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小鯊魚 “明天見
祝餘睡了很久,他像是墜入一個無邊無際的夢境,周圍的一切都模糊着糾纏在一起,分不清,也看不清。
尉霞的聲音像是從天上傳來,時而笑,時而哭。
有玻璃破碎的聲響,接着是一陣急促的腳步。
那是一個獎杯,初中奧賽的國獎。
年份在十幾年前,祝餘那時候還很小。
“哎喲,沒傷着吧?”尉霞放下水杯,蹲在祝餘身邊查看他的手臂小腿,“怎麽這麽不小心?磕着碰着了怎麽辦?”
祝餘心裏微微發暖,抿唇搖了搖頭:“沒有。”
尉霞大多時候對他還是很好的,她就像大多數家庭裏的母親,疼愛孩子關心丈夫,細心照顧着他們的飲食起居。
不過也有些不好的,比如尉霞偶爾的發瘋,鬧一場幾乎能摔了家裏所有的東西。
“小餘的獎杯被他摔碎了!”尉霞不顧祝欽勸阻,在客廳抱頭尖叫,“他怎麽敢!他怎麽配!”
祝餘躲在房間裏縮成一團,不哭也不笑,靜靜聽着女人在外面的咆哮。
那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像是虛假中的那一點點真實。
也就是這個時候,祝餘甚至還會産生一種颠倒錯亂的認知。
——自己原來不是祝餘。
他有一個哥哥,同名同姓。
換一種更直白的說法,他拿走了那個人的父母和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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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叫他祝餘,有人叫他小餘。
就連他自己,都會一遍又一遍的自我介紹。
-大家好,我是祝餘。
“我的小餘死了…”尉霞的哭聲仍在繼續,“他死了,死了!”
祝餘死在十五歲的夏天,他剛升了高中,瘋玩一圈後興沖沖地回家過生日。
七月三號。
有個少年停在了那個夏天。
“又哭。”傅辭洲坐在祝餘床邊,用食指指背輕輕點掉他眼角的淚水。
屋裏沒開燈,窗簾也拉着,有些暗。
祝餘被傅辭洲換了睡衣扔床上,就這還不忘濕了毛巾給他擦擦手。
祝欽不在家裏,估計還在診所忙碌,不過這也挺好,最起碼沒人打擾。
毛巾浸了溫水,傅辭洲抓着祝餘的手腕,一點一點給他擦着指尖。
祝餘的手指長而細,當然也很白。
他瘦,連帶着手指也跟着一起骨節分明,像是被雕刻成型的白玉,握在手裏瓷涼瓷涼的。
吃完燒烤渾身都帶着五香孜然味,能直接窩床上睡覺傅辭洲是絕對接受不了了。
但是祝餘喝醉了,而且他皺着眉,似乎有點難受。
傅辭洲心軟,睡也就給他睡了。
“睡覺還皺着眉,”他用食指點在祝餘的眉間,輕輕揉了那麽一下,“夢見什麽了?”
回應他的是祝餘綿長平穩的吐息。
像是睡得安穩了那麽一點。
“喝幾口啤酒就醉了,”傅辭洲賊膽驟起,伸手在祝餘臉上就是一捏,“下次還帶你喝。”
起身給祝餘倒了杯溫水,擱在床頭時又看見了那個放倒了的相框。
傅辭洲把它扶起來,裏面的照片已經不在原處。
下意識低頭找了找,也沒有找到,傅辭洲看着空蕩蕩的相框,沉默了許久。
也就半小時前,祝餘的話他還記得。
十五歲會死的。
因為另一個人十五歲去世了嗎?
傅辭洲放下相框,轉身看向祝餘的書桌和書櫃。
非常幹淨,也非常整潔,一切都是新的,上面零零散散放了一些書本。
還有那個玻璃櫃,裏面空得可憐,像是不該存在似的,放在那裏都多餘。
傅辭洲家裏也有一個,鐘妍專門給他展示獎杯的地方。
可是祝餘的呢?他從小拿的獎項不比自己少,可是那些證書都去哪兒了?
總要放在一個地方。
傅辭洲走到玻璃櫃前站了會兒,然後蹲身打開了櫃子下方的雙開櫃門。
如他所想,裏面擱着厚厚一摞證書和幾個規模較小的獎杯。
沒開燈,看不清具體數量,那些東西像是蒙了層灰,顯出一種久遠的年代感。
傅辭洲拿出放在上面的第一本,垂眸打開來看。
證書的外殼已經老化,被翻動時發出了“咯吱”一聲不堪重負的輕響。
獲獎人寫着祝餘的名字,可是獲獎日期卻是十幾年前。
那一刻,傅辭洲的心髒就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抓了一把。
壓抑、震驚,以及不敢置信。
仿佛所有的疑問和死路都在這一刻被打通,傅辭洲突然明白了祝餘那些說不通的種種。
怎麽會是這樣?
