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笑
“不,”周濛微微低下了頭,“他該被治好。”
一會兒薛一言端着一盤洗得水靈靈的杏子過來了,還沒到廳堂就聽見他清亮的喊聲,“啓紅,我給你買了杏子!”
他把頭伸進廳堂看了看,沒見朱啓紅,他也沒有理房冶和周濛,又一路喊着走遠了。
“我實在不明白他和啓紅有什麽好争的,好像費筠不是我的而是朱啓紅的。”
房冶站起來向外走,“他傻,以後再也不會回來打擾你們任何一個人了。”
薛一言捧着小碟子還蹦着跳着喊朱啓紅,最後在小花園的撫秋亭找到了他。朱啓紅拿着笛子,剛剛吹完一曲《平沙落雁》,他把笛子在石凳邊上敲了敲,“喊我做什麽?”
薛一言跑過來,把手裏的盤子湊到朱啓紅面前,“給你吃杏子。”
“就為這把我當魂叫啊,你不嫌煩我還嫌。”
話雖這麽說,朱啓紅還是随手拈了一顆杏子放進了嘴裏。
薛一言見他吃下去一個,自己也拿了一顆吃了。
朱啓紅吐出杏核,吸了吸舌頭,“你哪兒買的這杏,怎麽有一股苦味?”
“是有些苦,不會壞了吧,可是長得這麽好看。”
“你以為什麽東西光看外表就行嗎?”朱啓紅又拿了一顆杏,掰開看了看,好好的,他取了核,把果肉吃了,又道:“怎麽這個味?明明看起來好好的。”
薛一言一直盯着他的動作,眼睛都不眨,他也學朱啓紅掰開一個,看了看,取了核,吃了果肉,然後吐吐舌頭,“真苦。”
恰好這時房冶和費筠周濛都找了過來,薛一言一偏頭看見他們三個,向他們招了招手,然後轉過來對朱啓紅道:“啓紅,不能浪費了,我們倆一人一個,他們仨一人一個,剛好吃完。”
朱啓紅其實并不想吃了,但薛一言已經又吃下去一個,還滿眼裏都是期待,他道了句,“真是再也不想吃你的東西。”
然後,他吃了第三顆杏子。
薛一言摸摸自己的肚子,聽見費筠道:“一言真乖,還給我們留了。”
薛一言搖搖頭,把那三顆杏子扔到了地下,大家都很驚詫,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就見他挨個過去把杏子都踩爛了。
一邊踩還一邊喊:“你們不能吃。”
話音剛落,就聽一聲悶響,朱啓紅從石凳上摔了下來,口裏吐出來的血瞬間就染紅了衣襟,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還握着笛子。
旁邊幾人被這一幕吓傻了,費筠喊了一聲,“叫大夫來!”他已經被驚吓到忘記了周濛就是一個大夫。
朱啓紅兩眼幾乎要瞪出來,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把手中笛子向薛一言扔了過去,卻并沒有打到薛一言。
“薛一言……薛一言……你害……”他斷斷續續說着,口鼻裏湧出來的血讓他沒法繼續說下去,周濛已經拉過他的手腕在診脈,費筠抱着他,手足無措。
周濛看了看他的眼睛,然後不可置信地看向薛一言,道:“他中毒了……”
薛一言的腳底下也已經軟了,他能感覺到心口那裏好像爛了一樣在向外冒血,但他尚且能夠站住,他不知道為什麽他們倆都吃了三顆杏子,朱啓紅卻比他先倒下。
他也想要趕快倒下來,但還沒有來得及,費筠就站起來甩了他一巴掌,“薛一言!你居然如此歹毒,連啓紅都害了,下一個是要害死周濛嗎!”
一旁的房冶,根本不能相信薛一言會毒害朱啓紅,他完全地震驚,已經忘了去保護薛一言。
薛一言終于支撐不住,兩腿一軟跪在了地上,但朱啓紅已經翻着眼睛一個勁兒吐血,四肢痙攣,快要不行了。
費筠抱起朱啓紅,周濛跟在身後,三人就這樣匆匆離去。
薛一言也快不行了,只是他胸中郁結的那口血卻怎麽也吐不出來,他呼吸困難,思緒卻還清晰,他覺得或許是他吃杏子吃得太少。
他伸手去夠已經被踩爛的杏子,泥土和黏糊糊的果肉混雜在一起,他想把那東西塞進嘴巴,卻被房冶一把打開了。
“一言,你幹什麽?這不能吃了!”
