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樹下棋局
駱小浮被蘇墨一路牽着走了好久,待她終于從不知名的走神中徊緩過來時,他們已經身處一個四下無人的僻靜之地。
駱小浮心下一驚,脫口而出:“這是哪?”
蘇墨此時已放開了她的手,顧自向前走着,只留給她一個背影,道:“這是天極苑,你不是想四處轉轉嗎?這裏這麽大,你愛怎麽轉都行。”
說話間,蘇墨已漸行漸遠,駱小浮急急地朝他喊:“哎,蘇墨,你去哪?”
蘇墨擺擺手,連頭也沒回:“你別跟着我,自己玩吧。”
說罷,他已拐了個彎,消失在駱小浮的視野中。
被抛下的駱小浮呆立在原地半晌,想起方才在飲風閣時,蘇墨臉上那突來的和煦笑容,不由心底慨嘆——這人當真是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啊!這麽一想,她便又覺得不用跟蘇墨獨處真是一件令人慶幸的事情,于是轉頭便抛卻了被放鴿子的不愉快,一蹦一跳地向探險之路進發。
此時正值夏末,當頭烈日如火輪般豔紅,駱小浮在驕陽下走了不一會兒,便滿頭是汗,她瞧着蒸氣騰騰的地面,頓時更是熱得難受。
她四下張望了一番後,發現不遠處有棵高大的五葉槐,立時決定到樹蔭下乘乘涼。
待走近,駱小浮才發現,大槐樹下有人。
竟是一個少年,他坐在樹下的石凳上,手邊有一壺涼茶,他右手握着紫砂茶杯,左手捏了顆黑子,面前是一盤棋局,他正獨自對弈着。
駱小浮的接近,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微微側頭看向她,那目光沉靜內斂,讀不出一絲情緒。
駱小浮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幽深的雙眸,仿佛無底深淵,讓人顫栗又迷醉,恐懼又好奇,好不矛盾。她頓時怔在原地,邁不出步子,也說不出話來,只微張着嘴,呆呆地望着他。
那少年穿了一襲藏青長衫,墨黑的長發垂于身後,炎炎日光透過樹葉間隙灑下,斑駁地打在他身上,他卻不閃不躲,眉宇間無喜亦無怒,即便是看見呆立在面前的駱小浮,也不過是目光的稍作停留,接着便收回視線,專注于眼前的棋局。
他的視若無睹沒有讓駱小浮不快,相反,她竟為自己無意間打擾了他而感到不好意思,這對一向缺乏自知之明的駱小浮來說,也算得是反常了。
但既然已經打擾了,那便打擾到底吧,反正這麽熱的天氣,也只有這樹蔭下還算是個人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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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想着,駱小浮發揮自來熟的本質特長,往少年對面的石凳一坐,自報名號道:“我叫駱小浮,從黎荒島來,你呢?”
少年眼皮都不擡,一瞬不瞬地盯着棋盤,絲毫不為所動。
駱小浮順着他的目光看向棋盤,發現棋局已走到了一個黑子白子都難以再有所作為,幾乎成了一局死棋的地步,她心下不禁有些發涼,這人能自己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真是夠詭異的。
默默考量了一會兒,駱小浮指着棋盤邊角上一個位置,說:“這裏若落一顆黑子,雖然會犧牲掉一大片,但卻能救活整個棋局。”說罷,她手指一轉,挪到另一個位置,“若落在這裏,這局棋就徹底死掉,相當于是投降。”再一轉,又換了個位置,“若落這裏,對雙方來說都不痛不癢,情勢不變,大家繼續僵持不下,大眼瞪小眼甚是愉快……”
說到這裏,少年終于擡起眼瞧了瞧對面的駱小浮,只見她一臉愛莫能助地看着自己,攤攤手聳聳肩道:“一看便知道,你一定在這三者中糾結了很久,卻一直難以決定走哪一步,畢竟黑子白子都是你,不論哪方贏都是你贏,不論哪方輸也都是你輸。所以我說,這對弈不難,難的是跟自己對弈。”
駱小浮頭頭是道地說完這一番,卻默默把最心底的話——自己跟自己下棋,簡直是跟自己過不去——咽下肚去。
少年幽靜如潭的眸子盯着駱小浮看了好半天,終于開口說:“換做是你,你會如何抉擇?”
