矩矩背手站着,他知道費筠最喜歡他乖乖的模樣。

來開門的是周濛,後面跟着朱啓紅。

薛一言對着兩人喊了聲,“費筠!”然後越過房冶,對朱啓紅道:“啓紅,你讓讓,我去找費筠。”

朱啓紅哼了一聲,側過身子讓薛一言和房冶過去了。

“他怎麽還是那樣傻。”朱啓紅看着兩人的背影,對周濛道。

周濛近日身體微恙,臉色青白,看見薛一言之後更是連嘴唇都失了顏色。他是知道他們要來的,可是依然無法調理好自己的心緒。自他與費筠成親之後,曾經與他情同手足的薛一言就好似再也不認識他一樣,每每見面都視他如無物。

時間久了,周濛也開始反感薛一言,他什麽事都沒有做錯,卻要無故承受薛一言的冷漠,還要小心他對費筠的挑動,怎麽可能會像以前一樣?

費府一如既往,薛一言低頭數着步子,哪裏該左拐,哪裏該右轉,他記得清清楚楚,房冶跟在後面怕他摔着,還一直叮咛,可是薛一言默默念着“費筠”,什麽都聽不見。

費筠等在廳堂的門口,他也一點沒變,眉目,鼻子,嘴唇,負手而立,看見薛一言來了,叫了他一聲,薛一言便眉開眼笑撲了過來。

費筠按着他肩膀,沒讓他聳到自己懷裏,“一言回來了,好些年沒見你了,還好嗎?”

薛一言說:“好好,我想你啊費筠,我想你。”

此時周濛和朱啓紅也已經過來了,費筠沒有注意聽薛一言的話,他只看見周濛蒼然的臉色。

他放開了薛一言,走到了周濛面前,額頭貼了一下他的額頭,“沒發燒……臉色怎麽這麽差,中午吃過藥了嗎,是不是沒聽話?啓紅,把他帶回房間去,不敢再吹風了,說了不讓你出來就不聽……”

薛一言在後面看着,嘴巴抿得很緊。

待周濛和朱啓紅走後,費筠站在原地一直看到看不到,才又轉過身來,溫柔地笑了笑,“一言,進去坐啊。”

薛一言說:“費筠,你偏心,你愛啓紅不愛我。”

費筠走在他前面,道:“你們我都喜歡。”

房冶跟在最後,不忍提醒薛一言,費筠最愛的根本不是他也不是朱啓紅,不是那些孤兒那些孩子,而是周濛一個人。

可他不能說,薛一言已經抹去了周濛的存在,他不能逼迫薛一言重新看見他。

三人坐在堂中,如果不是費筠的阻止,薛一言恨不得和費筠擠到一個椅子中,這會兒兩手放在膝上規規矩矩地端坐着,也只是因為費筠一句,“聽話,以前我教過你怎麽坐的。”

費筠并不想在薛一言這裏浪費精神,周濛還生着病,他得照顧,于是他便道:“一言,什麽時候和房兄一起走呢?”

房冶哼了一聲,道:“你又想如何?”

費筠沒說話,看向了薛一言。

薛一言很乖,想了想,回答道:“費筠讓我什麽時候走,我就什麽時候走,但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費筠搖搖頭,“你還記得周濛嗎?”

薛一言想都沒想,張口接道:“我知道你偏愛啓紅,你總把好吃的給他。”

“不是的,”費筠看着他認真的臉,心裏也生出一絲絲痛意,“你不記得周濛嗎?那他的的師父呢?他看過你的病,要你忌口,那些好吃的你都不能吃。”

“哦……”薛一言低下頭,“可你總給啓紅吃。”

他只記得朱啓紅,他真的誰都不願意記得了。

房冶在一邊向窗外看去,零落的泥土,未被雨打碎的綠葉,向前延伸不遠,還有挺着腰肢的花骨朵,可房冶心中想,如果他現在手中有一把劍,一定要殺了費筠,用血肉去澆灌這些紅綠。

“啓紅在我這裏很好,你在桃源好嗎?”

薛一言不高興了,“不好,我要和啓紅換,我在這裏,讓他去青苔裏。”

費筠聽到這話,心裏也疼着,嘴上卻如刀子,“今晚住在費府,明天就讓房兄帶你去更好的地方。”

房冶站起身,對低着頭的薛一言道:“一言,你想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

薛一言也站了起來,兩手背在身後,“好……房大哥,我們倆去西苑看一看吧。”

“一言真懂事。”費筠見薛一言終于不再纏着他,心裏也有了一絲舒暢,“我讓楊叔帶你們去吧。”

“不用了,”房冶很幹脆地拒絕,“我們認路。”

薛一言已經走出了幾步,他回頭叫了聲房冶,“快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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