房冶依然為薛一言害了朱啓紅的事實而震驚,他還沒有發現薛一言的異狀,他還想着怎麽可能呢?那個最天真不過的薛一言怎麽會做這樣的事?
直到薛一言沒了聲響,房冶才慌張地把趴着的他翻過來,才看見他的耳朵和口鼻都流出了血。
房冶幾乎要瘋了,他抱起薛一言就往外跑,懷裏薛一言的身體也開始痙攣,他喊了好幾聲周濛,可沒有人答應他,還是在清掃院子的一個婆婆跑過來對他說:“大官人剛剛帶着周公子朱公子都出去了,我看這小公子也快不行了,您跟老身走吧,我帶您去找郎中!”
他們在一位姓張的老大夫那兒安置了下來,那三天內,薛一言吃什麽吐什麽,連水都喝不進去,幾次都吐血到渾身痙攣像要死了一樣,房冶就陪在他身邊,他什麽都不願意想,為什麽他要這樣做,為什麽他要害朱啓紅,他不願意想了,他只希望薛一言能活着。
房冶日夜守着,那個婆婆告訴他費大官人正在滿城找薛一言,因為朱啓紅死了,血沒有止住,周濛沒把他救回來,他的屍體還沒有入殓,費筠貼了全城通告,找到薛一言,賞千兩黃金。
“老身沒敢告訴費大官人,他以為這位小公子逃了,房公子,您看怎麽辦哪!”
房冶握着薛一言的手,他一動不動,讓他感到害怕,哪怕像以前一樣總把手舉起來也好啊,可他不醒來,嘴唇枯萎着,毫無生氣。
“房公子……老身也知道一些事情,這位小公子可憐,可現在還是要先安頓好他才行啊……”
房冶終于擡起頭,通紅的眼睛讓他看起來很疲憊,他道:“我會安排的,多謝婆婆了。”
老婆婆拉起沉睡的薛一言的另一只手,不覺落下了眼淚,“這傻孩子……可憐哪……可憐……”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房冶安排的人剛到,準備帶走薛一言,就見他忽然微微張開了嘴巴,房冶趕忙湊過去,叫了他一聲,“一言?”
薛一言經歷了三天的沉睡,終于醒了過來。
房冶依照本來的安排,連夜将薛一言帶到了鄰城的鄉下,然後将他托付給了自己在這裏的一家遠親,便又趕回了費府。
費筠和周濛一起見了他。
朱啓紅的死對周濛來說打擊太大了,他們是一起長大的夥伴,周濛還是一個大夫,卻沒能把最好的朋友救回來。朱啓紅咽氣之後,周濛的病情也加重了,如今的模樣憔悴不堪,不靠費筠扶着,自己幾乎不能走路。
費筠扶着周濛坐下,對房冶道:“我知道你不會把薛一言交出來,但是,天涯海角,找不到他我誓不罷休!”
房冶也很憔悴,他道:“我知道一命還一命,也知道你費筠剛正不阿,但有些事情,你知道了以後再做決定。”
“你想說什麽?”周濛開了口,語氣裏是濃濃的倦意,“那時你告訴費筠要小心啓紅,到底有什麽事情瞞着我們?”
房冶道:“朱啓紅對費筠的仰慕不亞于一言,他處心積慮想要留在費筠身邊,你知道最大的障礙是誰嗎?”
周濛仿佛不敢相信,他閉了閉眼睛,又睜開,“你是說我?”
“以前的事已經沒必要再說,但現在,你每天的藥都是朱啓紅負責,你懂醫術,可以查一查你的藥裏都多了些什麽,少了些什麽。”
費筠已經是一臉的不可置信,而周濛捂着心口,臉上無一絲血色,但他卻還理智,問道:“你怎麽知道?知道了又為何不明說?”