少年的聲音跟他的眼神一樣冰涼得不帶一絲溫度,聽得駱小浮直打哆嗦,但他好容易肯搭理自己了,她顫抖之餘又頗覺開心:“怎麽抉擇?三者擇一的話,當然是認輸了。”
她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少年卻聽得微微蹙了眉。
與蘇墨蹙眉時那種帶點怒意和不耐的感覺不同,少年蹙起眉,卻還是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聽得高興了還是聽得不快了。
駱小浮處人待事向來憑直覺,既不處心積慮,也不故作無知,直覺告訴她,少年蹙起的眉,起碼有五分的情緒是對她所說的話不認同。
她倒也不是非要他認同自己,只是這少年深得她心,因此她希望她也能讓他對自己有一點點的欣賞,所以她解釋道:“不論你選擇犧牲一片子救活整局棋,還是繼續僵持不下,最後的結局都無非要麽是一勝一負,要麽是打成平手,無論如何都無法雙贏。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再費一番心思做一件殊途同歸的事?還不如簡單點,直接了結算了。”
駱小浮從小就性子急躁好動,練武也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沒個堅持的毅力,為了克服她這些毛病,仇肆和姬代天便時常抓着她做一些十分需要耐心的事情,要麽練字抄詩,要麽撫琴對弈,她雖然覺得備受煎熬,但時間一久,也就習慣了。漸漸地,還在下棋方面有了自己的風格,而她的風格就是——速戰速決。
一炷香可以解決的戰局,她絕不拖到一個時辰,一顆子可以分出的勝負,她絕不多落第二顆。輸贏對她來說并不重要,畢竟棋局如此之多,倘若每一局要都非贏不可,豈不累的慌?
只是她卻忽略了對弈中最大的樂趣莫過于逆轉,看似注定要輸的一方卻反敗為勝,這種出乎意料的結局,其實往往最有意思。
然而這獨自對弈的少年,卻實在難以搞懂他到底在追求什麽樣的結果,不過反正,肯定不是駱小浮所說的這種結果。
所以駱小浮一番自認為頗有深度的說法,最終沒有換得少年的認可或是欣賞。
他只是緩緩舒展開眉頭,然後又将目光投向棋盤,再次沉思起來。
駱小浮不清楚他到底想要如何,更不清楚以自己平日的急性子怎麽會耐得住在這裏跟他一堆廢話,她只是在他靜默的情緒之中,不由自主地也沉澱下來,就連方才還因着炎熱天氣而浮動非常的心,也平靜了下來。
這少年的周身好似有一種清冷靜谧的氣息,能讓人摒棄浮躁,從喧嚣嘈雜或是焦躁不安的情緒之中安靜下來。
許久過去,他仍不見有所動作,駱小浮終是有些不耐,放低聲音問道:“你……到底在猶豫什麽?這盤棋的結局已經這麽明顯了,三者擇一,就這麽難麽?”
言畢,駱小浮等待着他作出一個決斷,卻見他将手中捏了許久的黑子,緩緩放回了棋笥之中。
駱小浮一訝,指着棋笥張嘴就問:“你怎麽不下了?”
少年垂着眼,悠悠抿了口茶,道:“心不靜,不如不下。”
“啊?什麽心不靜?”駱小浮百思不解,這人剛才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不心靜了?而且,他明明就一副心若止水的樣子,又怎麽會不靜呢?
少年卻沒搭理她,徒自站起身,走出了樹蔭去。
如炎流般熱辣的日光中,那抹藏青色卻仿佛罩了清冷月華似的,與這火樣的夏末格格不入。
駱小浮看着那背影愣怔了半晌,突然緩過神來,跳起來便追了上去。少年看似走得淡然從容,其實腳程很快,直到她一把扯住那少年的衣袖時,她已有些氣喘籲籲了:“喂,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少年停下腳步,微微側過頭,幽冷的目光淡淡地睨着她,眼底似乎藏着半分不可察覺的不耐。這種細節駱小浮自然不會注意,她見他看着自己,便理所當然地回看着他,眼神中沒半點不自在,也沒意識到自己抓着人家衣袖不放是多麽不合宜的事情。
炎炎烈日當頭,即便冰涼如少年,也耐不得這般和一個沒心沒肺之人對峙,可對方又是個小丫頭,若要動粗又有失風度,于是他只得說:“我叫葉淮。”
駱小浮得到所想,一高興便放開了他的衣袖,正想再與他說兩句話,哪裏想到她手一松,他拔腳便走,半刻不停,直接消失在駱小浮的視野。
駱小浮接二連三被人抛下不顧,心中不可謂不郁悶,她平日在島上雖然愛找人麻煩,但也還算讨喜,哪像現在,先是蘇墨後是葉淮,一個個都巴不得趕緊甩掉她,難道她當真就這麽惹人嫌?
駱小浮滿心不快想找人發洩一番,卻又耐不住熱,只得走回到大槐樹下的石桌,她一眼瞟見石桌旁的那壺涼茶,心頭五分怒五分堵,她提起茶壺,仰頭便咕嚕嚕飲了個盡,總算消了些火氣。
駱小浮坐在石凳上,思考着自己要往哪裏走才不會再碰到不待見自己的人時,弄羽找了來,告訴她,她們要在天頤門住一陣子,莫席凜給她們安排的房間就在這天極苑西,她是來帶她去認路的,免得到時候迷路找不到回去。
駱小浮臨走時看了眼那盤棋局,心下一動,生出一個捉弄人的想法,她撿了根枯枝,在一旁的沙地上留下幾行字——葉淮,這局棋還有第四種走法,你信不信?要是想知道,就來天極苑西找我。
作者有話要說: 繼續慢熱ing……今日第二更,持續日更1-2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