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情殇
擔心的事情成了現實,灰原起碼不用回到山裏去孤獨地生活,他應該高興才對,二傻子雙眼水汪汪的注視着他,他忽然覺得二傻子像被父母抛棄的小奶狗。
“過來。”他朝二傻子伸着手,二傻子歪着腦袋傻愣愣的,然後邁着小短腿走了過去。他揉了肉二傻子軟乎乎毛茸茸的耳朵,然後一把抱起它放到自己腿上。
動物對人的感情真的很純粹,誰對它們好,它們就願意信任他們并且全心全意地守護在他們身邊。自己所做的一切,它們都看在眼裏,在感覺他們有危險時,它們會第一時間沖出去保護他們,對他如此,對那個“他”更淋漓盡致。
如果他沒有決定要走,或者那個人今天也不會出現的話,那麽灰原會一直是他的哈哈,他們的感情的也會越來越深厚吧,會像二傻子一樣鬧騰地吸引他的注意力,會變得聒噪,會一起經歷更多的美好時光。
那個人一來,灰原肯定會跟着他走,把它視作大哥的二傻子就相當于被抛棄了。
二傻子似乎也沒傻到沒邊沒界,它仿佛也明白了什麽,安安靜靜地趴在江河身上——對它來說,只要江河還在、還對它好就行了。
“小河,怎麽也不開燈?你在做什麽?”是張槐的聲音。
燈光亮起的一剎那,黑暗被驅除,寒冷卻依舊充斥在每一個角落。
二傻子從江河身上跳下去跑到張槐身邊往他腿上蹦,熱情得跟十天半個月沒見了似的,江河暗罵了一聲:“養不熟的狗崽子!”
“我剛剛聽說了,客廳裏坐着的人是來找哈哈的吧?”
“不是哈哈,它叫灰原,其他的我還沒問,他情緒一直沒穩定下來。”
江河很低落,可憐巴巴地說完感覺自己語氣特別像在求安慰,不禁有點臉紅想掩飾一下,但是滿腦子都想不出任何補救的話,索性就這樣自暴自棄。
“你吃飯了嗎,要不要我多煮點飯?”少有的主動留張槐吃飯,張槐卻拒絕了,因為下河村有一家人養的牛要生小牛崽子一直生不出來,他得趕去看看,要不是順路,他應該會晚點回來再到江河這裏來的。
“天都黑了,你注意安全啊。”把張槐送到門口,江河又回到客廳,看那人依舊抱着哈哈,便對他說:“我先做晚飯,天這麽晚了在這歇一晚吧。”
那人點點頭,對他說了聲謝謝。
冰箱裏的凍肉不多,和胡蘿蔔一起炒了一盤,剩下的全給灰原和二傻子做了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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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對灰原很好。”那人不知道想到什麽,忽然有些懊惱,說,“還沒問你怎麽稱呼,我叫餘樂。”
江河盛了飯遞給他:“我叫江河,灰原是我在山裏撿到的,一開始還以為它是一只哈士奇。”
餘樂苦笑着說:“灰原也是是楚邵撿來的,不管誰勸硬是不聽,非要養着,我是他的高中同學,又是隊裏的警犬訓導員,禁不住他的軟磨硬泡,從小就幫他訓練灰原。他不把灰原當狼養,灰原也一直跟狗混在一起,在它的認知裏,它和狗沒有區別。”
難怪它一直都很克制從不做出格的事,原來是有專業的人訓練它。江河點點頭:“所以你才會在網上看到它的消息吧。”
餘樂說:“一開始我也不敢确信,因為它太狼狽了,瘦得只剩下一個骨架子,而且距離Y市有好幾百公裏,我沒有抱太大希望。後來順着原博找到你的微博,看到你發的越來越多的照片和視頻,我才敢找過來。”
“我撿到它的時候它的狀态真的很差,張槐還說它被人開槍打中了肚子,它的生命力很頑強,可能也是沒有放棄尋找回去的路吧。”不過一開始或許是沒放棄,但是過去了那麽久,它應該也是知道能回到原主人那裏的希望很渺茫,畢竟它那麽聰明。看到餘樂的第一眼,它幾乎也露出了有點難以置信的神情,緊接着就高興壞了,又是跳又是叫,和二傻子半天不見張槐時一模一樣。
餘樂端着碗的手幾不可見地抖了兩下,他把碗筷放到桌上,眼淚又不可自抑地滑下瘦削的臉龐。
“沒有家了……”
他捂着臉,雙肩劇烈地顫抖,灰原感受到他的情緒,眼神也開始無措,它不停地打着轉,嗚咽起來:“我不應該跑,我應該留在它身邊,他怎麽不來?我要回去,快帶我回去見他!”