“幾年前我就發現他對費筠心思不純,那時他并沒有做什麽,這次回來我注意過他的手腳,但我只在這裏停留一天,有什麽可說的,說了又會有誰信?我本來寫好了信,等一走就會有人送來,到時候你們自會查明,只是沒想到……”
“哼,”費筠明顯不相信,“你不就是想為薛一言殺了啓紅找一個借口,他已經死了,你還要這樣诋毀。”
“不是的。”周濛突然道,“我早都發現他的不平常,只是我相信他……”
房冶看兩人如此狀态,知道自己該說的已經說完了,道了聲告辭就要走,周濛卻勉強站了起來,問道:“一言還好嗎?”
房冶看着虛弱地似要倒下的周濛,道:“他很好,以後不要再來打擾他了。”
回到了鄉下,又開始下雨,不大不小卻綿綿不絕,薛一言像那時在桃源一樣,在窗口搬了一張凳子,坐了上去伸着脖子向外看着。
雨絲吹進來,打濕了他的臉頰,主人家來勸了他好幾次,他都不願意回去,沒辦法,只得在一旁抱着自家三歲大的小孩陪他絮絮叨叨說一些話。
薛一言問:“他叫什麽名字?”
“你說我家阿福嗎?他小名叫阿福,官名叫趙永寧,是個好名字吧!”
主人家說起自家兒子就一臉得意,摸摸小孩兒的臉,道:“公子叫什麽名兒呢?”
薛一言想了想,道:“我小名也叫阿福。”
主人家一臉驚喜,“是嗎!公子儀表堂堂,我家阿福以後像你一樣就好了,是吧阿福!”
不好,薛一言心裏道,他們說我傻,又說傻人有傻福,才叫我阿福,那都是多久之前了,遇見費筠之後,我就再也不叫阿福了。
遠遠地看見房冶回來了,薛一言從凳子上下來就要往外跑,但他身體尚未痊愈,猛得一站起來就雙腿一軟倒在了地上,可把主人家吓了一跳。
主人家連自家阿福都顧不上了,把薛一言扶起來,一邊幫他拍身上的土一邊道:“公子你可小心點兒,這病還沒好呢……”
房冶走進來,小阿福正好在門口,他蹲下身把他抱了起來,蹭蹭他的臉,說:“阿福都長這麽大了啊,昨晚回來大哥沒見你呢。”
他走進來,看見已經端坐在凳子上的薛一言,他氣色好了很多,睜着一雙大眼睛,眨都不眨。
房冶不由自主就笑了起來,他又蹲下來,把阿福遞給主人家,兩只手則拉住了薛一言的手,“一言,我回來了。”
薛一言摸摸他的眼睛,那裏面都是血絲,他道:“你眼睛好紅。”
房冶笑着說:“沒事。”
薛一言看着他,問道:“房大哥,啓紅是不是死了?”
房冶本不想再提起這個問題,但這不可能,他道:“是,啓紅……死了。”
“哦,”薛一言看起來對這件事顯得很淡泊,他說:“我本來想看看,我們兩個都倒下來,費筠會先救哪一個,可他都吐血了我還沒倒,然後費筠還打了我,我就知道,費筠是不喜歡我的。”
房冶不忍心再聽下去,卻也不知該如何打斷,只能握着他的手,緊緊握着。
“我想着,我們都吃了三顆杏子,要麽都會死,要麽都不會死,他幹了很多壞事,我知道。我還想過,我要狠心一點,也把周濛叫過來,但周濛是個好人,我就沒有叫他。”
房冶心裏很疼,他問道:“為什麽你也要吃杏子?”
“我是傻子,啓紅是壞人,我們都該死。”
房冶擡起頭來,看到薛一言眼睛裏的淚水欲落未落,但他聲音平靜,神态自若,看起來,真像一個傻子。
但是,這又如何?
房冶跪了下來,抱住了薛一言,“壞事都已經過去了,以後都是好事。”
薛一言的眼淚滴下來,他抹了抹,又吸了吸鼻子,然後抱住了房冶。
很多年以前,薛一言聽別人說,“傻子只會笑。”
他悶了很久,想着我再也不笑了。
但那時候看見費筠,卻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
如今費筠變成了過去的壞事,而房冶變成了以後的好事。
他懂得了流淚,卻也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