他放下手上的證書,接着去拿第二本。
獲獎日期依舊是十幾年前。
傅辭洲一連看了好幾本,最後在一本中看到了張一寸的證件照。
他走到窗邊,把窗簾撩開一點縫隙,接着稀薄的黃昏仔細觀察照片裏的少年。
初中組決賽,應該也有十四五歲了。
這人和祝餘很像,但是仔細看起來,卻比祝餘更壯實一些。
他還笑着,雖然沒有勾唇,但是眼睛裏就是帶着笑容。
和祝餘一樣。
不,應該說,祝餘和他一樣。
傅辭洲垂着眸,把那份獲獎證書合起來。
他透過窗子,能看見院子裏的花草,也能看見自己沉靜下來的五官。
傅辭洲很少有這種表情。
他要麽生氣,要麽開心,眉眼裏總是有點情緒的。
但是現在,他不知道要用什麽心情來接受自己知道的一切。
高中這近兩年的時間裏,祝餘說的話做的事,在傅辭洲知道這一切後,像是有了更深一層的意思。
他一旦細想,心就揪得生疼。
在窗口站到天黑,傅辭洲把東西收拾好關上櫃門,重新回到了床邊坐下。
床頭櫃上的溫水有着涼了,傅辭洲端起水杯仰頭喝了個幹淨。
祝餘還在睡,巴掌大的小臉陷在枕頭裏,還被被子遮了個大半。
傅辭洲幫他掖了掖被角,出門又接了杯溫水回來。
祝餘放平了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他翻了個身,手臂在枕頭上扒拉了兩下。
他的小鯊魚呢?
“祝小魚。”
傅辭洲的手掌蓋住祝餘的頭頂,輕輕揉了一把。
祝餘迷糊中聽見,哼唧一聲算是回應。
分明是同音,可是加了個“小”,祝餘就知道是另一個字。
像是給他起了個新名字,變成了另一個人。
“你拉我手。”
傅辭洲手掌下移,勾住了祝餘擱在被子上的手指。
祝餘蜷起手指就是一抓,指尖扣上了傅辭洲受了傷的手背。
“疼啊。”
傅辭洲的聲音沙啞,手疼,心也疼。
真是傅辭洲。
祝餘把手撒開,聽得頭頂上傳下來一聲顫着的嘆息。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看到有一人影在他面前搖來搖去,晃得他頭疼。
“醒了?”傅辭洲手掌按在床上,附身去看祝餘的眼睛,“渴不渴?”
祝餘被吵得腦仁子疼,皺眉閉了閉眼,然後擡手按住了那顆亂晃的腦袋。
煩死了,就不能讓他安靜睡會兒?
傅辭洲突然被按住腦袋,還是兩只手一起,左右夾擊,把他給固定住了。
祝餘半合着眼,顫着睫毛看他。
呼吸帶着酒氣,撲了傅辭洲一臉。
他的腰壓在被子上,能聽見自己的心髒在胸口膨脹滾燙,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祝餘雙唇微動,而後輕抿。
傅辭洲的吞了口唾沫,喉結上下一滑。
他不是要親我吧?
傅辭洲想。
“我的小鯊魚呢?”
小鯊魚還在教室裏,祝餘想要了,傅辭洲就去學校給他拿。
一來一回十來分鐘,傅辭洲拿的鑰匙,再回來時正好碰見祝欽在玄關換鞋。
“叔叔。”傅辭洲看着祝欽,心情有些複雜。
當初祝餘發燒時去祝欽的診所,祝欽也不是不關心這個兒子。
只是傅辭洲有些想不通祝餘為什麽要被那樣對待。
“我拿了祝餘的鑰匙,回教室替他取個東西。”他低頭看了看手上的鯊魚玩偶,心裏覺得這個理由似乎有點別扭。
跑回去拿個玩偶麽?
兩個男生這樣,似乎有點牽強。
好在祝欽只是點了點頭,并沒有說些什麽。
傅辭洲蹬了鞋進屋,沒走多遠又被喊停。
“你們喝酒了?”祝欽問。
傅辭洲點了點頭:“喝了點啤酒。”
“小餘也喝了?”
“喝了幾杯。”
祝欽穿上拖鞋,往屋裏走了幾步:“小餘身體不太好,不能喝酒。”
傅辭洲沉默片刻,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忘了這一點。
祝餘的心髒不好,心髒病是不能喝酒的。
突如其來的內疚和自責讓他有些無所适從,祝欽拍了一下傅辭洲的肩膀,安慰道:“喝一點也可以,我看看吧。”
房間裏,祝餘還在睡。
祝欽沒開燈,傅辭洲就跟着也沒開。
他拿着小鯊魚玩偶站在床尾,看着祝欽摸了摸祝餘的臉和手,最後拉了拉被子,站起了身。
“叔叔,”傅辭洲小聲問道,“他還好嗎?”
“嗯,沒什麽問題,”祝欽走到窗邊打開窗戶,“還是少喝酒為好。”
傅辭洲點點頭記下,心道一定沒下回了。
祝欽出了卧室,傅辭洲把小鯊魚放在了祝餘枕邊。
他見祝餘閉着眼睛還在睡覺,便大着膽子伸出手輕輕摸摸他的臉頰。
手掌蓋在側臉,拇指擦過眼下,食指在耳根處輕輕一劃,帶着心疼和藏了許久的喜歡。
“祝小魚,”傅辭洲聲帶都未震動,幾乎是用氣音說出這幾個字來,“明天見。”
今天見過了,明天還要見。
後天、大後天、大大後天。
祝餘二十五歲、三十五歲、五十五歲,都要見面。
他的心動和喜歡,也就對着這一個人。
這是他的祝小魚。
獨一無二,絕無僅有。
傅辭洲足以區分。
房間的門被輕輕關上,窗簾被風帶動,撩起丁點虛弱的微光。
床上的人有了動靜,在被子下面翻了個身。
他摸到了枕邊的玩偶,手指抓住魚尾巴,一下拽進了被窩。
一切又安靜了下來。
如果不是枕邊的小鯊魚去了被子裏,好像剛才的一切都沒發生。
祝餘蜷起身子,把玩偶摟進懷裏。
風停了下來,窗簾蓋住最後一絲光線,使屋內徹底陷入黑暗。
半晌,有一道微不可察的聲音悶在了被子裏。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