“沒有家了,回不去了……灰原,從今往後只有我和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太敏感了,江河覺得那個“他”對餘樂來說一定是非同一般的存在,但是他雖然好奇心重,跟餘樂只是第一次見面,這種過于隐私的問題他也不會問。
兩個人都沒有胃口繼續吃飯,江河收拾好桌子,又往火盆裏添了一些炭,覺得時間也差不多了,便去門口張望看看張槐回來了沒有。到第四次他過去時,遠遠的就看見一束光亮閃爍在河堤上。
光亮走近了,的确是張槐,他還騎着那輛自行車,晚上風大,他居然連個圍巾都沒系,鼻尖和耳朵凍得通紅。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二傻子比江河更快一步,早就跑過去繞着張槐的腿開心地轉,江河只好站在門口問他。
“碰到了比較罕見的情況,母牛懷了兩個崽。”張槐一邊說一邊往客廳望,見餘樂還坐在那裏,沒繼續說牛的事情,問江河:“他要在這裏過夜麽?”
“太晚了也沒車了……我的床太窄了,睡不下兩個人……要不……”他本來想說讓餘樂去張槐那裏歇一晚,又覺得哪裏不對,這話怎麽莫名有點耳熟?
“你去我家吧。”張槐沒等江河說完,替他做了決定。
江河的本意并不是這樣,但是看着張槐那麽真誠的眼神,他把話又咽了回去,點點頭又問他:“你吃飯了嗎?”看着張槐遲疑的樣子,他覺得他應該是沒吃的,于是說:“我把飯菜熱一下吧,吃完了再回去。”
他還很貼心地給張槐倒了盆熱水讓他洗臉洗手暖和一下,然後注意到他手背上多了一條橫貫整個手背的傷口,雖然已經做過處理,傷口依舊顯得很可怕。
“怎麽弄的啊?”大冷天受傷的經歷他也有過,剛開始不疼,晚上躺被窩裏就會鑽心的疼,而且他那種小傷口跟張槐手上的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張槐沒有在意,只說:“推車的時候被鐵皮劃了一下。”按住要去找創可貼的江河,兩人去了廚房。
飯菜熱好後,江河知道餘樂晚飯吃的比他還少,就又跑去問他要不要再吃一點,得到否定答案後,他低嘆一聲,便沒再繼續多話。
當晚餘樂在江河房間睡下,灰原就睡在床邊的墊子上。
第二天天一亮江河就醒了,他心裏有事就不會賴床,也沒等張槐家早飯做好就打算回去。沒想到的是張槐卻已經把餘樂帶了過來,還有灰原和二傻子。
經過了一晚上的宣洩和冷靜,餘樂的精神狀态明顯好了很多,人變得爽朗起來,還趁着這機會教江河怎麽訓練二傻子。
不過二傻子那榆木疙瘩腦袋不能跟灰原比,江河完全不對他抱有期望。
吃過了飯,餘樂才對江河說:“我開車過來的,車停在村口的大路邊,很感謝你這些天對它的照顧,但是我必須要帶它離開。”
江河癟了癟嘴,說:“哈哈……不,是灰原,灰原本來就是你的,我也沒打算把它據為己有。”
餘樂笑了笑:“你喜歡哈士奇的話,改天我送你一只。”
他還不知道以後自己會在哪呢,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真正有個像樣的家,如果像二傻子一樣養一段時間又不得不抛棄,他寧願不要養。所以搖頭拒絕了,回答道:“不用了,我只是喜歡而已,不是必須得要。”
“好吧,”餘樂嘆了口氣,“那你能送灰原到村口嗎,以後……”
他的話沒說完,江河卻知道什麽意思,他原本就打算送一送他們的。
“你知道嗎,我很羨慕你們。”走在路上,餘樂忽然對江河說。也不是對着江河,他的目光很空洞,又很悠遠,臉在陽光照耀下有點模糊,和灰原走得很近,一種說不出的寂寥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說着羨慕,他的語氣卻顯得很悲傷,在他的情緒感染下,江河也莫名其妙有些難過。
“我知道我們才第一次見,很多話我不應該跟你講,但我真的好想說,還能擁有真好。在這種與世無争的鄉下,過着恬然自得的生活,以前楚邵也跟我暢想過這樣的未來,兩個老頭,幾條狗,下棋,種花,釣魚,喝茶,曬太陽……直到生命結束。”
江河心裏咯噔一下,詫異地望向餘樂,但是餘樂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并沒有注意他。
“我和楚邵都是警察,不同的是他的工作比較危險,需要隐藏真實身份在毒販之間當卧底。我每天擔驚受怕,寧願他像我一樣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警察,或者我跟他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小市民。八年時間,總是聚少離多,無論再怎麽抓緊每一分每一秒,卻都不夠。而我們的家庭,都不認可我們的關系,只要他一回家,就有無數的女孩照片擺在他面前。他覺得那些都不是問題,再幹幾年他就辭職,然後他和我帶着灰原去找一個僻靜沒人認識的地方,完完全全過只有我們兩個人的生活。”
“誰也不知道哪裏出了狀況,他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帶着灰原出門散步,我在家裏做好晚飯,卻再也沒能等到他們回來……”
餘樂的聲音哽咽了,自從楚邵出事,無論是誰談論起他時都免不了發出一聲嘆息,雖然他後來被追封為烈士,可誰願意有這種榮耀呢?
他和楚邵的關系雖然沒有刻意隐藏,但他們彼此都不是那種黏糊的性格,在一起時也沒有多少人會懷疑,所以沒有人會開導他,他也不願意将自己心裏的傷痛在別人跟前赤裸裸地展現出來。自己家人已經處于半斷絕關系的狀态,楚邵的家人恨他都來不及,除了沖到他家裏拿走了楚邵的所有物品,連一句話都沒有跟他說。
“我們高中就認識了,那時候他還喜歡逗女孩子開心,後來他去當了兩年兵,性格雖然稍微收斂了點,有時候卻還是很不可理喻,總是說一些讓我生氣的話,不叫我餘樂,老是叫我‘愉悅’。他很英俊,是那種看第一眼就會覺得賞心悅目的,他說他必須裝得酷一點壞一點才能讓大家不會那麽容易愛上他,可是在不知不覺間心就動了,視線也忍不住圍着他轉……我知道我不是那種長得好看的,性格也很沉悶,從沒有期望過能得到他的回應。”
“他每年的愚人節都會打電話或者親口說一聲‘我愛你’,然後哈哈大笑,問過其他人,大家都表示那是他慣例愚弄人的把戲,所以我沒有一次當真。後來問他為什麽,他說謊話說多了就成了真。”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經常說謊,更不知道他每次安慰我讓我不要擔心是不是都是假話,所以最後我才真的失去了他……”
已經看到餘樂的車了,是一輛黑色SUV,餘樂看着車道:“車是我和他一起買的,他們要開走的時候我把卡裏的現金都取出來全都給了他們,求他們給我留下最後的念想……你知道嗎,我現在覺得有點滑稽,直接把卡給他們就好了,為什麽要取錢呢,可人在沒有理智的情況下總是會做出難以理解的舉動,我甚至想過開着車了結自己的生命……”
正跟着餘樂情緒低落的江河猛地擡頭,剛好就撞見一雙了無生氣的眼眸,他動了動嘴,喉嚨卻覺得有點堵,沒有發出聲音。
灰原也望向餘樂,它琥珀色的清亮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着他。
“來的路上我都想好了,如果不是灰原的話,我就找個山崖沖下去……楚邵出事之後,誰都不知道灰原去了哪裏,我找了它很久,想着我連楚邵最後一面都沒見到,沒道理連灰原都不讓我見……楚邵出門的時候還拍了下我的頭,說他馬上帶灰原回來,因為這個,只要一聽到門口有狗叫,我都會以為是他們回來了,因為隔壁的狗總是害怕灰原,一看到它就會大叫不止。現在灰原找到了,楚邵也肯定在回家的路上,我要趕快回去!”
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眼睛裏仿佛有了一絲生氣,但轉瞬即逝。江河擔心他的精神狀況,不禁皺起了眉。
“好了,就到這兒吧,真的十分感謝你。”餘樂的語氣聽起來輕松了很多,像是一位長者在看着自己的晚輩,“要好好過日子啊,這條路不容易。”
江河還在想着怎麽勸勸他,餘樂的話卻打亂了他所有思緒,只在心裏不斷地想着:“他說的是我理解的意思嗎?”
“你家的大傻就是那位張先生吧。”
明明自己都說自己是個很沉悶的人,居然對一個剛認識不久的人用戲谑的語氣說着這樣的話,這讓江河始料未及,有些驚恐地望着他。
“我已經求證過了,早上和張先生聊過一些事情,他也是毫不掩飾對你的喜愛,而且,他一點也不傻。”
更沒想到的是,他居然還是一個窺屏愛好者。
看着江河着急想解釋的樣子,餘樂仿佛又明白了什麽,隐隐又有一些惋惜:“現實往往很殘酷,社會不認可,法律不認可,親人不認可,你站在他身邊,名不正言不順,只有愛而沒有莫大的勇氣,是堅持不下來的。”
就跟他對張槐的喜歡一樣,他的搖擺不定也那麽顯而易見嗎?
“你回去吧,等我回去了也會立即讓人聯系當地的警方,有什麽結果我會告訴你們,也好讓你們安心。”
不知道為什麽,餘樂的語氣沒有之前那麽親切,變得冷硬而且刻板。江河敏感地覺得大概是因為自己,他的态度讓餘樂千瘡百孔的心又多了一個洞,不再相信同性間還有美好純粹的愛情存在。
江河覺得有點委屈,他其實真的不那麽招人喜歡。沒心思想他最後一句話的其他意思,看着他打開車門,灰原動作熟練又迅捷地跳到後座上,跟着他們一起過來的二傻子沒坐過汽車,新奇得也想跟上去,被江河攔住了。
車門關上的剎那,灰原猛地扭轉了身子,它很錯愕,愣愣地望着玻璃窗外面的一人一狗。
餘樂發動車子朝江河揮手,江河機械性地跟他擺手說再見,車子漸漸駛向水泥路,側車窗已經看不到窗外的人,灰原又移到後面,依舊眼也不眨地望着江河。